尽管有杨绪尘阻止在前,季景西挡刀在后,靖阳公主在承德殿外与陈洛怒起争执、甚至动手之事,还是如同长了翅膀的鸟眨眼间传遍整个皇宫内外。
终吃瓜群众还没来得及谈论此事,来自皇后娘娘的训诫便先一步到了公主府,与之同来的还有命其学规矩的口谕,两个后宫出身的教养女官也被派遣而去。
靖阳公主的反应,也着实坐定了她暴躁不羁的传言——荣华宫的传令官前脚走,后脚那两名教养女官便被绑成粽子丢在了宫门前。
事情传到荣华宫,谢皇后脸色瞬间难看至极,当即便命人摆驾勤政殿,要找皇帝陛下讨个公道。
然而凤驾走到半路,谢皇后却忽然又意识到自己这般行为竟是在不自觉地在向那个人撒娇,细想之下被恶心得不行。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入皇宫受尽娇宠的谢家女,靖阳公主却由始至终都是被捧在手心的女儿,两相对比下,孰胜孰负一眼可知,哪怕去了勤政殿,说不得也是在让自己更加丢脸。
谢皇后坐在撵上,越想越心灰意冷,告状的念头犹如被一盆水兜头浇灭。凤驾尴尬地停在半路,良久又悄无声息地原路折回。
可这口气就这么咽下了吗?
回到荣华宫,谢皇后独自端坐良久,终于等到内心平静下来,待执起笔时,已重新变回了那个冷淡又对任何事漠不关心的后宫之主。
她平心静气地提笔,不紧不慢地写完例行的一封信。信中内容不多,寥寥几语,皆是一个长辈对后辈的鼓励与期望。
“给太子送去吧。”她淡淡道,“着他转交给彦之。”
是了,她生气有什么用,一个在朝中毫无外戚势力的皇后,不过是个摆设。能让她仰仗的家族已然覆灭,除了太子,谁又能为她出头呢?
“娘娘,”伺候了她多年的女官接过信,面带不忿,“您不对陛下诉苦便也罢了,连太子殿下都不说吗?靖阳公主这般轻待您,难道不追究吗?”
“不用本宫开口,太子也会知道。”谢皇后淡漠道,“靖阳便是这样的脾气,宫里无人不知道。若是追究,岂不显得我太过狭隘?”
女官急切,“可是……”
谢皇后摇摇头,“不过是尽到该尽之责,既然她不愿被束缚管教,顺着她又如何?”总归她不出声,有的是人会出声。而她越是沉默,靖阳便越不占理。
事实正是如此。靖阳有没有规矩,有没有为皇家丢脸,这些她都不关心,该做的做了,旁人对她已无从指摘。她更关心的,是让谢家重新站起来。
直到谢卓出现之前,这是谢皇后深埋在心底、想都不敢想的事。可现在她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曙光,积压多年的野望在那一瞬间绝地反弹,如野草般疯长而起,已是压都压不下来。
她的家族还有人!
谢家香火还在!
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振奋人心?
一想到谢彦之,谢皇后眼底重新焕发出光芒来,将靖阳公主抛在脑后,认认真真地为谢彦之选起了用得着的东西,从衣料到佩饰,甚至连一盆花,她都恨不得亲手为侄儿选最好的。她要做的事太多了,哪还会给旁人分出心神?
可她不追究,有人却是看不得靖阳这般跋扈的行事。
一日不过,弹劾靖阳公主不尊母后、教养无道的折子便堆满了勤政殿的书桌,太子季珪更是带人直闯公主府,见到靖阳,二话不说便赏了对方一耳光!
靖阳直接被打蒙了。
“最后一次!再敢这般顶撞母后、不遵懿旨,小心本宫容不得你!”季珪咬牙切齿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从小到大,靖阳公主何时守过这般侮辱?当即眼睛就红了。眼见季珪即将走出前院,她反手一抓,猛地抽出兵器架上的长|枪,想都没想便冲了过去。
公主府的人哪敢眼睁睁看着她袭击东宫太子?一群人蜂拥而上,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拼了命地把人拦下来。
季珪听到身后动静,停步转身,待对上杀气冲天的靖阳,顿时怒,“季君瑶你要做什么?!谁给的胆子敢拿枪对着本宫?难道你要将本宫杀了不成?!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东宫护卫二话不说上前摆阵,转眼间,双方便成对峙之势。而靖阳见状,提肘抬腿拨开阻拦的下属,毫无惧意地迎了上去。
两方瞬间战成一团。
东宫太子与靖阳公主起了武力冲突,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大事件,等勤政殿那边收到消息,皇帝惊怒之余匆匆摆驾公主府时,整个公主府已是一片狼藉。两方人马七零八落倒了一地,而战局中心,太子季珪正手握长剑,被靖阳节节逼退,狼狈不堪,一身形容早已不复之前。
老皇帝登时眼前一黑,气得险些昏过去。
太子养尊处优多年,武艺哪比得上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靖阳?实则早已支撑不住,又无法接受自己战败,眼见御驾亲临,当即大声呼救,“父皇救我!”
