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重而疾地踏过干涸大地, 溅起滚滚浮土,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裹狭着北境特有的粗粝尘沙,像穿梭在漫松针绵雨里,刮得每一寸皮肤都在隐隐作痛。
极高, 地极辽,旷野间仿佛只有这一行匆匆过客。他们衣着朴素、轻装简行, 背后深重的披风鼓鼓囊囊,面容则被一层层布条遮挡得严实, 乍一看,与那些成年累月行走江湖之人别无二致,但若细看过去又会发现, 这群人粗犷中还有着普通江湖客身上所没有的张弛有序。
这样微妙的违和感,兴许应该被称之为,纪律。
澄红落日随时都会沉至地平线下,随着良驹唏律律嘶鸣, 带路的少年率先停下来, 手搭凉棚极目远眺,的城镇缩影隐约晃荡着进入眼帘。
“前面应该便是长临镇了。”少年比照着手中简易的地图, “姐姐,可要在镇上歇一晚?”
一行人中隐隐为首的青年闻言,并不急着答话, 而是解下水囊, 将干净帕子浸水后递给一旁瘦瘦的同伴, “来,擦擦脸,赶了半日路,再不缓缓,怕是要晒伤。”
北境连月无雨,水源紧张,像青年这般举止几乎可以称之为奢侈了。身边人盯着他干裂的唇看了几眼,道了声谢,犹豫着接过帕子,拉下面罩,露出一张被晒的发红的风尘仆仆的脸。
正是杨缱。
把脸整个埋进帕子里,丝丝凉意顿时弥漫,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被晒得生疼的皮肤。杨缱整个人都活泛了几分,略哑的声音隔着棉帕闷闷地响起,“到长临镇了?”
青年与同伴确认了一番,颔首,“对。”
少女黑漆漆的大眼睛看过来,“进城吗?”
“不进,就近找个地儿将就一晚,明日绕路继续往平城走。”青年摇头,“簇离平城已经很近,想必受灾严重,咱们随身所带的水和粮一路上几乎散尽,还是先撑到平城再。”
杨缱默默点头。
估量了色,青年肃穆,“兄弟们,寻一处修整,今晚不赶路了。”
“是!”
扎营之处选在了距镇子二十里地远的杨树林边缘,待篝火升起时,色已完全暗下来。繁星爬满夜幕,微凉的风吹散一整日的风尘,明明疲倦至极,一行人却依旧保持着警醒,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摸出干粮就着仅剩的水填肚子。
过腰的长发被简单地扎成一簇垂在脑后,少女拿帕子沾水擦干净脸和脖子,简单收拾一番后从帐篷里出来,循着火光在青年身边坐下。对方随手递给她一碗稠糊糊的米粥,目光在她尖尖的下巴上停留片刻,叹,“堂堂杨家嫡姐,偏要来这穷山恶水处受罪……重安若知你瘦成这样,不知多痛心。”
杨缱咽下嘴里的粥,也学着他的神态打量,“侯爷,你晒黑了,再也不是盛京城姑娘们心目中那个翩翩如玉贵公子了。”
青年噎了一下,好气又好笑,“爷这是为了谁啊。”
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末了又甜甜一笑,“子玉哥哥护送之情,阿离铭感五内。”
裴子玉着实无法对着这样的笑摆脸色,失笑摇头,“行了,不过随口一。我也是身背皇命的,丫头就别往脸上贴金了。”
从盛京到漠北,月余的路程,他们不过用了七日便已深入北境,用日月兼程形容都不足为过。
杨缱为了秘密出京,足足兜了个大圈子,贴身丫头玲珑和白露至今都还在崇福寺客居,身边只有暗七与子归同校裴青之所以在此,实则是恰好奉旨北上赈灾,留了军队和补给在后头慢慢走,他自己单独点了一队亲兵护送杨缱先校
在十八里坡遇到专程在那里等她的裴青时,杨缱不知有多惊喜,可随着几日行路,头脑冷静下来后,她渐渐也回过了味——裴子玉哪是恰好奉命离京?他分明是主动去请的旨!
一个从到大不被重视的侯府世子,此前从未带过兵,好不容易斗倒顽固势力,站稳了脚跟,去了肩上大山,迈出锦绣前程的第一步就是整合他那偏心爹的军中势力,真真正正的一丁点时间浪费不得。
傻子都知道这种时候贸然离京是在作大死。
有些事,如果没有第一时间去做,待回过头想再争取,势必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兴许还会事倍功半。可裴青呢,就这么满不在乎地请了旨,走了。全然不想等他从北境归来,被晾了那么久的齐孝侯旧部还认不认他这个新主。
更何况赈灾这等极容易积累功绩的差事向来都是各方争抢的,尤其漠北既不闹饥荒、又非水患,想扛过旱灾,更多的在于寻找水源、解决吃水难题。至于粮食方面,此前不是正好有一批粮草送来了么?即便那是漠北军的军粮,可也是粮啊。
唯一得上艰难的便是在经受灾情之余还要防备北戎,可那也有漠北军顶在前头的,跟赈灾大臣关系不大。
这几乎算得上是白拿的政绩,若非裴青主动争取,怎么可能轮到他?当季珪那几个皇子是死的?
