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 向来长袖善舞的京兆尹此次竟摇身一变, 从墙头草变成了底气十足的铁面判官,无论是裴家也好,陈家也好, 谁来都没答应放人,哪怕齐孝侯裴坚与陈家家主陈文亲自前来都没能将人从牢里捞出来。
不少人都在暗暗看京兆的笑话,猜他何时会服软。出乎意料的是, 这位居然顶住了压力。
事实上,京兆尹的想法颇为简单。官大一阶压死人, 别的不说,燕亲王总比裴陈二家的家主面子大吧?再说他虽只是京兆尹, 但也出身贵重之家, 谁还不是世家子了?怕你们个球。
事情很快像长了翅膀的鸟传入勤政殿, 京兆尹奉命前来回话时,燕亲王刚巧也被他皇兄拉来议事。面对老皇帝疑惑的目光, 无辜的燕亲王很快便意识到这是自家儿子在坑爹,硬生生咽下一口老血,也不辩驳, 发挥了自己毕生的演技,默默将这口锅背了下来。
“皇弟为何要为难几个小辈?”老皇帝有些不高兴。
季英:我怎么知道我为何要“为难”他们……
他绷着脸不语,周身弥漫着低气压, 倒是巧合地给京兆造成了误会。后者连忙解释道, “回皇上, 也不怪王爷如此气愤, 裴、陈二家的小郎君一言不合动手,不仅砸了明月楼,裴二郎还持刀刺伤了前去劝和的景小王爷,因而……”
话没说完皇帝便沉了脸,“你说什么?”
同样震惊的燕亲王:再说一遍,你说裴二那个蠢货刺伤了谁?
“成何体统!”又听了一遍京兆尹的复述,皇帝怒而拍案,“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他转向自家兄弟,“景西伤势可严重?”
季英紧咬牙关才没露出震怒之色,鉴于他对此事也一无所知,只好睁眼说瞎话,“免不得要将养几日。”
老皇帝气得不轻,被这群人闹得完全没了议事的心情,发了一通火,良久才疲惫地摆手,“此事朕知了,下去吧。”
京兆尹犹豫道,“齐孝侯与陈大人那边……”
“让他们闹。”老皇帝阴沉着脸,“纵儿行凶,合该让他们受些苦头!”
有御口圣意撑腰,从皇宫出来后的京兆尹腰板挺得更直了——看看,不是本官不放人,谁让你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
而季英的反应则更为迅速,前脚送走京兆,后脚便“为儿撑腰”,请旨坐实了裴瀚刺伤亲王世子、扰乱京城治安的罪名,接着没等焦头烂额的裴陈二家有所动作,一道圣旨便先踹开了两家大门,斥责裴坚、陈文教子无方,裴瀚这个罪魁祸首更是连蒙荫的官职也被撸了下来。
至于陈泽、陈宽和陈洛,由于这兄弟仨是被动闹事,倒是比裴瀚罚得轻些。然陈泽身为未来陈氏之主,陈宽乃本届大考榜眼,陈洛又贵为未来驸马,有此一事,名声俱受损不少,陈宽这个可怜孩子更是连好不容易活动好的京畿重县县令一职都打了水漂,皇家一道任命书下来,直接被分配到了偏远穷苦的西南,莫说晋升难,连今后的考评都受影响。
狱中得知此事的陈宽当场就晕了过去。
这还远远不够燕亲王消气。回到府中后,他又唤人前来仔细问明事情经过,一听是季琳将景西拉去了明月楼,气得想打儿子,若非季景西及时赶到,拦下了人,说不得季琳就要受他生平第一顿来自父亲的“疼”爱了。
季琳快被他老子吓死了,心里又难过又复杂。难过的是父亲训斥他,复杂的是这么多年来父王都当他是透明人,如今终于入了眼,却还是因为大哥。
他政治敏感度不高,确切的说没人教过他这些。好在他也并非愚笨之人,经父兄提点,总算明白自家父王在气什么:很明显,他被当筏子了。
裴瀚同陈家兄弟打起来,关他何事?偏生就有人以“明月楼是他兄长的地盘”为由,硬将他拉下了水不说,自己还蠢蠢地真跑回府里喊人……
季景西是何身份?那可是燕亲王府未来的主人,如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宗正卿!他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场,这件事都能同他扯上干系。
这若放在外人眼里会作何感想?
