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种种的真相, 往往来的措不及防又势不可挡。
派往北境府的第四位太守果真没能撑过三个月, 这次的理由更加令人无语,竟是那位年过七旬的老大人受不得漠北艰苦,新官上任后只来得及做下几件还算风光的政绩,便因身体缘故不得不递了致仕折子。
大抵是频繁的官位更迭连老皇帝都生了倦怠, 象征性挽留两回无果后,索性干脆利落地荣封对方一份虚职, 批了朱批, 至此不再提派官,仿佛忘了一般。
而杨缱也在父兄的冷眼旁观下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默默放下手中笔, 将那没写完的第四十一封信烧了个干干净净。
季景西, 到底是不会回来了。
杨缱事后猜测,恐怕勤政殿那位早就知道了什么, 所以最后才选了位垂垂老矣的老臣, 一半试探, 一半警告。而季景西也着实交出了一份令其满意的答卷——没杀人, 没软禁,风风光光送老人家带着政绩离开朝堂——
手段柔和, 心肠绵软, 不成气候,不足为虑。
漠北派官一事雷声大雨点小地没了尾声, 皇上不再往北境派官, 朝中官员俱是松了口气——
前有齐孝侯府裴氏自断臂膀, 后有名门顾氏因皇子妃犯错而竭力低调,可以说,当今朝堂放眼望去满地机会,地盘都来不及争,哪还有人在意漠北?
那些试图玩弄朝局的,以太子季珪、六皇子季琤、七皇子季珏为首,恨不得将每个空缺的职都填上自己人,几场交锋下来,有输有赢,各有所获,等风波平定时,时间都不知过了多久。
而彼时人们才惊异发现,眼下的朝堂居然少了许多世族身影,这一局,竟是世族败了。
北戎新主出人意料的统兵之能成功地将战争拖入了持久战,而镇国大将军袁穆先前的意外重伤和靖阳公主的临危挂帅,也把朝中优秀将领稀缺、武将断层的残酷现状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随着战争迟迟无法落幕,周边国境上盘踞的西狄、南疆也开始蠢蠢欲动,不得已,皇帝终于开始提拔将领。
当朝圣上刚登基时朝中并不缺大将,燕王季英、漠北军主帅袁穆、征西军主帅王潇、老齐孝侯裴坚,武义伯郑诚……当年都是带兵打仗的好手。时移世易,如今后辈里能拿得出手的竟只有袁铮和靖阳。
这两人,老皇帝用谁都难受,妥协之下也不过放了靖阳在外,任凭袁少将军自请出战数次都不应。最后被提拔上来的年轻一代仅有三人——齐孝侯裴青、武义伯世子郑晔,以及金吾卫校尉司凌。三人分别被派往了南境、西疆与海寇频生的福建。
郑晔是最先走的,其次才轮到司凌裴青。两人临走前,南苑书房的同窗为他们在醉香楼办了场送别宴。
宴很正式,来的人却不多:尘世子病了,陈泽避裴青而不见,苏襄待嫁不出府门,顾亦明因嫡妹闯下祸事,羞与同为皇子的季珏、季琤共处,陆卿羽则有了身孕,月份不足,就连杨缱也寻了个毫无诚意的由头没露面。
南苑十八子,竟连一半都没来全。
虽然早有准备,但这场景依然令人唏嘘。当年文试后的听松林,到底成了无法重现的过往。
“缱妹妹也不来么?”醉香楼厢房里,苏奕惊讶。
司凌道,“缱妹妹前一日特意拜帖上门,与我道过别了。”
裴青的笑险些没挂住。显然因为季景西的缘故,杨缱连他也一并厌上了。毕竟当他选择为兄弟保密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辜负后者,又何来资格抱怨?
一场送别宴潦草结束,翌日,两人前后率军出发。当大军行至城外十里亭时,裴青一眼瞧见那抹熟悉的倩影,几乎整个人愣住。饶是裴侯爷已独当一面,一时间也没能抑制住澎湃的情绪,当场飞奔下马,狂喜地抱住了为他抚琴送别的少女。
杨缱回应地轻拍对方宽阔的脊梁,落落大方道,“子玉哥哥,此去珍重。”
裴青悄然收紧手臂,“还以为你不愿送我。”
少女默了默,站好,笑道,“思来想去仍是觉得该来,否则太过失礼。子玉哥哥可怪我昨日未敬你一杯?”
