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哪怕信国公府再谨慎,尘世子病重的消息依然很快传入了每个有心人耳里。
毕竟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这样的仗势了:杨相公告假,杨绪丰杨绪冉兄弟告假, 杨缱、杨小五不再去南苑书房,信国公府闭门谢客, 杨家往日活跃在朝堂上的族人们一个个谨言慎行越发低调,孟国手、小孟太医进府就再未出来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能让这么多巧合聚在一起的, 除了杨家出了岔子以外,还能有什么?
好好的,杨家能出什么岔子?只有那个久病沉疴的世子了。
天下人皆知,大魏朝第一世族的宗子是个病秧子, 打小就被神医断言活不过廿五。倘若这位宗子只是个平庸之人倒也罢了, 偏他生而聪慧、多智近妖, 哪怕深居简出低调至极, 也没人敢真正当他是毫无威胁的普通人。
慧极必伤, 是每个听过尘世子大名之人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词。
就连勤政殿的那位老皇帝, 在面对杨绪尘时都难得矛盾。那是一种, 既希望他活着, 又不希望他活太久的矛盾之心,既庆幸他身为杨氏宗子却久病沉疴, 又生怕他当真英年早逝, 早早给杨家留出培养下一个宗子的时间。
说白了, 老皇帝还没办法一下子摁死这个庞大的家族, 只能一边消耗它,一边坐看它被杨绪尘这个不知何时就突然死了的宗子拖住脚步。在自己、以及自己的继承人有更多的底气和手段,能够不再视弘农杨家为心头大患之前,老皇帝真切地希望杨家保持这样一个“倾尽全家族之力为杨绪尘续命而顾不得其他”的状态。
所以当尘世子重病的消息传进宫里时,老皇帝着实让诸多朝臣们见识了一番什么叫真正的荣宠:他亲自摆驾去了信国公府。
君臣有别,杨家哪怕再不欢迎皇帝,这时候也不得不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进门。可杨家人哪是那么好打发的?虽然大开府门恭迎御驾,真正到惊鸿院后,除了老皇帝和他身边的李公公,其余人等全部被强硬地拦在了院外,跟随皇帝一同前来的靖阳公主、七皇子、景小王爷,一个都没被放进去。
季君瑶再大的脾气,面对信国公府水泼不进的强势,最终也不得不低头服输,认命地接受自己成为“信国公府不受欢迎名单”里的一员,一言不发地退到一边。
杨绪尘昏迷了多久,她就失眠了多久,不过短短三日,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形。
一个昏迷的病人,看过也就看过了。老皇帝安慰了杨霖几句,又当场给孟国手放权任由他调遣整个太医院,还赏赐了一大对名贵药材后便回宫了。杨家再次闭门谢客,看似光明正大实则破罐破摔地以“世子病重”为由,挡下了那些或示好或试探或不怀好意的访客。
可三日过去,杨绪尘还没醒来。
已经尽了能尽的所有人事,孟国手也没了法子,然而面对杨家人期待的目光,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准备后事”四个字,沉默半晌,说了句“要相信尘小子”。
王氏直接晕了过去。
族中终于还是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要求杨霖改立宗子的请求一浪高过一浪。大抵是为母则刚,当王氏醒来后,面对强势的族老们,这位出身琅琊王氏的贵女一改平日的温柔娴静与世无争,强硬地站出来,横刀于前,直言谁想改立宗子,就先从她尸体上踏过去!
族老们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没一个人敢再提这件事。
族中的纷争,杨霖与王清筠一力扛了下来,一丝一毫的消息都没传进惊鸿院。寂静的小院里,杨缱一如既往守在病床前,圆润的小脸这几日肉眼可见地瘦出了清晰的轮廓,眼底的阴影一日重过一日,可那双眼睛却没有一刻黯淡过。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照顾病人的动作,仿佛丝毫不知疲惫,那份韧劲,连孟斐然都有些看不下去,却又不敢劝,只得默默陪她守着。
事实上,杨家人如今是最敏感的时候,莫说孟斐然,便是钟太医孟国手都不敢在这时说错一句话,生怕这群神经已经抻到底的杨家子触底反弹。
就这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地又过了十日,当所有人的耐性都已经告罄、就连王氏自己都开始怀疑这样的坚持是否枉然时,杨绪尘终于悠悠睁开了眼睛。
他仿佛陷入了一个极长的梦境,不知在梦里翻过了多少崇山峻岭,走过了多少人间仙境,终于有一日,在路尽头看见了熟悉景象:他的家族,他的爹娘,他的弟弟妹妹、同窗好友,他的心上人……
忽然就意识到自己睡得太久了。
彼时天光熹微,周遭寂静如渊,杨绪尘悄无声息地撑开眼皮,用了好久才找回一丝的思考之力,已经太久没动过的手指试探着抬了抬,单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又缓了很久,力气终于又攒了些许,杨绪尘一鼓作气伸展开五指,成功地触碰到了床边的一抹温凉。
是杨缱。
小姑娘又守了一夜,实在撑不住才睡过去,却又不敢睡死,被这么一碰,蓦地惊醒,措不及防地抬头对上一双温柔如潭的眸子,整个人都还懵呼呼地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她猛地起身,踢翻了一旁的矮几,风一般地冲到外间。
“——斐然!!”
