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场雪还未消完, 天地间便再次被风雪充斥。偌大的荣华宫早已陷入沉寂,惟有西南角僻远的偏殿里还透着暖黄的光照。身着宫女袄裙的无雪仗着夜视功夫极好,百无聊赖地数着不远处一株快秃了的榕树叶子,另一侧同样穿着长裙且适应良好的无泽则正与暗处的无霜打着惟有他们自己人知晓的手势。
两人简单易了容, 顶替了原先负责守门的两个小宫女, 仗着天『色』暗淡,巡逻的宫人几次路过查探,都没能发现什么异常。
与头领的交流完毕,无泽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里头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他心情极好地『摸』出一块糖丢进嘴里, 惬意地享受着宁静。他年纪还小,实在不想听自家主子与未来女主子腻腻歪歪。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下一秒, 殿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 燕亲王府未来的女主子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无泽无雪连忙行礼。
“免了。”杨缱淡淡道,“找件厚衣裳、或一床被褥,做得到么?”
两个暗卫对视了一眼, 无泽小声道, “您二位……谁用?”
杨缱指了指殿内, “你们主子睡着了。”
季景西抄了半宿的经,终是顶不住持续的低烧, 倒在杨缱肩上睡着了。后者一直等他睡沉了才得以脱身, 站在门口透气, 趁着无雪去寻被褥的间隙里问起他的身体状况。无泽不敢隐瞒,将他自和谈遇险开始,到回京途中被追杀,再到九峰山雪中长跪受寒等等,事无巨细都说了出来,直把人说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死了一样。
杨缱听得直皱眉,想要问得更仔细些,身后却传来季景西隐含警告的声音,“……本王要出了什么事,都是你小子咒的。”
无泽吓得一蹦三尺高,他倒机灵,想都没想就往杨缱身后躲,杨缱则很配合地回护,“怎么醒了?”
季景西对着杨缱哪还有气,只能暂时给了无泽一个“秋后算账”的眼神,走到门口可怜唧唧道,“你一离开,我便睡不着了。”
恰此时无雪返回,带了件厚裘皮披风回来。在季景西一脸期待中,杨缱亲手给人披上,又帮着整了整领口,“既是醒了,那便走吧,天快亮了。”
季景西顿时耷拉了脸,“还早。”
“不早了。”杨缱坚持,“你还病着。”
“……看见你,我什么病都好了。”小王爷仍不死心,拉过杨缱便往殿内走,“我好的很,别听无泽那小子信口雌黄。”说着,一手还悄悄朝后面打手势。结果却被身边人抓了个正着。
杨缱:“……”
季景西:“……”
“时辰的确不早了。”临安郡王顿时摆出深明大义模样,“所幸经书抄的差不多,等天一亮,你便立刻告辞,知道吗?我会在宫门口等着你,看你离开我再走。”
杨缱乖巧地点头,“知道了。”
“回去后就好好歇上几日,今次之事你不必再『插』手,交给我来办。”季景西继续唠叨,“季珏若是去找你,不要见他,嗯?”
杨缱眨眼,“为何?我虽拒绝了楚王,但还是朋友。”
“……算我求你了。”只要一想到这三年来,季珏趁虚而入整日围着她打转,季景西就后悔在国子监没下手更狠点。
杨缱沉默地看了他一会,什么也没应承,“走吧。”
深知自己也没什么立场对她要求过多,景小王爷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没多久,谢影双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来便先跪地请罪,“影双武艺不精,被临安郡王手下无风拦下了,请小姐罚。”
“起吧。”杨缱觉出她气息不稳,面『色』隐隐发白,不忍多说,只道,“家中可还稳?”
谢影双起身回话,“都好,国公爷与夫人都已回府,五少爷此时已至正阳门外,同玲珑一起等着接您回去。”她眼尖地瞥见杨缱膝下垫着件男子披风,联想到拦了自己一晚上的无风,话到嘴边又踟蹰着咽回,反复几次,还是忍不住叹,“小姐,您脾气也太好了。就这样原谅他,是不是太便宜了?”
