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西前脚踏进自己的秋水苑,后脚便是一口血吐出来。
越想越气, 没忍住把手边东西砸了个干净。
“……皎如天上月, 贵似栖梧凰?”季景西气得连连发笑, “他真敢说!是不是再给他几年光景,他还要把人接进宫去?!老东西……”
“主子慎言!”无风条件反『射』地低喝。
这是气疯到口不择言了啊……
几个贴身暗卫目瞪口呆, 第一反应便是清场,确认手下们将秋水苑守得苍蝇都进不来,这才发觉内衫都被冷汗浸了个透。
季景西胸膛剧烈起伏,冷冷瞪他一眼,不再说下去, 却是又咳嗽起来。
气不顺。
这气顺不了!
豁出去试探了一把,得到的答案既是意料之中, 又令人心寒彻骨。季景西无法言说自己有多难受,他不过是想娶个媳『妇』,怎么就那么难!他是上辈子祸『乱』苍生了?至于这辈子求什么不得什么?
孟斐然踏进秋水苑时, 面对屋内的一片狼藉,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他匆忙环视一圈,错眼一瞥,在玻璃暖阁的方向瞥见了一抹熟悉的红,连忙大步走过去。
进了暖阁, 见季景西面『色』苍白地闭眼躺在软塌上,整个人像是不省人事, 无风、无霜、无雪、无泽跪了一排, 各个满脸凄容, 孟斐然差点吓到肝胆俱裂,立时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待搭上脉才发觉自己手指尖都在颤。
“……你已经老到手抖了?”软塌上的人掀开眼皮,嫌弃地看过来,“是不是还得爷给你把把脉?”
孟斐然:“……”
我他妈信了你的邪!
孟家少主恼羞成怒,忍了忍才继续诊治,“我说王爷您也是好本事,进一趟宫,伤势就加重,合着我前阵子都白治了是吗?”
季景西耷拉着眼皮睨他,“闭嘴,要治就治,不治滚蛋。”
孟斐然暴跳如雷。
没好气地开了方子交给无雪去煎『药』,暖阁里清了场,小孟太医冷声问,“说说吧,出了什么事?胸口那伤怎么来的?”
“没什么,懒得说。”季景西有气无力,“等圣旨到了你就知道。”
“什么圣旨?”
“革职。”
“……革谁的职?”
很快,小孟太医便知道了答案。
因监督不力,致使一批漠北进贡的战马出了问题,陛下盛怒之下革了临安郡王一应官职,责令其闭门思过。
消息传出去,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如果说此前燕亲王府有多风头无两,那么现在一道圣旨下来,饶是季景西身背治理漠北、促成和谈的天大功劳,向来看碟下菜的盛京城立刻便转了风向,恨不得离燕亲王府要多远有多远。
单单因战马出了问题便把人一撸到底?这等大事连集贤阁都没听到风声,圣旨下得极为突然,显然是季景西不知做了什么惹恼了皇上,引得后者亲自出手打脸,革职的理由明显是在堵悠悠之口。
上一秒临安郡王还被委以重任参政,下一秒就成了个空头王爷,皇权的威力在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以至盯着那个位子的人越发蠢蠢欲动,对权欲的渴望如野草般疯长。
一连几日,东宫、瑞王府、康王府、楚王府都热闹极了,不知私下开了多少个小会,幕僚们各个撸起袖子出主意,势要将本属于季景西的那份地盘分食个干净。
对此,燕亲王府意外地没有反应,仿佛不在意一般,安静了数日后,有人便瞧见本该闭门思过的临安郡王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明月楼,之后一连多日,这位北境王好似回到了几年前,重新拾起了他拿手的吃喝玩乐,乍一看,还以为他从未离开过京城,还是那个令无数人头疼的第一纨绔。
季景西的表现落在众人眼里,人们也不意外,或者说虽然惊讶,却也在情理之中。
那可是景小王爷啊,景小王爷就该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皇家废物,怎么能摇身一变变成一名手握权力的政客?瞧,幻象破灭后立刻就现了原形,到底是个扶不起来的。
言官们熟门熟路地将这位小王爷参上了勤政殿的御案,除了奏本里“燕亲王世子”的称呼改成了“临安郡王”,其他内容都与早年差不多,换汤不换『药』。
仿佛一夜回到几年前,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老皇帝看了几本便懒得再看——就没指望他真的乖乖闭门思过。
