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某人是否真如兄妹俩猜测的那般联络上了姑苏越家,恐怕以后才能知晓, 在此之前, 盛京城率先迎来了另一热闹事——征西军凯旋。
三年前, 北方战事吃紧的同时, 以羌族为主的西境诸小国也蠢蠢欲动。幸而征西军坐镇威慑, 压住了阵势,没让大魏陷入双线开战的紧迫局面。
如今三年已过, 边境渐稳,也到了将领述职之时, 代表征西军入京的正是如今的副帅司凌。
一大早,朱雀大街上便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 两侧的茶楼、酒肆更是人满为患。毓香坊二楼临街厢房里, 已经许久没出过门的信国公府世子经不住家中几个小的祈求,趁着大军未进城,正不疾不徐地为弟弟妹妹们讲古。
“……彼时岚国假『奸』细之口, 里应外合布下疑阵, 引先锋营与后方大部队脱离。营中三百战士被困砀阳关一日夜, 殊死战至最后一人,与敌军三千人马同归于尽。主帅痛心震怒,命全军开战, 大败岚国。后自一枪一马,千里奔袭追击穷寇,直取敌方主帅项上人头,以慰英灵。”
杨绪尘的声音平淡清冷, 三言两语勾出一幅旧事画卷,听得几个小的几乎忘了呼吸。
“好厉害……”杨绪南唏嘘,“那个主帅,就是潇舅舅了吧?”
杨绪尘颔首。
王潇生前,带领征西军近乎踏平了整个西境,将大魏的版图扩大了数倍,所到之处可谓战无不胜。提起王将军,朝堂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声势之高,一度盖过镇国大将军袁穆,赫赫威名足以止小儿夜啼。多年来西境能安稳,皆得益于此——单单“征西军”三个字,就足以吓破那些小国的胆子。
然而随着王潇获罪斩首,琅琊王氏一夜衰败,当年那些跟随王潇的亲信皆受连累,一大批高级将领被清算,军中出现断层。随着老将垂暮而后继无人,如今的征西军虽威名犹在,战力却远不能同昔年相提并论。
“现在是不是也很厉害?”杨绾问,“外面那些人都在说征西军重现荣光呢。”
“肯定不能同潇舅舅在时比!”绪南下意识维护自家人。
杨绪尘中肯道,“如今的主帅是一员经验丰富的老将,也不差。这话出去后切莫再说,对子归不好,毕竟是他父亲的旧部。”
……对哦,子归也进征西军历练了。
“子归哥哥一走几年,好想他哦。大哥,子归哥哥是不是也要成大将军啦?”杨绾好奇。
杨绪尘笑着点了点小妹的鼻尖,“是,你子归哥哥立了功,是个将军了。”
“哇!”杨绾瞪大眼睛。
杨缱哭笑不得,“大哥也学会开玩笑了,子归不过校尉,哪称得上将军二字。”
一旁绪丰则笑着摇头,“我倒是觉得此次论功行赏,有功之人都要擢升。阿离想想,带兵回来的是谁?”
司凌?
杨缱歪头想了想,明白了,“那敢情好,子归应该够得上一个归德郎将。”
杨绪南皱眉,“二哥意思是,皇上会看在司大统领的面子上重赏司家哥哥?子归是沾了光?”
“有这方面原因。”杨绪丰颔首。
杨绪尘则点出重点,“更重要的是,司凌,非世家子。”
绪南恍然大悟。
比起功高盖主的漠北袁家、把控镇南军的裴家、被各个世族渗透成筛子的福建水师和各地驻军,被清洗过的征西军反而是最干净的。司凌的父亲是禁军统领司啸,司家在季氏皇族未发迹前便是其家臣,提拔司凌,皇上绝不会犹豫。
“来了来了!队伍进城了!”白『露』开口提醒,兄妹几个止住闲聊,跟着望向窗外,只见一队威武冷肃的军人披胄跨马而来,还未近前,便是一股铁血之势扑面。
“姐姐,走在最前面的是不是司小将军?”杨绾扒着杨缱的胳膊问,得到肯定答案后又是一声惊呼,“好威风!”
行伍之人,上过战场见过血后都自带煞意,杨缱目光在气质大变的司凌身上顿了顿,的确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那是与袁铮、靖阳如出一辙的血气。
“子归呢?我怎么没找到人?不是说一起回来了吗?”绪南伸长了脖子盯着下方,逡巡半晌没找到目标。
杨绪丰指了指司凌左后方一道削瘦的身影,“那个吧?”