杨缱愣了愣,也垂了眼,好一会才轻声道,“便是再折腾,到头来还是会选择体谅他。何必费力气?”
“可您受的苦,谁来体谅?”谢影双不忿。
“他比我苦。”杨缱伸手抚上裘皮披风的一角,“我在承受苦痛时,千里之外有个人比我更饱受困苦煎熬,这么一想,倒也不是那么难受。”
花了三年时间学着放弃,终败于他一句相思刻骨,说到底,是她自己放不下。
她用尽自欺欺人的手段才支撑到现在,累了,也疲了,认输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明明是两码事。”谢影双皱眉。
杨缱问,“换做是你会怎么做?”
“若是有人这般待我,定不会轻饶,必要百倍还回去。否则那些苦岂不是都白受了?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谢影双气不过,“再说,小姐如此轻易便原谅他,岂非让人觉着您好欺负?大道理属下不懂,但属下知道,太容易得到的,反而不易被珍惜。”
“所以,是要让他再受一番苦难才勉为其难地原谅?”杨缱笑起来,“到头来不还是原谅么?”
谢影双:“……”
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抄好的经文,杨缱半晌才再次开口,“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懂。事实上,昨晚之前,我也曾想过无数种‘还回去’的法子,仿佛只有这样做了,解了气,才好心安理得地、高姿态地宽恕他。但就在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兜了一大圈,最终目的却是原谅,从头到尾都还是他这个人,那这么做到底是在报复他,还是在折磨我?”
“影双姐姐,我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少女停下动作,“我不想让自己更辛苦了。”
身为杨氏这一代唯一的嫡女,杨缱的压力远比其他同龄人重。自小,她的一举一动都事关家族脸面,她做每一件事,头顶都高悬着“门楣”二字。她有着最好的出身,为了配上这“最好”,她付出了比旁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尽管长辈们都在用各自的法子为她减掉身上层层的禁锢,但说到底,有些事就是身不由己。
季珏与季景西起冲突,她又有何错呢?却还是要在所有人的默许下挨饿受冻地被罚抄几十本经书。走出这个殿门,等待她的,还有无数的流言蜚语、冷嘲热讽,哪怕最后这一局她胜了,杨家的名声已然受了影响,她的父兄会在朝堂上被言官斥,她的母亲会因此在贵『妇』人们的茶会上受人指点,她的弟弟天寒地冻一等几个时辰……这些谁弥补?皇后吗?不,还是要由自己承受。
选择原谅季景西,是她体谅自己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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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城县君杨缱因“挑拨两位王爷兄弟情谊”而被皇后娘娘惩罚抄书一整夜的事,在杨缱走出宫门的那一刻,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彼时正值小朝会尚未开始之时,多少朝臣亲眼得见明城县君双眼红肿、面容苍白地冲着荣华宫方向三步一谢罪,人刚过武阳门便支撑不住,却硬是在侍女帮助下生生跪出了正阳门。宰辅杨霖连勤政殿的房檐都等不及看见便直接打道回府,追着女儿出宫,其后信国公府更是传出三请太医院的消息,声势之大,当日勤政殿小朝会上,连皇上都忍不住差人询问了数次。
硬气的是,杨霖堂而皇之地缺席议政,连一声知会都没有,更莫说递条子了。这可是杨相公为官数十年来从未出现过的“失误”,是个人都看出是故意为之。勤政殿那位后来也忍不住感慨,杨伯风这是恼了。