皇帝脸色铁青,话音一字一句咬牙而出,“袁铮,给朕分开他们!”
袁少将军领命而出,大马金刀横插而入,出手便是电光火石,一手握住靖阳的枪柄,另一手抓住季珪的手腕用力一抡,轰然将两人同时甩了出去!
两人胶着的战局被迫停止,靖阳公主连连后退才勉强站稳,季珪则是干脆被摔在地上,摔得脸色青白,半晌没能爬起来。
皇上亲至,这架是打不下去了。季珪也不着急起来,翻身一跪,痛心疾首道,“父皇,皇妹这是要杀儿臣啊!”
“你放屁!本宫要是想杀你,你早就死了!”靖阳被这一道恶人先告状气得七窍生烟,转身扑通跪地,“父皇在上,太子无故带兵闯儿臣公主府,不问缘由便赏了儿臣一耳光,还命人围攻我府中之人,儿臣倒是想问,太子殿下想做什么?!迫害朝廷将领吗?”
“你信口雌黄!”季珪怒。
“是你黑白颠倒!”靖阳反瞪。
“都给朕闭嘴!”皇帝怒而打断二人。
胸膛急速起伏几下,老皇帝眼前一阵发黑,良久才稳住心神,想说点什么,可一看两人的糟糕模样,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是堂堂太子,一个是尊贵的皇女,居然就这么动刀动枪地打起来……饶是老皇帝稳坐皇位多年也不曾见过这么恶劣又幼稚的场面。天知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都带走。”老皇帝心累地摆摆手,“关宗正司禁室。”
袁铮诧异,“太子殿下也……?”
回答他的是皇帝眼不见心不烦的背影。
……
夜幕西临,燕王府秋水苑,空旷的庭院正响起叮当不绝的刀剑碰撞之声,廊下,一身红衣的青年散发敞衫半躺在贵妃椅上,一边咔叽咔叽吃着果子,一边欣赏无几个暗卫的例行比试。天边滚滚暗云,春雷闷闷,连风都变得粘腻起来,一场春雨呼之欲出。
李公公风尘仆仆地赶到秋水苑门口时,恰好听到里头传来景小王爷带笑的一句叫好声,脚步一顿,心想这小王爷果真心大,都这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气儿请戏班子。可再怎么不敢轻易打扰,想到自己身负皇命,李多宝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毅然推开院门。
意想不到的人乍然出现,令秋水苑内众人皆是一怔,一群侍卫还没收了身上气势,齐刷刷瞪过来,毕竟伴君多年,他很快定了神,循着视线找到自己要找的人,恭敬行礼,“小王爷。”
周遭一片死寂,季景西眯起眼盯着来人看了片刻,笑起来,“原来是李公公。无事不登三宝殿,您是来寻本世子?”
李公公悄悄松了口气,抬眼看了看那位阴晴不定的贵人,低眉顺眼道,“正是。还请小王爷稍作收拾,随奴才走一趟,莫要皇上久等。”
季景西从贵妃椅上起身,好脾气道,“皇伯父寻我何事,李公公可能告知一二?”
李多宝面上讶异,“……您不知?”
“我该知道?”季景西怔。
李公公这才意识到这位向来消息精通的小王爷的确对今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有心提醒,却不知从何说起,犹豫片刻才道,“奴才不好多说,您去了便知。”
季景西收起面上笑意,顿了顿,拱手,“那劳烦公公稍后。”
李多宝顺从地微微颔首。
简单梳洗后,两人坐上马车,一路无言,直到勤政殿门前,李多宝才轻声道,“小王爷,皇上今儿忙了一整日了。”
季景西挑起眉梢,闻弦歌而知雅意,朝李公公行了一礼,后者微微避开,转手推开殿门。
令人意外的是,燕亲王居然也在。季景西眼中闪过讶异,同自家父王对视一眼,后者几不可察地朝他摇摇头。季景西心中更是疑惑,却也顾不得那么多,衣摆一撩便要跪地行礼。
“起吧。”膝未触地,上头便传来老皇帝的声音。
季景西恍若未闻,完完整整行了个礼才起身。这种时候不太适合恃宠而骄,该有的礼必须有。
“这些日子你也歇够了,是时候找些事做。”老皇帝看着阶下的红衣青年,“宗正司的条例可背熟了?”