尘世子眯眼观察片刻,点头,“长高了许多,瞧着也稳重不少,看来这趟历练卓有成效。”
杨缱也顺着看过去,面上不由自主笑起来,等队伍近前,她突然起了戏弄的心思,随手摘下绪南腰间一只荷包掷出去,精准地砸进了少年人的怀里。
王睿一路走来几乎要被荷包瓜果淹了,他年纪小,长得俊俏,虽然三年戍边练就出了一副闲人莫近的冷脸,但这副模样却偏偏更得人喜爱,许多姑娘家瞧见这位威风的小将都忍不住捂嘴笑,手中帕子荷包不要钱地往他身上扔,搞的王睿不得不全神贯注躲着“攻击”。
好不容易躲过大部分,没想有人竟扔的如此准,竟整整好进他怀里。王睿僵着脸抬头,措不及防对上临街二楼女子含笑的眼睛,怔了怔,眸子霎时惊喜地睁大。
“子归哥哥!”杨绾用力挥手。
窗边一排脑袋,全是熟悉的面孔,王睿一扫周身冷气,俊俏的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引得四周一阵惊呼。他克制地颔首,又多看了两眼自家姐姐,刚要珍而重之地将荷包放好,错眼一瞥,发现荷包一角绣着一字曰“南”……
唇角的笑倏地落下来,少年嫌弃地将荷包扔回了二楼。
绪南:???
大军班师回朝,于京外驻扎,司凌则带一队人直奔宫城,待面过圣,已近午时。出宫后,子归向司凌告假回信国公府,彼时杨缱等人都已从毓香坊归来,待少年风风火火踏入前厅时,等着他的便是杨家人热切的目光。
“姑姑,姑丈,子归回来了。”王睿跪地,实实在在给长辈磕了个响头。
王氏亲上前将人扶起,“好孩子,快让姑母看看。”
王睿笑着任由王氏打量,嘴上时不时答着诸如不累、没受伤、一切都好之语,直到瞧见自家姑母有要抱着他痛哭的意思,这才慌了神,求助般望向上首的杨霖。后者叹着气拉开妻子,安抚地拍她后背,“这是做什么,孩子凯旋是好事,别吓着他。”
王氏显然透过子归看到了旧人,想到含冤死去的兄长,心中越发酸楚。她拭了泪,笑道,“看我,一高兴就失了礼。子归今日可还要回营?能在家里过夜么?姑母让厨房安排的都是你爱吃的菜,院子也早早收拾了。”
“能,来之前子归便已跟将军告假,方才也同司副将说过了。”王睿满口应下,“辛苦姑母。”
王氏这才喜笑颜开。
众人又寒暄许久,杨霖发话让子归下去歇息。少年却是坐不住,回到院子洗漱一番,换上常服便直奔锦墨阁。
刚一踏进门便见杨缱正在煮茶,瞥见她对面放着空茶盏,子归心情瞬间飞扬起来,“姐姐猜着我要来?”
杨缱笑着点头,待他入座,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推到他面前,“尝尝看,从大哥那里得来的上好雪山银尖,知道你喜欢。”
王睿强压着满腔喜悦与激动,乖乖坐好品茶,直到三盏茶过,才不掩孺慕地望向杨缱,“子归好想念姐姐,不知姐姐这些年过得可好?”
“我挺好的。”杨缱含笑,“不是都在信中同你说过么?”
王睿摇头,“终归没有亲眼得见来的更放心。姐姐向来报喜不报忧,可子归也同十七叔有联络,姐姐这几年的辛苦我都知道,族人如今能回归故土,全仰仗您的周密安排与细致打点。”
提到如今王家主事人王十七,杨缱笑起来,“分内之事罢了,你于战场厮杀,本就辛苦,我却比你得闲。倒是你平安归来,我才真正放下心。”
王睿唇角上扬,带着少年人掩盖不住的骄傲,“子归为姐姐挣了功,也算没有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杨缱顿了顿,到底没有纠正他的说法,一双翦瞳弯成了月牙,“好。”
王睿说起了军中趣闻,又提到初进军中时闹过的不少笑话,逗得杨缱乐不可支,锦墨阁里一时间充满欢声笑语。他口若悬河,话说不尽似的,与方才进城时的冷漠判若两人,说到兴时,还撸起袖子展示自己第一次立功时留下的“勋章”——
那是一道极长的疤,从手腕蜿蜒而上没入肩头,单看那狰狞的疤痕就知伤得有多重,普通人受这样的伤,莫说行军打仗,便是日常生活都会出大问题。
杨缱笑一下滞住,越看眉心皱得越厉害,伸手碰了碰,严肃地抬起头等一个解释。
彼时王睿已经后悔了,他太过忘形,本想让眼前人为他骄傲,却不想引了对方担忧,连忙将袖子放下,“小伤而已,看着吓人罢了。”
杨缱却没有说话,一双眸子看得少年无所遁形。
“……在当时挺严重的。”王睿干笑了两声,老实交代,“军医说伤了筋脉,便是好了,也有后症,也不能提.抢握刀。我心如死灰,不敢同您说,怕您失望,想着若今后都无法握刀,不如就死在西境,也不堕父亲生前威名……”
杨缱倒吸一口凉气,着实没想到他竟还有寻死的念头。
王睿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讨好笑道,“不过幸好,伤愈合得很顺利,打仗也没问题,丁点后症没留下,一口气能杀八个羌人!真的,不信我给您耍一套枪法。”
“当真无事?”杨缱将信将疑。
王睿点头如捣蒜,就差起来演个武。
杨缱这才放心,“那就好。不知是哪位军医这般妙手回春,该备下厚礼亲自拜访道谢,再造之恩,万不能懈怠。玲珑,去藏书阁将那几卷古医书和方子找出来,再将库房里的『药』材收拾出一份,另从我私库中取三千两。白『露』去同大哥说一声,从公中拿一万两出来,便说是我信国公府慰劳将士们辛苦,愿资助一份粮草聊表心意。”
王睿连忙阻止,“姐姐用不着如此……”
“怎么不用,”杨缱不赞同,“知恩不报,我便是这样教你的?”