因着九五之尊这句叹,许多不知内情者开始四下打听,结果得知,明城县君被罚的原因居然是“红颜祸水”,再联想到前几日两位王爷于南苑书房大打出手,不由生出好笑无稽之感,敢情一家有女百家求也是错了。
事情传到各方内院,连那些夫人们幸灾乐祸之余也生出了一丝“女子不易”的心有戚戚。
而风波显然才刚开始。
作为信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受了这等委屈,杨家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翌日,杨家宗子杨绪南便直接打上了燕亲王府的大门,临安郡王季景西亲自开了门,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杨家绪南一拳打翻在地。
与此同时,信国公夫人王氏递先皇所赐一品秦国夫人命牌进荣华宫,向皇后当面讨要说法。
宰辅杨霖自然也没让众人失望,朝堂之上直接以“去岁淮河水患赈灾款项存疑”为由,人证、账簿、密函,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生生参没了楚王系三位五品以上官员的官身。
当所有人都以为杨家的报复告一段落时,东宫一位詹事突然被爆出了卖官鬻爵的丑闻。皇帝大为恼怒,钦点大理寺彻查。这一查才发现,事情真相简直精彩至极。
原来,这位詹事卖官一事可追溯到去岁寿宁节后,迄今为止,前前后后经他手买卖官位,从地方县丞到六部主簿,从一方参军到都尉,最高到四品,比他自己的官位都高。其卖官所得赃款,竟有百万两之多。可当大理寺官员查封这位詹事府中时却发现,詹事家中条件连富裕都称不上,不过普通四品官员之家。
大理寺这就很为难了。有经验的官员这时候已能嗅出其中的不寻常,果不其然,在经过一番密查后,赃款的流向居然直指太子季珪。
……季珪只觉千古奇冤!他连自己的詹事在卖官鬻爵都不知,更别说赃款了。为自证清白,季珪当着刑部、大理寺、以及三位相公的面,亲自提审了那位詹事,重刑之下,终于让对方吐『露』出了赃款的流向。
原来,那百万两的赃款,一部分当真用在了为太子殿下拉拢朝臣派系上,只因这两年东宫与楚王季珏、瑞王季琅争斗越发激烈,开销成倍增加,的确有些入不敷出,那詹事挪了一部分赃款临时为用,只等来年正常收入的钱银到了便再挪出来,事发时,距离对方准备抹账不过几日。
可更大的一部分,却是用在了给太子孺人添置名贵之物!
“……孺人被明城县君以古琴砸了脸面后,便开始关注自身用度,常命罪臣搜罗各类名贵器物,且胃口越发大。孺人乃未来国母,贵重至极,高洁无暇,罪臣不忍看她被人如此羞辱,况且事关太子殿下脸面……”詹事痛哭流涕,“不关太子殿下的事,孺人也不知,都是罪臣的错,是罪臣一人所为,污浊之心不堪言说……”
季珪:???????????
查个案,自己惹一身脏不说,头顶还得带点绿???
堂内满溢的尴尬几乎要化为实质,季珪再坐不住,盛怒拂袖而去,苏相公更是脸黑如锅底,受不住同僚眼神,也跟着大步离去。其余人则默默望向高高挂起的杨霖:怎么又跟你家有关系。
杨霖撇撇嘴,挥手让人将这位钦慕太子孺人到宁愿坑死太子的詹事带了下去。
会审结束后,同行的陆鸿陆相公实在没忍住,朝杨霖竖了个拇指,“杨大人,厉害。当爹的做到这个份上,我不如你。不知太子孺人哪里得罪了贵千金?”
杨霖慢悠悠睨他一眼,抄着手答,“我怎么知道。”
陆鸿:“你不知?此案不是你漏的?”
“自然不是。”杨霖撇嘴。他与太子一家又没仇。实话说,他也是直到卖官案出了之后才得知,他家阿离被冻了一晚上,其中还有苏襄的功劳。
不过,虽然不是他出手,算起来,也同他亲自出手差不离。都说子随父,这上来就掐人七寸的风格,的确随他。
……
“是杨重安吧。”
秋水苑里,同样在讨论此事的孟斐然极为笃定,“一看就是他的风格啊,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必然雷霆万钧。想想先前他一口气吃下裴陈两家在江南大半班底的架势,再想想上次他断舍离杨家晋北那一系的决绝,当时所有人都说他疯了,结果呢,杨家不仅没伤筋动骨,反倒断尾之痛不过须臾,转眼就比过去更上下一心了。这次也是,卖官案一出手,太子没个一两年缓不过来这疼!痛快!”