这样的季景西,让朝堂上许多人久违地有了安全感——这个已届成型的朝局,着实容不得任何奇兵打破。
然而想法是好的,可终究东宫卖官案、淮河赈灾贪腐案已出,朝堂上势必会有一批更为新鲜的血『液』冒头。这头一个打破局面的,便是个谁都没想到的姓氏——越。
姑苏越,一个比起弘农杨氏也不输的钟鸣鼎食之家,千年历史底蕴,最盛之时,连王谢都要避其风头。盖因当年三皇子夺嫡失败,不得不退出朝堂自保,倘若无此灾祸,如今的第一世家还不知姓杨还是姓越。
老皇帝对这个极有先见之明的家族颇有好感,比起不知好歹的王谢,中庸中立的杨家,敢毫不恋栈抽身离开的越氏在他眼里,是真正将“清贵世族”贯彻到底的清流。
当年王谢出事,二皇子、三皇子相继落马,朝纲动『乱』到无以复加,若非姑苏越主动退出,给帝王整肃朝局减轻了莫大压力,否则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安宁。
加上这十多年来,越氏从不出格,哪怕依然占着一个定国公爵位,比起满朝文武一半被杨陈裴顾占据,已经让人极省心了。
太后压着越氏一族不准他们入仕,老皇帝在感念之余也装作不知,无奈如今朝堂上断层严重,诸如杨绪冉、苏奕之流又太过年轻,压不住势,几个儿子又差不多瓜分完了各族势力,想要找出个与太子、康王、瑞王、楚王等毫无瓜葛的势力,太难了。
恰好此时,大理寺与集贤阁呈上来的贪腐案卷宗里提到,淮河水患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居家流浪至苏杭一带,姑苏越作为当地最大的家族,主动大开方便之门,不仅自掏腰包安抚难民,还派人前往淮北辅助赈灾。那些没被贪腐案牵连的官员众口一词地感念越氏相助,本想为他们上奏说好话,越氏却在即将功成名就前悄然离开,可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看到这里,老皇帝拍案叫绝。
“来人,传朕旨意,宣越贞觐见。”
越贞是这一代的定国公世子,进京是为了四方朝会。定国公世子进京并未引起多少关注,这也同姑苏越家如今在朝堂无人的境况有关。
一个空有虚名的世子不足为虑,是以这段时日,越贞带着弟弟妹妹们在盛京玩得很是惬意,乍一听皇上要见他,吓了一跳,连忙收拾一番赶赴皇宫。
等他从勤政殿出来时,朝堂上已经多了一位中书舍人。
越贞脚步虚浮地回到族中在京城的旧宅,望着一群翘首以盼的弟弟妹妹们,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浊气:“苏奕苏世子如今官居何位?”
越贞的二弟开口,“苏世子因东宫卖官案被其妹牵连,如今被下放凤台任知州。”
越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内室写了个条子交给弟弟,“我已被皇上封为中书舍人,不日走马上任,接下来恐怕会很忙。二弟替大哥走一趟明月楼,将此字条转交给郡王爷。”
越充点头。
“小心些。”越贞仍没什么真实感。
越充却笑起来,“大哥,我们进京可不就是为了这个?放心吧,弟弟省得。”
回想勤政殿内的一番交谈,越贞面上越发整肃,自去书房着笔写信。越充则收拾一番后出门,先陪着弟弟妹妹们玩了半晌,快入夜才命家仆将他们送回府,自己则只带着贴身小厮大摇大摆地踏进明月楼。
季景西果然也在楼中,听闻越充寻他,面上不显,只继续与一群狐朋狗友们推杯换盏,之后才借更衣出来。越充见到人,将字条转交,后者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上面孤零零的一个“成”字,将字条就着烛火烧了。
季景西懒洋洋地抄起手,“趁着定国公还没入京,表弟好好玩玩,等你爹来了,你可就进不得这明月楼了。”
“我爹要来?”越充惊讶。
季景西示意那烧成灰的字条,“越贞不是说了么。”
越充:………一个字能看出啥啊???
事实证明,一个字的确能看出许多东西。
翌日朝会上,大理寺通报了赈灾贪腐案的最终处理结果,吏部尚书被当场革职,案件转送刑部复核,几名斩监侯的主案犯也一并移送,只待复核后处刑。
到此,贪腐案划上了句号,老皇帝让众官员讨论由谁来填补官位,他列出了几个要职,却只字不提吏部尚书,直到朝会结束前,大总管李多宝宣读旨意,擢定国公越进吏部尚书一职,总领吏部,年后上任。
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皇上居然要重新启用姑苏越家!
难道三皇子要……?