裴青目光一眨不眨,好似要将她看个够,“你能来我已心满意足。日后我不在京中,你要多保重。”说着解下腰间一枚玉佩,“有事就拿这个去侯府,我留下的人任你差遣。”
杨缱一动不动,只眉目清朗地望他。
青年懂了,递出玉佩的手微微一滞,收了回去,“你不必如此,我虽对你……罢了,是我孟浪,缱妹妹就当没听见吧。”
眼前的少女,曾于万人前为他鸣冤叫屈、据理力争,自那时起,裴青便再无法将她单纯当做妹妹看待。
可到底晚了一步。
杨缱怔了怔,片刻后重新抬头,“待来日凯旋,阿离再为兄长奉上一杯庆功酒。惟愿兄长此去,得功成名就,锦绣鹏程。”
裴青定定回望她半晌,洒然一笑,接着猛地转身,利落地跨上马背,再不看身后人一眼。
——“出发。”
昭和三年,三名年轻的将领奉旨调兵出发戍边,等待他们的是兵权交接、战功加身,四方平乱、万骨功成。
而留下来的人则各自按照既定的步伐,继续在这诡谲阴霾的盛京城里浮沉。
……
三年后。
这一年的雪来的格外早,良月方至,盛京城便一夜间银装素裹。人们匆忙翻找出冬装,炭火铺子的生意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波红火。
国子监南苑书房今日的课程刚刚结束,年轻的女夫子淡定搁笔,合上竹简,在一屋子学生揶揄起哄的注视下走出暖阁,对上一双带笑的深邃眸子。
锦衣蟒袍的俊逸青年飒爽立于廊下,一手提着精致小巧的鎏金手炉,望着渐渐走近的女子,唇边的笑意渐深。
他抬步迎上,先将手炉塞过去,而后极为自然地接过对方的书箱,“今日比昨日早了一个时辰,是不是太纵着这些小子了?”
女子揣着手炉,还没答话,一旁窗棱忽然冒出颗脑袋,九皇子季瑢嬉皮笑脸地高声道,“七哥,你来接人就好好接人,挑拨夫子与我们的情谊作甚?”
“就是,楚王殿下可莫要冤枉我们,夫子布置的课业我们可是都完成了的!”
“杨夫子今日夸我们了呢!”
“早一个时辰,说明咱们功课完成得好!”
“咱们让楚王殿下少等了一个时辰,殿下不赏吗?”
十几个少年人叽叽喳喳,吵得男子好气又好笑,索性拿了自家九弟开刀,“还想要赏?本王看你是皮痒了。”
“切~”季瑢胆大包天地冲他做鬼脸,“才不怕你咧,夫子保护我!是吧夫子?”
杨缱任凭白露给自己系上披风系带,毛茸茸的领子衬得小脸越发白皙明艳,闻言头也不抬道,“你的夫子正在考虑给你加功课。”
季瑢:“……”
“哈哈哈哈!”楚王朗声大笑,“缱妹妹越来越有严师威仪了。不理这些小子,走吧,知你喜欢食云斋的点心,特地给你带了雪绒糕。”
“我也喜欢啊,怎么没见皇兄你给我买过……”九殿下今日格外头铁。
耳廓微红的楚王殿下:想弄死弟弟,请问能现在动手么。
马车上早有人提前烘好了垫子,暖洋洋的,刚一踏足便驱散了周身凉意。杨缱钻进马车,目光追随着后进来的青年,慢道,“季珏,你是不是被夺权了?”
“……此话怎讲?”年轻的亲王愣。
“太闲了。”杨缱面不改色。
整整两年,自打季珏被封亲王,雷打不动接送她去国子监,哪怕政事忙到分身乏术也要抽空见她一面,就算来不了,也会托人送上各式各样的小物件,不贵重,却熨帖,让人根本无从拒绝。至于平日的相处,那就更多了。
杨缱从一开始茫然无措,到后来严正拒绝,再到冷漠避嫌,最后无奈随他去。可这并不代表她同意,若有机会,依然会随时随地意图说服对方放弃。
季珏哭笑不得,“今年的赋税账目还没理完,户部已经连轴转了半个月,工部那边更是刚盯着赶完一批军械。漠北前线的谈和还没结果,北戎新主诚意不显,集贤阁为此吵到现在,封地那边也是琐事一箩筐……你管这也叫闲?”
杨缱意有所指地瞥一眼旁边的食盒。
季珏愣了愣,气笑了,“小没良心的,给你买点心还被作筏子了?”