季景西眼观鼻鼻观心,乖巧答,“背熟了。”
“那就回去吧。”老皇帝淡淡道,“好好办差。”
季景西茫然不已,不知要交给自己什么差事,刚要应下,一旁的燕亲王却突然道,“皇兄,景西是小辈,此事不好插手。”
没头没尾一句话,却突然点燃了老皇帝的怒火,只见他啪地放下茶盏,勃然大怒,“朕让他接管宗正司,难道就是让他拿‘小辈’来做挡箭牌的?!这不敢那不敢,朕要他何用!季英,你莫不是忘了宗正司的职责是什么?用不用朕来提醒提醒你,啊?”
“臣不敢!”燕亲王连忙跪地,“皇上息怒。”
“皇伯父息怒!”季景西也跟着跪下来。
沉沉目光如刀般落在父子两人身上,老皇帝冷声道,“告诉朕宗正司是做什么的!”
“明判罪罚,护持皇权,镇守季氏。”季景西答。
老皇帝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沉声道,“景西,朕欲命你接替你父王之职,接手宗正司,你可做得到?”
季景西呼吸猛地一滞。
就这么突然地,这位九五之尊戳破了那层人尽皆知的面纱,直言不讳地承认他要将宗正司彻底交于自己。季景西终于意识到今日果真是出了什么事,而这件事显然有关皇室子弟,且是一件自家父王宁愿冒着惹怒皇上的风险也不想自己接手之事。
可现在他却顾不得想这棘手之事究竟是什么,皇上一道惊雷,直接把他劈傻了。
他知道自己迟早要接手宗正司,可并不是现在!他想的,是从自家父王手中平稳过渡权力,而非这样越过对方一步登天!
这要让天下人如何看他季景西?燕亲王正当壮年!这是要让他连父亲的权也夺?
皇伯父这步棋走得太莫名其妙,也太狠了。
“答朕!”老皇帝陡然拔高声音,“你可做得到?”
袖下的手无声握紧,在燕亲王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季景西咬牙挺直了脊梁,“皇伯父,我父王……”
“你父王志不在此。”老皇帝打断他,“你作为燕亲王府世子,是时候为你父王分忧了。”
“……”
不愿听他再推脱,皇帝径直道,“正式任命明日会到燕王府,现在,去你的地盘看看那两个不肖子,明日朝会后,朕要见到你的折子。”
压抑了一晚上的雨终于落下来,燕王府父子俩站在勤政殿外目送御撵离去,皆是无言。冰凉的玉阶上,两人动作一致地望着夜幕下的牛毛细雨,许久,燕亲王的声音在微凉空气中响起,“你母妃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五月初一,快了。”季景西低低道。
“真快啊,这十四年。”燕亲王似叹非叹,“你未及冠便要做宗正卿,你母妃若知,怕是会怨我。”
季景西摇头,“正二品很厉害了,父王此话从何说起?”
“宗正卿哪是那么好做的。”燕亲王苦笑,“这么多年,你皇伯父还在防我。历代宗正卿,无一不是手握大权生杀予夺,唯有为父是真正的名不副实,然而便是如此也不能换个心安。如今我尚未到致仕之时,他连这个虚位也容不得了。”
季景西怔愣地望过来。
“当年,你皇伯父也是这样让我交兵权的。”季英眯起眼遥望夜空,视线穿过细密的雨幕,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你母妃缠绵卧榻重病不起,他掐准了我无法放任她不管,将我调回盛京,军中另有他人接替我之职。而直到婉佩病逝,他才告诉我,他抓到了下毒的邻国奸细。”
这大抵是燕亲王第一次事无巨细地提起从前,季景西屏气凝神地听着,生怕错过任何细节。他对当年的事知之甚少,尽管凭着自己的渠道东拼西凑了许多,但都比不得季英亲口说出来。
“为父手刃了那个奸细,可那又如何?你母妃离我而去,作为一个将领,若不踏平对方疆土,何以复仇?可惜,请命的帖子到你皇伯父那里却被压下了。他耐心地安抚我,说将领频繁更迭是军中大忌,兵权交接刚结束,不易再生变动。”
“……父王那时候军中威望甚高,便是回到军中,也不会对军心有任何影响吧?”季景西皱眉。
“但你皇伯父说的是对的。”季英淡淡道,“他说服了我。也是在那时候,为父才意识到他在防我。他可是我的亲皇兄,是我亲手助他登位,何必又为了权力而兄弟阋墙?为君者,为臣者,各司其职罢了。”
“所以父王忍了?”