“狠啊。”柳东彦心有余悸地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说是在报复太子孺人……哈,依我看,尘世子可看不上眼一个区区孺人,真正疼的是东宫,是皇后!王爷,就说你怕不怕吧?未来的舅兄是个这么逆天的狠人。”
两人齐刷刷望向窝在软椅里的红衣青年,不等对方发话,孟斐然先绷不住笑出声,“哈哈哈不行不行,我一看见他这张大花脸我就乐。少贤你怕是猜错了,咱们王爷估『摸』着更怕他另一位小舅子,哈哈哈哈……”
柳少贤:想笑,不敢,我憋死我自己。
“闭嘴。”大花脸恼得直接抄杯盏扔过去。
孟斐然错身躲开,笑的更凶了,“杨小五拳头是不是有毒?打的也太正了吧!这黑眼眶哈哈哈哈……”
黑着眼眶的季景西:“……”
好气,想拔剑。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王爷恕罪。”孟斐然见好就收,又笑了几声才收住,“您跟我们说个实话,卖官案有没有你的手笔?”
季景西懒得回答。
“……看来是有。”柳东彦闻弦歌而知雅意,“让那位头上能跑马,是您突发雅兴的神来之笔?”
季景西不想忍受两人的古怪眼神,索『性』让无霜拿了个眼罩来遮上伤处,而后才懒洋洋道,“债多不愁,本王不过添了无伤大雅的一笔。真正主导的还是杨重安。”
卖官案牵连巨大,单是到这一步不过是大理寺破了案,破案之后如何才是各方博弈的重点。季景西虽然挨了杨绪南一拳,但这时候反倒感谢杨家人给了他浑水『摸』鱼之机。要么怎么说他家阿离是他的福星?刚回京没多久,就给了他一个这么好的安『插』棋子的机会。
就是苦了阿离受苦,如果没有她当机立断留宿荣华宫,翌日又三步一跪彻底断了荣华宫的后路,给杨家人的发挥递好了梯子,接下来的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这么一想,挨上一拳也不亏。反正他的确有错。
越想越开心,临安郡王忍不住炫耀,“还是我家阿离对我好。”
孟斐然与柳东彦齐齐白了一眼。
“是,真好。”孟斐然阴阳怪气开口,“您这不过挨了一下疼,楚王殿下那可是损失了三位干将,太子更是‘重伤不起’。”
“我倒是觉得这几场戏看下来,反倒有点后怕。”柳东彦神『色』微凝,“杨家宗子敢脚踢亲王府大门就算了,还能说是年纪尚幼护姐心切,秦国夫人是真的吓了我一跳。那可是先皇御赐的命牌啊,藏的可真好,那可是比肩皇长公主的存在!听说皇后娘娘当时脸『色』都变了,事后直接被皇上申斥了。更别说杨相公与尘世子这对父子俩了,轻轻松松便让两位主政皇子实力大损……要说杨家这几位能轻而易举让王爷你寸步难行,这话不夸大吧?可人却偏偏绕过您了……”
他顿了顿,忧心忡忡道,“说句杞人忧天的,彦总觉得,后头兴许有更可怕的在等着您。”
这次不过是杨缱因无妄之灾而牵连受罪,杨家人便敢如此护短,那之前三年,杨缱受的罪更多,罪魁祸首该当如何?
“还有一点。”孟斐然也郑重起来,“这么多年来,你们可曾见过信国公府如此高调行事?他们家自打被推上第一世族,那可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谨慎低调。我怎么觉得,此次王爷回来之后,杨家似乎……改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