裴氏与陈氏世族内斗,燕亲王府是想趁机站一波队?还是说,皇家的人也要在此事里掺一脚?
乱,太乱了。
以季琳的小脑袋瓜根本捋不清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他只知道他大哥季景西反应是真的快,未免接下来继续被牵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两家一起得罪。这般看似熊的做法,反而将燕亲王府彻底摘了出去。
这就是兄弟之间的差距了,论胆量魄力,他远不及对方。
老子在书房里教训儿子,做母亲的焉能不担心?冯侧妃生怕儿子真被他父亲一顿教训,心疼焦急的同时也怨上了拉季琳去明月楼鬼混的外甥冯林。但更多的不满却还是针对对季景西。凭什么琳儿要为他的受伤负责?王爷这个做父亲的,也太偏心了些,明明都是他的儿子,亲疏之别却大过云泥。
说到底,他还是看不上他们母子。
想到这里,冯侧妃脸上的悲戚之色越发掩不住。
王府里的几个主子皆是满怀心事,唯独季景西还算平静。有心上人先前的安慰心疼加持,这位爷满胸腔都是无所畏惧。
他怕齐孝侯和陈文?开玩笑,别人怕他还差不多。
只是终究有些意难平,不为别的,只为裴青当时挡在他身前的惊人举动。
“裴子玉啊裴子玉,你真是……何苦呢。”季景西低低叹息。
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归根结底会归为两大家族的撕逼。可惜在世人眼里,裴瀚尽管出身世族,却是一届庶子,如何能与光风霁月、前途远大的陈家三兄弟相提并论?虽因燕亲王的动怒,裴家看似输了一城,但认真算起来,却是陈家损失更惨重。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儿子被季景西送进大牢,齐孝侯府不找燕亲王说理求情,反倒反咬一口,硬将此事归结于陈家。裴青被刺伤他不闻不问,裴瀚不过蹲个牢房,他几乎要闹翻了天,甚至差点集结府中侍卫强闯京兆府!
裴氏族人哪能眼看他闯下弥天大祸,几个族老齐齐出动,硬是将人死死摁在府里不得动弹。可他们顾得上裴坚,却不顾上裴坚的爱妾月夫人。
这位月夫人自打失去小儿子裴玏,性子就越发偏激,如今裴瀚被关,丈夫又被族人阻拦,一怒之下索性带着家丁打上陈府大门,不仅命人在门口用各种粗言滥语大骂陈家一众,更是将陈六娘子“克夫”一说大肆宣扬,好似裴瀚今日所受之罪,皆是因为有这么个丧门星未婚妻的缘故。
这哪像是一个世族的作风啊,简直就是市井泼妇的风格!人们看戏之于,也纷纷议论起了世家的风仪涵养,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若其他世家子知道此事,恐怕要把头摇掉下来:别!千万别!那泼妇不是出身世族啊!别以偏概全,我们还是很有修养的好不好!
陈家上下简直气疯了,陈文气得直哆嗦,陈宽、陈六娘的父母更是彻底恨上了裴瀚与月夫人,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他们陈家三房容易吗?先是女儿无缘无故背上了克寡之命,再是儿子大好前程被毁,一切皆因齐孝侯府!
本就备受打击的陈家三房夫人病情加重,陈六小姐更是不忍受辱,选择了跳水轻生,若非发现及时,说不得已是一命呜呼,可虽然人被救上来,到底也落了病根。
陈三爷一夜之间两鬓生华发,越想越悲愤,心一横,直接长跪在了自家大哥书房门前。
“大哥,您还要忍到何时?难道真要看弟弟一家撞死在祖祠大门上,以死明志吗!!”
死寂的书房里,陈文双眸布满血丝,拳头紧握,目光死死盯着书案前摊开的三片丝帛,上面正是前一日温子青所赠锦囊里的卜算之语。
【姻缘寡淡,官途不畅,一生多舛,不得善终。】
大凶!