“怎么会。”说到这里,季英笑起来,笑声里有自傲,更有苦涩,“我怎舍得婉佩不瞑目?当然还是要复仇。”
季景西努力搜索着记忆,好半晌才不可置信道,“所以十多年前王潇将军征西,灭掉的那个西羌岚国……”
燕亲王点头,“是为父与王潇里应外合一手促成。”
目瞪口呆!
“这事,皇伯父知道么?”季景西觉得自己声音都在飘。
“知道吧。”季英凉凉地勾了勾唇角,“能凭实力坐上那个位子的,有几个是庸才。”
沉默半晌,他转头望向儿子,“说这么多,不过是想提醒你,你皇伯父即便如今不如从前,也不是好糊弄的。你想做什么之前好好掂量掂量。你太年轻,远不能服众,除非有个契机能让你一举证明自己能坐稳宗正司。”
季英冷笑,“你皇伯父倒是‘看重’你,如今就连这个契机也亲自送到你手里。”
“什么契机?”季景西愣。
季英抬了抬下巴,示意儿子看不远处匆匆冒雨而来的柳东彦,“让你的下属说吧。”
柳少主是被人从温香软玉的舞姬身上挖起来的,原本一肚子怨气,好不容易办完了事赶到季景西面前,见燕亲王也在,心下一喜,顿觉有了底气。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燕亲王便挥挥手走了。
请安的话到了嘴边硬是没说出来,柳东彦僵硬地转头对上季景西,愣了愣,回过神,肃穆道,“小王爷,出事了。”
自家父亲一走,连带着也带走了一堆隐在暗处的暗卫。勤政殿前再不是安全的说话之处,想到皇上先前的话,季景西干脆带着柳东彦去宗正司,“何事?”
“大事!”柳东彦语气凝重,发现行路的方向是宗正司,惊讶道,“原来您知道了啊?”
“知道什么?”季景西这话今天已经讲了几次,已经丧失耐心,“有话快说。”
柳东彦干脆道,“当然是知道太子殿下和靖阳殿下今日大打出手,此时双双被皇上关在宗正司禁室的事啊!”
???
脚下一顿,季景西倏然回头,“再说一遍?”
柳东彦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红衣青年怔愣地对上眼前人,顿了顿,果断掉头就走。柳东彦慢半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欸不是,小王爷,咱不去宗正司了?”
“去个屁!”
季景西终于明白过来自家父王说的契机是什么鬼玩意了,这他妈契机谁爱要谁要好不好!怪不得皇上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去看看那两个不肖子’,怪不得父王说‘契机被送到手里’……合着是让他制裁一个太子和一个皇女???
一上来就这么刺激的吗?!
“哎,不去就不去吧,彦也觉得这事沾不得。”柳东彦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听说靖阳殿下得罪皇后娘娘在先,太子为母出气在后,这俩在公主府都动真格了呢。皇上什么也不说就给扔宗正司,莫说咱们管不得,就算管,这得站哪边啊。还好小王爷您还不是宗正卿,有燕王殿下前头顶着,咱们就吃瓜看戏吧……不过不是我说,靖阳殿下也真不愧是战场下来的,这脾气,怕是除了皇上,谁也镇不住了吧。也是,要是我被赏了一耳光,我也得闹。”
联想到当初宣城画舫上笑语盈盈的靖阳公主,柳公子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子,庆幸当初自己只是被丢进了宣河,而不是被那位拿枪穿个透心凉。
他说的口干舌燥,却迟迟等不到回应,抬起头来才发现,季景西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只剩他傻兮兮地埋头走。气急败坏地掉头,柳东彦刚要抱怨两句,冷不丁瞧见季景西阴冷的神色,顿时整个人一激灵。
季景西冷冷盯着他,一字一句轻声开口,“你说谁被赏了一耳光,我皇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