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当杨绪冉某一日下朝, 例行与父亲结伴回府时, 突然听杨霖感慨不知为何苏山长近日对他总无好脸色时, 冉三爷忽然就意识到事情有点大条了。
一路上,向来舌灿莲花、人称外族翻译器的冉三爷都反常地安静如鸡,一句话不敢乱说。
可终究事与愿违, 没过两日, 他便被唤去书房谈心了。
面对父亲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杨绪冉可以说是一点反抗意识都升不出, 干脆坦白从宽, 老实巴交地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杨霖的反应很有趣——
“……你小子, 倒是有为父当年的风采。”
杨绪冉干笑了两声。
示意他坐, 杨霖默默摆出与子女们谈心时的标配——棋盘, 打算一边痛快地虐杀一把儿子,一边与儿子沟通父子感情:“当年为父求娶你母亲时,泰山大人也曾连着大半年没给你祖父好脸, 虽我杨王二府门当户对, 但当爹的总归瞧不上女婿。”
杨绪冉捏着黑子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最后索性当个哑巴。
“不过苏家嘛……”杨霖停顿一下,敏锐地发现对面的儿子呼吸微微一滞,满意地笑起来, “倒是与当年情形有所不同。”
杨绪冉全身紧绷, 良久才艰难地憋出一句话来, “是……门第?”
杨霖扬眉, 虽然没明说,却处处透着三个字:不然呢。
冉三爷顿时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灰暗了下去。
虽说八字没一撇,但若认真计较起来,的确是他先对那小丫头感兴趣的。他自诩风流,但在这件事上,从一开始潜意识里便透着股自己都没发现的认真劲,因而当然也想过未来。
杨绪冉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哪怕自家人对他再好,家族资源分配上再公平,他终归是信国公府的庶子,不占嫡,不占长,生母孙氏出身不高,小家族出身,可能连世族都算不上,顶多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官之家。
尽管没人敢小瞧他杨绪冉,信国公府又是出了名的氛围好,可在成亲一事上却很尴尬:高门大户的嫡女看不上他,小门小户的女子呢,信国公府瞧不上。
可以说,想找个合心合意皆大欢喜的媳妇,很难。
这一点上,不光是杨绪冉,杨绪丰也面临着同样的境况。不同的是,杨绪丰生母那边好歹是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望族,生母蒋氏与已逝的杨家老夫人是同姓不同枝的一家人,论辈分还能唤杨霖一声表哥。有这样的家族背景,加上绪丰自己还很争气地提名金榜,多的是稍次一等的家族嫡女愿嫁进来,找媳妇不要太容易。
可他杨绪冉呢?蒙荫进的鸿胪寺,是京城砸块砖都能死三个的小官群体中的一员,空有一腔报复,也并不怀疑自身能力和未来仕途,但这些明面上瞧不见的东西,说服力着实弱。
而如今,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且是父亲承认的——
门第。
苏家再不济也是圣眷最浓的家族,是皇上一手提拔上来的,上有权倾朝野的苏相,中有桃李天下的苏山长,下有状元出身的苏舍人和第一才女苏小姐,亲家又是一个比一个闪瞎眼:燕亲王府、东宫、长公主府……
可以说,苏家如若不作死,至少能有百年荣耀。
而作为家主苏怀宁膝下唯一的老来女、苏家这一辈最小的嫡小姐,苏夜几乎是万千宠爱集一身。
他一个庶子,想娶人家的宝贝金疙瘩……
更别说,苏杨二家还素来不对付了。
杨绪冉越想越心灰意冷,棋子都落不下去,难受得连呼吸都困难。
他反常的沉默被杨霖全数看在眼里,知子莫若父,信国公稍稍细想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气得干脆随手抄起一块玉如意掷了过去,“臭小子,想什么呢!”
杨绪冉被砸了个准,疼得整个人精神了,下意识抬头望自家父亲,怀里还抱着如意,一脸的“我是谁我在哪儿为什么打我”。
杨霖瞧见他这般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出息!为父还没说什么呢,自己就开始乱发挥!这般未战先降,可真是我杨霖的好儿子!”
“父亲……”杨绪冉愣住。
“别叫我!”杨霖气得直捋胡子,“我杨霖的儿子,怎的就配不得他苏家女了?是他苏家不配我信国公府!不过商贾出身,真以为自己是根葱了?!”