没等众人猜测出帝王心思,三皇子封地便又传来消息,三皇子季珊,薨了。
接连的消息,令整个盛京城人心浮动,甚至有人感慨定国公越进好运气,三皇子薨逝,作为岳父的越进是要服丧的,但再一想旨意,“年后上任”,如今距离年后,可不就剩三四个月了么?恰好过了丧期,还真是巧。
看来越家起复,势在必行了。
“的确是太巧了,也不知是该说三哥死的是时候,还是该说定国公合该有此起复。”
楚王府里,刚脱了丧服从宫里回来的季珏转着指间的玉扳指,语气幽幽。在他身边,是陈家少主,陈泽。
“不论如何,定国公的吏部尚书一职已无可动摇。”陈泽接过话头,“不如往好处想,幸好不是丁志学上位。”
康王季琅的侧妃是丁语裳,丁语裳的父亲丁志学时任吏部左侍郎。按常理,尚书被革职,多由左右侍郎暂代,代着代着就转正了。可皇上却只字不提,只言在越进上任前,吏部事务由苏相苏怀远暂领。
苏怀远作为三位宰辅之一,吏部本就是他职责之内,如此也说得过去。丁志学哪怕再不甘愿,也只能怪他已入六皇子阵营。且他出身不正,本是杨霖一手提拔,属于信国公府一系,却又突然改投他人,这般作为,朝中不少人都不太看得上眼,也就是杨霖不在意,才少了许多闲话。
季珏也知此事尘埃落定,断无可能更改,只好接受。正如陈泽所言,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你那三弟今年该回京述职了吧?”他看向陈泽,“本王听说,他这三年做的不错。”
陈宽是昭和二年的榜眼,被江右陈氏寄予厚望,是作为陈泽这个未来族长左右臂膀培养的,若非被陈裴两家争斗所牵连,就算比不上谢卓能进大理寺,至少凭家族之势也能另谋高就,怎么说都比下放到西北贫瘠的小县属强。
陈泽点头,“三弟来信说,上峰有意提拔他,列出了几个地方。他拿不准,想问问族中是何打算。”
季珏放松地靠上身后的软靠,“说说。”
“阜化,贵远,平城,章眙。”都是北境府的大城。
“平城?”季珏听到了熟悉的地名,“看来陈宽的确很得上峰青眼,平城可是被景西整治得极好,若是去了那,顺利的话,三年功绩唾手可得。”
陈泽笑,“不瞒王爷,族里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若去了平城,怕是难给王爷助力。那地方,如今还是景西说的算。”
季珏摇头,“也无需着急,本王只望看到他三年评优,到了再进一步时再好好打算。如今顾好他自己即可。”
“多谢王爷体谅。”陈泽这才松了口气。
“这件事,本王帮不了你们。”季珏淡淡道,“怎么运作靠你们自己,若我去说,怕会适得其反。”
陈泽起身行礼,“臣晓得。”
季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但想说通景西也不难……只要对症下『药』。”
对症下『药』……
陈泽直到走出楚王府大门,都没想到面对季景西,他能下什么对症『药』。论南苑十八子中最难搞定的,非他莫属。
况且自打他与裴青两相陌路,陈家与燕亲王府也远了,陈泽自认与季景西的交情比不上裴青,愁眉苦脸地回到府中,见到了他的二弟陈洛,才猛然想到一个人。
“让府上备礼。”陈泽二话不说吩咐家仆,“拿我名帖去信国公府,缱妹妹抱病至今,我得上门探望探望。”
对症下『药』?
对季景西症的『药』,可不就是杨缱么。
————
“……让我去同临安郡王说情?泽哥哥,你在开玩笑?”
信国公府里,杨缱的表情精彩至极。她眼神古怪地盯着陈泽看了又看,直看得后者恨不得找个坑钻进去。
“我的好妹妹,你就帮你霈之哥哥一次吧。”陈泽豁出去不要脸了,“我一直对我那三弟心有愧疚,若非因为我当初对裴瀚动手,他也不会被连累入狱,导致名声有损,座师也对他颇有微词。如今他好不容易从那个贫瘠之地的县令熬出来了,有更好的去处,我这个做兄长的,着实想尽全力为他谋划一二。他三年期满,述职在即,平城是最好的选择了。”
“可为何是我?”杨缱问。
“还不是因为景西那家伙油盐不进?论谁能让他承情,我只能想到你了。你的话他是听的,别看你们过去势如水火,实际上哪一次他不是退让?”陈泽解释,“况且,实话说,即便皇上下令让三弟去平城,他也绝对熬不过任期,更别想有政绩。景西不放话,我那三弟举步维艰。”
想到那位一手遮天的北境王,两人皆是沉默。
半晌,陈泽重新开口,“帮兄长这一次吧,阿离。此事成了,你要什么,霈之哥哥都答应。”
杨缱幽幽望他,“我对你无所求。”
“……”
“不过,”她突然话锋一转,“有一件事,我有些好奇。”
陈泽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你说。”
杨缱慢吞吞开口,“陈二公子与靖阳的亲事……好似还在拖着?”
陈泽愣了愣,反应过来,面上顿时有些为难。
他沉思许久,像是下了什么决定,“等靖阳班师回朝,陈家便上奏退亲。我们陈家,配不上公主。”
比起陈洛那虚无缥缈几乎没了希望的驸马,陈宽的未来才是被看好的。
杨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良久,起身,“你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霈之哥哥,我帮你这一次。但结果我不能作保。”
陈泽感激地点点头,“你放心,我省得。”
把人送至门口,告别之际,杨缱问出了心中所想,“阿离还有一问,希望霈之哥哥如实告知。我知道你在为季珏办事。陈宽调任,是他让你来找我的么?”
陈泽顿时一愣。
在这一刻,他心中隐隐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这一趟,成了,却也消耗了他与杨缱之间多年的情分。
好一会,他低声道,“楚王殿下只说让我对症下『药』。来寻你是我自己想到的。”
杨缱定定看了他一会,垂眸,“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