正是想明白了其中关键,杨缱才越发觉得受之有愧,何德何能。
她甚至不知该如何言谢,也不敢轻易言谢。
人都已经站在了漠北大地上,再追究前因已是于事无补。杨缱又一次忍下了询问裴青为何要来的冲动,迅速解决眼前的粥,刚抬起头,就对上了身边人含笑的目光。
“……我脸上有东西?”
裴青托着腮悠悠道,“就是觉得,即便是风餐露宿,阿离用餐的礼仪依然无可挑剔,看着赏心悦目。”
杨缱抽了抽嘴角,默默放下碗。
北境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还热得随时可能中暑,到了晚上又堪比京城的深秋。裴青随口打趣了一句后便不再逗她,拿过备着的披风给杨缱裹着,一边往火堆里加柴,一边道,“实话,我都已经做好了这一路当牛做马伺候你这个娇姐的准备了,没想到缱妹妹比我想象得能吃苦。”
杨缱一本正经答,“不,心里有人儿在哭呢。”
裴青手上动作一顿,诧异回头,“你受伤了?”
少女点点头,这不是能遮掩过去的事,“没这么长时间跑过马。”
裴青僵硬转身,目光落在她被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手上,借着火光看清了掌心渗出的血迹。他蓦地抬手,似是想抓过眼前饶皓腕查看,动作到一半又突兀停住,指尖抖了抖,又放下,脸色严肃,“怎么不早?”
“因为不太痛。”杨缱老实道。
“都渗血了还不太痛?!”裴青气得想吼人,可更多是在怪自己一个大老爷们不够细心,口口声声要照顾,结果到头来人受伤了都不知道。虽男女有别,他也不好过多询问细节,可谁又能想到她竟真的一声不吭。
杨缱看起来似乎真的不痛,还来回翻着手证明自己,“你看,挺好的。”
裴青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长途奔袭千里之遥,连他自己都早早被磨破了手和腿,还能谈笑风生全靠不知哪来的毅力,每次休整后继续赶路,都要做一番心理建设才能上马……眼前的姑娘,比他娇养不知多少倍,却是比他还能忍。
他的声音瞬间便哑了下来,“就这么怕耽搁赶路?”
杨缱愣了愣,沉默片刻才道,“不是的,子玉哥哥误会了,我是真觉得不太痛。”
裴青抿着唇不语。
“——侯爷,我姐姐没骗你。”子归不知何时抱着一堆柴走过来,绷着脸哗啦一声把柴火丢在地上,冷道,“别多想,这点伤对她来,的确算不得什么。”
“子归?”杨缱瞪大眼睛。
少年也不知生的哪门子气,坐下后,视线直勾勾落在杨缱手上,声音发闷,“绪南跟我讲过。”
裴青望过来,“讲过什么?”
杨缱抿着唇看住子归,后者顿了顿,半晌才撇嘴道,“……姐姐平日骑射功课繁重,堪比营里操练新兵。”
裴青狐疑,见她神色不变,不由蹙起英眉,“杨相公也太严苛了,又不是要培养女将军。”
“杨家嫡女,既然要做自然要做得最好。”子归僵着脸。
少年自打听漠北受灾就一直心情不好,后来得知杨缱是为了那谁才出京,更是气,几日下来,练就了一副闲人莫撩的冷脸,周身三尺都散发靠近就死的寒意,一路上除了粘着杨缱谁都不理。这还是他继初见时行礼问安后头一次与裴青搭话。
“好了,时辰不早,早些歇着吧。”杨缱开口打破宁静。
子归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微霁,放缓声音,“姐姐去歇息,今夜轮到我值守了。”
目光在两人中间逡巡一圈,裴青率先起身,“我送阿离回帐。”
虽然知道信国公府尤其好药多,可回去后裴青还是送来了上好的外伤药。望着暗七拿进来的伤药,主仆二人对视片刻,暗七眼底浮出轻微笑意,“有上品的止痛膏,主子试试?”
“……拆来拆去的,有点麻烦,算了。”少女慢吞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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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长临镇已是距离平城最近的城镇,可也有两日一夜的路程。这回裴青什么都没再随着杨缱的心意日夜奔袭,中途又休整了一次。临近目的地,杨缱心急如焚,恨不得化作箭矢流光,要不是裴侯爷一句“你也不想这般狼狈出现吧”,她什么都不会心甘情愿歇上一歇。
然而即便如此,当平城城门终于近在眼前,杨缱一行依旧人疲马累,瞧着比之前好不到哪去。
如今的平城在经历过北戎莽部偷袭后,已被靖阳公主下令守成了铁桶,全城戒严,加之受灾严重,只有往外逃的,几乎没有往里进的。因而当裴青杨缱一行出现在城门口时,立即引来了守卫的警惕,还未行至城门前,一队人马已全副武装地将他们围了个彻底。
目的地近在咫尺,疲惫感排山倒海倒灌而来,裴青累得像条搁浅已久的鱼,不愿多话,只丢了一块腰牌出去,示意守城士兵拿进去请示。
城门带队的百夫长见到手下拿来腰牌,先是愣了愣,接着面露不可思议,表情扭曲地夺过腰牌看了又看,这才倏地起身,“人在哪?速速带我去见。”
百夫长来到城门前,打量了好半才确认裴青的身份,“……居然真是世子?快放行!来人,去府衙禀报一声,便齐孝侯府裴世子来了!”