“既然忙,作何还要来国子监?”女子心累。
“再忙,有些事也是要做的,比如见你。”楚王殿下语气软和地求饶,“行行好吧小姑奶奶,我好不容易歇半晌,别回头还被你堵一肚子气。”
杨缱动了动唇,看在对方眼底泛青的份上,默默把话咽回。
没听到拒绝之语,季珏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去岁皇上为几个成年皇子封王,五皇子瑞,六皇子康,季珏为楚,虽各有封地,三人却俱留在了京城。
与此同时,康王与楚王的亲事也被提上了议程。相比康王季琅续娶王妃,那些高门大族显然更看好如今势头正盛的季珏,端看楚王府里的美人名册几乎堆满了一整间屋子,便知季珏有多炙手可热。
坊间谣传皇家要同弘农杨氏联姻的消息三年来从未间断,封王后,皇帝曾直白地问过他,可有意娶信国公府嫡女。
……开玩笑,谁不愿娶?
季珏大方的承认,换来了他父皇意味深长的大笑,笑完后又说:杨伯风的女儿也是你想娶就能娶的?他不愿,你便是来求朕,朕也不能轻易答应你。
???有意思吗父皇?那您问我干什么?
“想娶媳妇,自己努力。”皇帝大手一挥,“只要你能让杨伯风答应,朕立刻便为你与明城赐婚。”
季珏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可还是压着激动问出心中疑惑——与弘农杨氏联姻,真的好吗?
“会这么想,证明你还没昏了头。”老皇帝满意他的坦诚与冷静,“不过此事朕自有考量。你只需谨记,杨家是臣,而你是朕的儿子,孰轻孰重,且分清楚。”
季珏摸不透自家父皇的心思。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求娶杨家女,有皇上的话做保,他追起人来简直毫无负担。兴许一开始有几分对堂弟的愧疚,但很快,这点愧疚随着季景西久驻北境不归、杨缱再不提及“季珩”二字而彻底烟消云散。
可惜费尽心力捂了两年,他始终没能捂热杨缱的心,信国公府上下对他也只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比起三年前,至少他与杨缱之间熟络了许多,也算没白费功夫。
“不说这些烦心的。”季珏笑道,“早就说带你去赏雪,今日雪停,正是看景好时机。咱们算到的晚了,霈之他们应该已经到了。”
风雪亭在香茗山上,是赏雪的最佳地点,离得不远便是崇福寺后山那片红叶林,如今的时节已不见红叶,银白的雪将整片林子覆盖,登高望远,只余一片茫茫。
马车停在半山腰,接下来还需步行一段路程。杨缱揣着手炉与季珏并肩而行,后者正正与她闲谈,“……隆冬将至,和谈不宜再拖,但朝中意见不统一,有些人太急功近利,出发点是好的,但无疑给和谈增加难度。绪冉想必此时很是头疼。”
北境的战争已过四年,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利。漠北军用一场惨烈的大胜换来了北戎主动求和,而代表大魏去和谈的正是杨缱的三哥,杨绪冉。
“我相信三哥。”杨缱道,“他早年曾游历西狄北戎,更是在北戎待过不短时日,这些年在鸿胪也一直与外邦打交道,很了解对方。”
季珏偏头看身边人姣好的侧颜,“阿离,你可怪我举荐绪冉?毕竟和谈不易,一个弄不好,就是祸事了。”
“怎会?”杨缱讶异地看他,“这也是三哥所愿,谢你都来不及。”
和谈大魏占优,只要杨绪冉不出错,这就是看得见的功劳。季珏想都不想便将这份功劳送给信国公府,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讨好杨霖父女,但说到底杨家也承了这份情。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季珏欲言又止,“和谈一旦结束,意味着皇姐要班师回朝,景西到时也要一同回京述。职阿离,我……”
杨缱停住脚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人都是自私的,原谅我也无法免俗。”季珏也停下来,顿了顿,下定决心,“阿离,我不想你见到他。”
沉默在两人中间悄然蔓延。
“盛京城很小。”杨缱开口。
“我知道。”季珏言语间有几分急切,却称得上小心翼翼,“如今天越来越冷,平阳姑姑在京郊有几间汤泉庄子,环境清幽,到时你可愿受邀去小住一段时日?权当散心,可以叫上信国公夫人与绾儿妹妹,或者你的闺中好友都行。就几日,我让梦瑶也去陪你,可好?”
杨缱定定看着他。
季珏眼底渐渐浮现出恳求之色。
良久,杨缱轻轻启口,“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