反转来的太快,杨绪尘脑子里已经乱成了浆糊,“不是……爹,我,不对,您,那个……”
“闭嘴。”杨霖冷喝出声。
哦……
杨绪冉安静如鸡。
可方才父亲的话却如一阵微风,无孔不入般吹进那瞬间干涸的心田,一遍,又一遍,渐渐地,那株垂头凋败的小花骨朵就这么颤巍巍地支棱起来,一点一点直起腰杆——
砰地一下,开了花。
嘴角要翘不翘地抽了两下,冉三公子讨好地开口,“爹……”
“不想跟不肖子说话。”杨霖冷漠脸,“滚出去想好了再说。”
“哦……”杨绪冉听话地起身,转身出了书房。
不过几息,书房的门被敲响,杨霖道了声“进来”,冉三公子推门而入,眼神坚定,进门就拜,“父亲,儿子想娶苏家三娘为妻。”
彼时,杨霖面上早已无方才的淡漠,听到这句话,唇角微微翘了起来,抬眸望向儿子的目光里满是慈爱,“哦?想好了?”
“想好了。”杨绪冉用力点头。
“心中可有了章程?”
杨绪冉蓦地一顿,尴尬挠头,“……暂时还没。”
“还没?”杨霖问。
“没……”杨绪冉心虚地降低声音。
话音落,只见信国公蓦地拉下脸,随手抓起一把棋子便扔了出去,“没有你来说什么!啊?什么都没想好你就说说说!表个态就行了?出息呢?!脸呢!”
???
等等,爹你怎么不按理出牌?!
杨绪尘被打得满屋子跑,边躲还边试图让自家老父亲淡定,“爹,爹你冷静!哎哟,爹你别!我去爹那是御赐的镇纸放下快放下!欸欸别拿戒尺别拿戒尺疼!”
咣当一声,书房门被撞开,杨三公子直接被自家老父亲打出了门外,“滚滚滚,什么都没想好就来知会一声,当你老子是你下属?!”
杨绪冉跌跌撞撞于院中站定,一脸委屈,“是您让我说的。”
“还敢顶嘴!”杨霖干脆把戒尺也扔了出去。
杨绪冉不敢再躲,但也不想挨这一下,只得空手接下“利器”,“不是,爹……”
“连季珩你都不如!”杨霖发了大招。
杨绪冉:“……”
靠,这就过分了吧爹!
他怎么就不如季景西了!!
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家之主干脆甩袖回了书房,只听一声重响,书房大门被人用力地甩上。杨绪冉茫然地举着戒尺,动动嘴唇,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在外院书房一众仆从的夹道注目下灰头土脸地离开。
半个时辰后,惊鸿院里,听完全过程的杨绪尘罕见地爆出一阵大笑,由于笑得太厉害,还引起了咳嗽。
“咳咳,你说父亲把你打出了门?哈哈哈哈三弟你真是咳咳咳……”
“别笑了大哥……”蹲在角落拿戒尺戳地缝的冉公子欲哭无泪,觉得自己一世英名,多年来在府上树立的威严与形象,今日算是全毁了。
“不不不,这太好笑了,让为兄再笑会……”杨绪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出尘的脸上还残留着咳嗽引起的红晕,饶是落秋伺候了他家主子多年,也鲜少见到笑成这样的尘世子。
喝下了落秋递来的顺气茶,杨绪尘好一会才停下来,眼中却笑意满满,就连嘴角都翘得比平日高几分,“冉啊,你怎么能蠢成这样。”
杨绪冉:……
真是够了。
他为何要来惊鸿院自取其辱QAQ
“父亲气什么你都没明白,就敢上去捋老虎须,不是蠢是什么?”杨绪尘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直到接到杨绪冉哀怨的目光才勉强收住。
杨绪冉此时已经破罐破摔了,索性无赖般往人对面一坐,气呼呼道,“笑吧笑吧,反正我今儿是没脸见人了。”
噗——
杨绪尘又喷笑出声。
……让你笑你还真笑啊!是不是兄弟了??
泄气地往几案上一趴,杨绪冉一脸看破红尘,他觉得自己来寻大哥求助简直是最错误的决定!他家这个大哥切开是黑的!整个信国公府上下最恶劣的就是他!