陈氏三子,陈泽、陈宽、陈洛,八字命格皆是大凶之相,而这并非他们一出生就有的气运。可不知何时,气运变了,不幸之事一桩接一桩,直到现在都没个尽头。
天知道陈文看到锦囊里的八字批命时有多震惊。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大门蓦地从内打开,陈氏家主从内而出,气势惊人。
他扶起一夜苍老的兄弟,定定望进对方眼中,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站好。”
陈三老爷面容哀泣,却仍秉承一身风骨,尽量挺直了脊梁。
“我江右陈氏,传承八百年不衰,荣光依旧,门庭不倒!”陈文缓缓开口,眸光凶厉而坚定,“士可杀不可辱!自今日起,与那宵小势不两立!”
陈三老爷双唇不住颤抖,死死握着兄长的手,堂堂七尺男儿,终是在这一刻流下泪来。
世族自立于世,家道可以衰落,钱帛可以穷尽,人丁可以凋零,唯有声誉,致死不能损。裴家已经踩到了陈氏的底线,而惹怒一个古老家族的后果,便是对方的致命反扑!
当事情传入信国公杨霖耳中时,距离裴青、陈泽等人被关已过了一夜。这位大佬知道此事的方式也很是清奇,不是从他人口中道听途说,而是亲眼见证了一场小朝会上的大打出手。
这场小朝会,可以说是这么多年来最精彩的一场戏了,其生出的影响,几乎足以和十年前王谢出事时相提并论。
久不上朝的齐孝侯裴坚破天荒上朝议事,这便也罢,他居然还亲身下场与陈文对撕起来。两人你来我往,咬着对方的把柄往死里戳,一个攻讦江右陈氏在江南私吞百姓田产,一个则举报裴氏豢养私兵;这厢说陈家朝堂上结党营私,那厢言裴家在往年赈灾中欺上瞒下……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一出口便能让整个朝堂哗然的大事。
整场朝会都在两方互相撕逼、其他吃瓜群众震惊哗然的背景音里进行,原本众人还在兴致勃勃地看戏,可到后来,不少人都笑不出来了。
原因无他,官场上混的,鲜少能从一而终干干净净,陈裴两家撕破脸了不假,可他们破釜沉舟要搞死对方的行为,却烧到旁人了啊!
就拿屯田这事来说吧,世族家大业大,土地田产众多,保不齐就有那么几亩的来历有问题,就算治下再严格,那也经不住有心人往上几代追溯不是?谁家还没出过几个坏苗子黑心人?江右陈氏有问题,别家也不见得多干净啊!
再说豢养私兵,这也是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前朝末期,天下大乱,谁家还没养些部曲了?便不是要争霸天下,也是为了保护家族。而这些部曲到了现在就变成了府上的私兵,皇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各家私兵数量不多,也就不计较。可这数量只是个大数,真精确到一个个的人头,没几个能达标的。别说裴家,就连信国公府的侍卫数量就不少,这些年一直在过界的边缘疯狂试探。
朝堂到底还是世族背景居多,任凭陈文裴坚两人闹下去,大家就都等着全军覆没吧。众人当然不能能眼睁睁看他们发疯乱咬,很快就你一言我一语加入了战争。
最后,就演变为了全武行。
老皇帝在小朝会上气得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发怒横扫了面前的几案。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眼看陛下起了杀心,底下的臣子这才都找回理智,开始试图补救。
可皇帝给他们这个机会了吗?
没有。
他宣布退朝了。
这下,所有人心里都有点慌了。
好不容易下了朝,回到家,坐到自家绿意盎然的庭院里,感受着春风微微拂面,远处传来女儿抚琴邈邈之声,杨霖只觉自己整个身心都舒坦了。
朝堂上吵了那么长时间,他光是听着,耳朵都觉得疼。如今终于得了清静,杨相公恨不得就这么在院子里瘫到地老天荒。
可惜也就只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没多久府上便有同僚拜访。这些同僚都是与杨霖交好的,算是他这一派的嫡系,众人就着陈裴二家撕逼牵出的一系列糊涂事在书房谈话直至日暮才散。
送走了同僚,杨霖转头便把几个儿子和女儿提溜了过来。
“都说说吧,你们是何想法。”信国公疲惫地揉着眉心。
杨家几个小的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大哥杨绪尘。后者不急不缓地吹了吹盏面,慢悠悠地开了口,“裴家要完。”
杨霖默默瞥他一眼。
用你说?