王睿被训得一噎,眼见她又要继续,赶紧拉过她,“不是,您有所不知,救我的不是军中的大夫。”
杨缱停下来,疑『惑』望他。
“军中大夫多擅普通刀枪外伤,对筋脉伤可没法子。”王睿哭笑不得,“况且您与小孟神医亲如兄妹,这礼可以送,银子就算了,他不缺的吧。”
话音落下,不仅是杨缱,就连玲珑与白『露』都停下了动作望过来。
半晌,杨缱开口,“你说谁为你治的伤?”
王睿答,“小孟太医啊,孟斐然。”
“他怎么会去西境?”
“不是您托了他照看我吗?”王睿比她更疑『惑』,“小孟太医说他收到信,得知我重伤,便赶忙来了,说您就我这一个表弟,他万不敢看我出事……等一下,不是姐姐?”
杨缱直勾勾盯着他,脑袋在这一刻仿佛空了。
看她神『色』便知自己大概误会了什么,王睿一头雾水。
他讪讪地坐回去,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此时此刻杨缱的脸『色』难看至极,王睿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谁送的信?”好一会,杨缱才开口。
“一位旁系族叔,是当年父亲麾下一员。”王睿小声道,“那位叔父待我极好,教了我许多,有半师之谊,也是有他在,我联络上了不少父亲的旧部。这些人一部分留在征西军中,另一些则因您与师父提过,所以得进漠北军。如今他们皆奉我为主,不是要我夺回征西军兵权,仅是希望能一报当年父亲的提携之情,助我施展抱负……”
杨缱听着,只觉头晕目眩。她严厉望向眼前的少年,“人心易变!仅凭他人三言两语你便敢收于麾下?!你可知你这般所为,若有『奸』佞小人进谗,敢说一句你欲为父报仇,整个琅琊王家幸存族人都要因你而大祸临头!”
“我知道!”王睿涨红了脸,呼吸急促,努力直起身辩驳,“那些旧部,我每个都调查过了,他们的底细、把柄都在我手里,真的!”
“你在军中根基浅薄,信国公府又远在京城,你哪来的人手与精力?”杨缱厉声反问。
“有人帮我。”王睿委屈。
“谁?”
“……景小王爷。”
杨缱蓦地愣住。
王睿低着头,并未瞧见杨缱的脸『色』,“征西军也好,漠北军也好,都是国公府手伸不进的地方,我无从借力,但也未放弃,自己慢慢查,方法笨了些,但好过轻信旁人。可没等我查出什么,景小王爷便送来两份密函,一份是那些旧部的底细,另一份则是每个人的把柄软肋,内容庞杂,但极尽详实,像是收集之人懒得整理。我细细看过,又花大量时间核查,确认那些正是我要的。我还可以确认那些人与小王爷并无干系,也并非谁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睛。我筛过数次,实在没有不妥之处,这才放心与他们交好,这一点姐姐大可放心。”
少年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低落,“后来我细想过,我王睿,既非重臣也非良将,无权无势,一届庶子,王家想从我手里恢复往日荣光不知要等多久,最大的倚仗是信国公府,是您。小王爷在我身边安『插』棋子着实没必要。他这么做,大抵是看在您的面子上。”
他抬起头,对上杨缱毫无表情的脸,“姐姐,我可能有些地方做的不对,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
“好了。”杨缱突兀地打断他,“既然是你的选择,我自是信你的。时候不早,歇着去吧。明日我会请温少主过府帮你看看伤势如何,是否还有旁的暗伤。”
王睿愣,“可是小孟太医……”
“我说了,让温喻来。”杨缱一字一句,声音冷冽如冰。
王睿聪明地闭紧了嘴巴。
“孟家那边,我会让人去打招呼。如今孟斐然初回京,琐事繁多,怕是顾不得你。”杨缱只觉身心疲惫,她摆摆手,示意子归自行离去,“走吧。”
少年默默起身,失落地往外走,走到一半又返回,毫无预兆地跪在杨缱面前行了个大礼,“姐姐,不论子归做错什么,您骂我也好打我也好,都行,别对我失望。”
杨缱垂眼看着他,一言不发。
“您是我一切努力的归宿,这辈子,子归都会无条件向着您。若是我哪里错了,您告诉我,我会改。”少年抬起头,眼眶微红,“我不会再主动与季景西、孟斐然联系了,您别气。子归只愿您平安快乐,不想看您有一丁点伤心难过。”
“……您好好歇息,子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