“好了好了不笑你。”杨绪尘总算给自己弟弟留了几分薄面,平复了一下气息,赔罪般亲自给对方斟了杯茶推过去,“来,喝点你妹妹孝敬的杏仁茶,清心降火,还长脑子。”
青年默默死鱼眼:……你还要嘲讽到什么时候。
牛饮一般一口气灌下茶水,杨绪冉耷拉着脸,盘腿坐着,眼望庭院,像极了小时候背不下战国策被罚时的小可怜模样。
尘世子心软了,叹了口气,正色道,“父亲这是气你没看清自己呢。”
“我知道。”杨绪冉闷闷开口,“我将自己摆得太低,却忘了自己还代表着信国公府,给父亲丢脸了,他老人家生气是应该的。”
出乎意料地,尘世子却摇头,“不对。”
对面人诧异地看过来。
“你没看清的,是你作为信国公府一员,要娶父亲政敌的侄女,这中间要如何权衡的问题。”尘世子缓缓开口。
杨绪冉愣了愣,默默直起腰,虚心听大哥教诲。
“你要求娶苏三小娘子,这本不是大事。苏府如今看似风光,但在你我这等家世之人眼中,不过是刚洗净了泥腿子,撞了大运平步青云的暴发户罢了。”杨绪尘淡淡开口,声音微凉如山间清溪,“你妄自菲薄,父亲气归气,可曾真的动怒?大哥猜想,父亲第一时间说的,当是让你重树自信之语吧?”
杨绪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真正让父亲动怒的,是他老人家看出了你意气用事,毫无大局观,被儿女情长束缚了眼界。”杨绪尘眼底凉薄之意渐起,与杨霖方才书房中的模样像极,“这样的人,在官场上迟早是会吃大亏的。”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地步,杨绪冉已经懂了。
他羞愧地以手掩面,想起方才自己在父亲书房的表现,后知后觉感到了无地自容。
“为何说你连季景西都不如?”杨绪尘语重心长,“那是因为从一开始,季景西着眼的就不是一人,而是整个朝堂和天下大势。为达目的,他甚至已经设想好今后可能会遇到的最坏处境,进而早早开始为打破未来困境布局。”
“在这一点上,你不如他。”
平静地望着对面人,意识到他已经开始思考,杨绪尘继续道,“我且问你,你可曾想过,要求娶苏三小娘子,你会遇到何种阻碍?”
杨绪冉沉默片刻,苦笑一声,“当然想过。”
苏杨二府素来井河不犯,一则是因杨霖与苏怀远政见不合,二则也是为避嫌。勤政殿那位不会想看见他一手扶持起来对抗世族的棋子,最后却与世族打得火热。
还有便是老生常谈的所谓“门当户对”了。
“那你可曾想过解决之法?”杨绪尘再问,“若答不上来,那就再退一步,大致的方向有吗?”
杨绪冉羞愧摇头。
尘世子并不意外他的答案,也不生气,只淡淡道,“那就现在想。”
杨绪冉愕然,抬起头却撞进了自家大哥毫无波澜的眼里,顿时明白对方没有在开玩笑。他愣了愣,收起垂丧之气,当真认真思索起来。
好一会,他才不确定道,“……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
杨绪冉犹豫不决,顿了顿才道,“让苏家两房……彻底分宗。”
尘世子扬起眉,似是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人,“另辟蹊径,倒也没蠢到家。”
杨绪冉忍不住抽唇角。
“行了,不说了。”杨绪尘点到为止,不再细究,“回去想想,寻个时间,再去找父亲说项。”
冉公子默默受教。
“看在你我兄弟份上,再给你提个醒。”对面人唇边重新挂上和煦的笑意,“必要时候,记得找个合作者。”
杨绪冉:???
不欲再说下去,杨绪尘掩唇打了个哈欠,开始赶人。
杨绪冉知趣地起身,拱手,“那大哥歇着,弟弟回了。”
杨绪尘点点头,摆手示意不送。
人刚离开没多久,外头便有人来报,说是有客上门。
尘世子随口问了句谁。
传信的仆人恭敬地上前,将拜帖递给一旁的落秋,同时道,“回世子,来人是陈家公子。”
“陈家?”美人榻上的青年依旧闭目养神,“陈泽?”
小仆摇头,“是陈家二房公子,陈洛少爷。”
倏地,杨绪尘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