裴青翻身下马,强打着精神往里走,“你认得本世子?”
百夫长恭敬道,“属下姓裴。”
裴青:“……”
将人引至城内,裴百夫长向众人介绍城内情况:“……将军带着人上山已有三日,城中状况不太好,但灾情暂时得以控制,可若再寻不到水源,怕是也撑不住了。上次贼寇攻城,曹县令重伤,当晚没挺过来,去了。大人体恤县令家眷,恩许他们还住在县令府,大人自个儿另寻了一处安置,不过通常都宿在府衙,这会,”
百夫长估摸了下时辰,“这会该歇下了。”
“歇下了?”一直默默聆听的子归语气古怪,“这大早上的……”
他并未恶意,可裴百夫长还是不满地瞪了过来,“怎么,这位兄弟对咱们大人歇上一会有何意见?”
子归张了张嘴,想问他这一口一个大人是在喊谁。
“太慢了。”杨缱突然出声,“子归带路,去府衙。”
少年顿时收住话头,对着百夫长吐了吐舌,一个鹞子翻身上到马背上。
下一秒,两匹马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欸,站住——城内禁止骑马!”百夫长顿时急,刚要追,裴青眼疾手快把人拦了下来,“嗯……你方才将军上山去了,是去哪了?与本世子细细来……”
两匹马一前一后奔驰在城中,很快便来到府衙前,子归勒住缰绳,回头,“姐姐,到了,这里便是……”
话没完,便见杨缱利落地下马,马鞭一抛,疾步进了府衙大门。
她走得极快,从城门开始便轰然爆发的巨大恐惧重重压着那最后一根颤巍巍的弦,不过凭着一口气强撑。可即便如此,她的步伐依旧稳,且越来越稳,绕过影壁,穿过回廊,速度渐慢,最后在与主事厅遥遥相隔的拱门下站住。
杨缱停下来,出离冷静地等待心跳慢慢归位,而后抬手正了正发髻和衣襟。
她就这么来了,且从头到尾都没有准备好面对接下来可能看见的任何情况——昏迷的,清醒的,虚弱的,健康的,衰竭的,活蹦乱跳的……任何状态下的季景西。
她下意识阻止自己多想,连那些后知后觉翻涌而来的复杂情绪都强硬地中断在半途。
她向前迈了一步。
几乎同时地,厅堂大门哗地一声被人从内拉开,下一秒,一道颀长的身影近乎失态地踉跄出现。在他身后,匆忙惊慌的兵卒话语未尽:“……是一女子和一少年……纵马……人已至府衙……”
兴许是因为仓促动作牵扯到了某一处,对方滞了滞,勉强靠着老旧门框稳住了身形。
并不是固有印象里的剡利红裳,青年意外地裹着一身玄色,唇色苍白,形骨清癯,明明瘦得厉害,几乎一眼认不出,眉目间却依旧能让人一眼瞧出往昔恣意表象下透出的、唯有杨缱曾见过的某种纯粹,好似水墨山川星辰入海,穿云破日而来。
杨缱远远看着,微微睁大眼睛,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突兀地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原来这个人穿黑色也是好看的。
简直是她这一路穿越茫茫旷野行来,见过的最好看最夺目的美景。
她只稍稍停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身后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坍塌,疲惫,伤痛,恐惧,喜悦,激动,忍耐,庆幸,后怕,惶恐,悸动,甜苦……咔啦咔啦,一寸寸压断那根绷得过分紧的弦,一切被压抑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触底反弹,轰然归来。
她在那人面前站定,在对方惊得恍若失魂般的目光注视下伸手攥住了他宽大袖摆的一角,用力的,死死的攥在手心,扬起脸,对上那张苍白无血色的俊美脸庞,带着几分忐忑,却又在话出口的霎时,将所有纷杂的情绪顷刻汇拢,化作千万条线相同的一种——
“我来啦。”
竟是委屈。
“你疼不疼呀,季珩?”
————
[你疼不疼呀杨缱,脚一直在流血,这样没走到京城你就要先死了。]
[疼,疼死了。]
[你把我扔下吧?]
[不行,好了带你回去,没有我,你怎么回家呀。]
[那你知道离京城还有多远吗?]
[不知道,应该快了吧。]
[……杨缱,要是咱们活着回去了,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缺什么。]
[想想嘛。]
[你好烦啊……那就,想要咱们都长命百岁?]
[太敷衍了吧?行吧行吧,反正我这条命是你的,你长命百岁,我就陪你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