……
尘世子平安醒来,这个消息如同暗夜里一丛亮眼的火,点燃了整个信国公府。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长长地舒了口气。
孟国手等人再次忙碌起来,一套诊治下来,终于算是给了杨家人一个交代——
没事了。
“接下来只要调理的当,当是无碍了。”孟国手老怀安慰道,“不过卧床数月还是要有的,尘小子也莫要心急,总归你鬼门关里闯一遭,能醒来已是奇迹。按时喝药,少思少虑,切记。”
杨绪尘笑着点点头。
“听到没?”孟斐然对落秋扬了扬下巴,“这厮若是再敢拖延着不喝药,不用多说,直接向你们主母或四小姐告状。就不信治不了他这个毛病了。”
落秋忙不迭地应下,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样,看得床上的杨绪尘一阵苦笑。
送走了孟家祖孙,沉寂了许久的信国公府再次运转起来,销假的销假,回去读书的回去读书,不过一两日,一切便都走上了正轨。
杨霖回到了朝堂上,王氏则重新操持起府中庶务,而杨缱也在爹娘默许下,将兄长醒来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去了燕亲王府和公主府。
这段时日,杨家每个人都累得不轻,如今杨绪尘苏醒,人人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心头绷着的那根筋骤然一松,很快各院便纷纷传来了主子或轻或重病了的消息,令好不容易松口气的钟太医险些崩溃。
好在除了杨缱,其余人不过几服药下去也就好利索了,也就是这位衣不解带照看了兄长十几日的四小姐病的有些严重,杨绪尘醒来的当晚人就烧起来。好在杨缱第一时间命人隐下了消息,杨绪尘那边只说她这几日累得紧了,需要好好歇两日。
她底子好,病来得快去的也快,只是瘦下来的肉却一时半会补不回来。当再次出现在杨绪尘面前时,对方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变化,嘴上不说,眼神却是满满的心疼。
彼时杨缱已经差不多好利索了,从南苑书房回来便直奔惊鸿院,杨绪尘这会已经睡过一觉,如今清醒得不行,正半躺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书。
孟国手的医嘱被杨家上上下下执行得极为彻底,杨绪尘醒来后便当真没再沾手过一丁点的事务,他又下不得床,落秋如今草木皆兵,连看书都不准他看太久,大多数时候除了发呆无事可做,也就指望着每日家人来探望时能稍稍活泛些。
杨缱一来,杨绪尘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孤本,对她露出笑来。
“做夫子累不累?”兄长问话。
“不累,能与人一起探讨书法一道,还挺有意思的。”杨缱对他甜甜一笑,净了手坐在床边给他剥糖炒栗子,“今儿回来时碰见陈霈之了,他还说要来探望大哥,我跟他说再等几日。”
这几日,想上门拜访的帖子多不胜数,被王氏一刀切地压下了,杨绪尘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信国公府闭门谢客的禁令还没撤呢。
杨绪尘笑着点头,“马上便是你的及笄礼,到时大哥定是要出面的。这几日的确得养精蓄锐,就让他等着吧。”
“不能勉强。”杨缱板起脸,“及笄礼比不得大哥的身子,若是累着,又病了可怎生是好。”
杨绪尘顿时失笑,“大哥哪有那么脆。”
“你就有。”杨缱撇嘴。
显然这次他病发将家里人都吓得不轻,都醒来多日了一个个都还如履薄冰,杨绪尘心中愧疚,更多的却还是暖意,闻言也不与她争辩,乖乖吃起栗子来。
吃了一两颗杨缱便不再剥了,转而泡起茶。一边洗茶,她一边道,“今儿靖阳姐姐又来了。”
杨绪尘几不可察地滞了滞,继而无奈,“母亲还是不放行?”
杨缱摇摇头,“怕是除非大哥亲口说,否则母亲一时半会消不了气。这次委实凶险,母亲迁怒也是正常,靖阳姐姐那边……”
“是大哥的错。”杨绪尘叹。
“不怪你。”杨缱道。
杨绪尘专注地看她泡茶,好一会冷不丁开口,“阿离,你是不是也在怪靖阳?”
泡茶的动作一顿,杨缱埋着头不语。
“真与她无关。”杨绪尘不厌其烦地重复,“是大哥自己走岔了。”
杨缱抬起头,“真的?”
“真的。”尘世子答得郑重其事。
“……好吧。”放下手中器具,少女正襟危坐,“大哥说的话我都信。”
一看你就是在胡说八道……
杨绪尘头疼,“你们错怪君瑶了。这次……是大哥走进了死胡同。靖阳她本没什么错,真说起来,顶多是对我有所隐瞒罢了,可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便是阿离你,就真的敢把心完全剖开了放在季景西面前?”
“……这不一样。”杨缱皱了皱眉,毫不客气地拆穿他,“这不是剖白不剖白的问题,而是她对你的隐瞒恰好造成了你命悬一线。”
杨绪尘顿时哑口无言。
“我不知靖阳姐姐对兄长隐瞒了什么。”少女垂眸,“但是千不该万不该,她都不该让这件事成为我们对你的担惊受怕。”
“……”
叹息声低低响起,杨绪尘轻轻开口,“罢了。”
清亮的茶水被倒入碧玉的茶盏中,杨缱凝望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唤了一声,“大哥。”
杨绪尘抬起眼。
“下次,别这样了。”
少女声音嘶哑,“心悦一个人不易,靖阳姐姐是你心尖上的人,为了她,你筹谋多少都不为过。你是信国公府的世子,无论你想做什么,整个弘农杨氏都会是你坚实的后盾,刀山火海,碧落黄泉,大不了就是一淌。”
“可在此之前,请你别忘了……”杨缱抿了抿唇,“我,我们的爹娘,小五,还有这个家,承受不住失去你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