不动如山地收下了自家父亲的嫌弃,杨绪尘继续道,“不过终究是顶级世族,牵一发动全身,父亲要早做准备。”
杨霖淡淡应了一声。
绪丰、绪冉和杨缱三人面面相觑,绪冉不确定道,“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裴家说白了是自己烂了根,同当年王谢的陷落差了不知多少个段位,又非犯了什么抄家灭族之祸,说倒就能倒了?百足之虫还死而不僵呢。
“严不严重,就得看裴家如何取舍了。”杨霖终于开口。
杨绪尘点头,“若能壮士断腕,倒也还有一线生机。不过,裴家就此退出顶级世族一列已是铁板钉钉了。”
壮士断腕……杨绪丰面上闪过难以言喻的表情,“大哥这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裴家要放弃齐孝侯一系?”
杨绪尘淡定地喝着茶,不语。
杨绪丰只好求解自家父亲。
……结果杨霖也默默低头喝茶。
还能不能好好讨论啦?!
绪丰抽了抽嘴角。
相比杨绪丰的置身事外,杨缱和杨绪冉的感受则更复杂。原因无他,裴青是他们多年好友,眼看对方前路渺茫,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意。
“就没别的法子了?”杨缱不忍,“子玉哥哥这么多年委屈难道白受了吗?”
杨霖掀起眼皮看自家闺女,“此事,咱们不出面。”
杨缱:“……”那我们坐在这里讨论什么?
杨绪尘揉了揉她的头,“阿离可知,陈裴二家争斗,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当然是两家都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杨缱认真看他。
“我朝传承至今,顶级世族十不存一。皇上如今虽求稳,但也不介意吃下送到嘴边的大餐,若能借此机会,不大动干戈便收拾二者,怕是做梦都能笑醒。顶级世族于我信国公府而言,相当于一道屏障,裴陈二家若败了,我杨家,岌岌可危。”
王谢温杨,越顾裴陈,是天下最顶级的八个大家族。王谢已经倒了,曲宁温氏跳脱红尘之外,越氏因当年借着王谢出事而全族倾巢而出支持三皇子,被皇上收拾得元气大伤,为求自保而退缩姑苏祖地,剩下能在盛京立足的,就只剩下杨家,裴家和陈家了。
若裴陈两家因世族内斗而败落,那么可想而知,弘农杨氏接下来独木难支,处境会更艰难。
唇亡齿寒,就是这个意思。
老皇帝可不是什么善类,当年如何收拾王谢,现在就能如何收拾裴陈。他是想在权力更迭的紧要时刻力求平稳,但人都是有野心的,皇帝也不例外。
在位期间一下收拾了四个顶级世族,这是何等壮阔骄人的战绩!换做任何一个掌权者都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更别说这其中多少还牵扯了些党.争。
江右陈氏立场如何,暂时还看不出来,但至少是不亲皇室的。至于裴家,这么多年来虽然一直对季氏皇族亲近友善,可他们到底是亲近太子,还是亲近皇帝,这就仁者见仁了。
隐隐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杨缱的面色也凝重起来。杨霖见状,终于抛出了他的真正态度,“陛下想求稳,做臣子的,当为君分忧。”
杨家兄妹交换了个眼神。
“父亲要插手?”杨绪丰惊讶,“儿子还以为,大哥说让父亲尽早准备,是为了不被牵连。”
“这是其一。”杨霖淡淡道,“想要更长远地求稳,还需做的更多。”
几人默默在心里思考着父亲这话的含义,杨绪尘指尖习惯性地点着几案,忽然说了句看似无关紧要之语,“听说季景西受伤了?”
……欸?
几个大男人齐刷刷望向杨缱,小姑娘顿时被父兄看得脸红到耳根,“看我做什么!”
“他伤势如何,阿离不是最清楚?”杨霖扬眉,“难道前日翻墙而入的人不是那小子?”
杨缱:“……”
“虽是皮外伤,但多亏有裴家小子挡刀,应该伤得不重。”杨霖意有所指,“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啊。”
杨缱:“……”
跟我说这个干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