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西慢吞吞地翻看着无风辛苦一夜查到的东西。他记性极好, 堪比杨缱的过目不忘, 但不知为何仍是将手上这薄薄两页纸看了三遍有余, 直到确无遗漏, 才随手丢进面前的火盆子里。
外面天光晦涩, 风雪欲来, 整个秋水苑安静得只剩风声。下人们放轻了脚步,说话也低声细语, 生怕吵到某个尚在安睡的贵客。能留在这院子里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人精,知道那位客人对他们主子来说有多金贵,自是不敢在这时候出差错。
期间主院那边来请过几次早膳, 被无风出面打发了, 季琳一大早过来请安也没能见着人, 对外说, 都是季景西忙了一宿才刚睡下, 实际上秋水苑除了那位贵客,整夜里没有人合过眼。
无霜早早便将成摞的公务从书房搬来主室, 这会又进来将其搬回去, 无雪则轻手轻脚地倒掉冷透的茶水,换上入口微烫的新茶,小少年无泽一边扒拉着炭火, 一边轻声询问,“主子, 国师送来的方子已查过了, 没什么问题, 给县君煎上么?”
季景西一手支着太阳穴闭目养神,闻言慵懒地嗯了一声,“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么?”
“咱们手里最后一瓶冰肌膏已见了底,定是不够用的,库房里比之更好的药您前阵子也都打包送给公主殿下了,还没来得及填补新的。”无泽说着,话锋一转,邀功道,“所以属下擅自做主走了一趟驿馆,从南疆使臣手里要来一瓶新的,属下亲自试过,没问题。”
“做得好,自个儿领赏去。”季景西勾了勾唇角。
“谢主子。”小少年喜笑颜开,“使臣那边还给您带了话,言曰先前提过的合作之事是否还有余地。”
季景西懒洋洋地摆手,“让他等着,离京前本王会给他个答复。”
四方朝见落幕在即,笔墨轩一场鉴宝会给了各方私下接触的机会,冷眼旁观这么久,这些人多少都对京城如今的局势有了个大概认识,想趁机合作的人不少:太子找上了东海那边,老六则与西羌小族打得火热,北戎降主勒古胆大包天,知道季珏与季景西水火不容,将主意打到了季珏身上。
至于南疆则主动找上了季景西,毕竟南疆颇为忌惮的镇南军,统帅如今是裴青,而裴青,是季景西的人。
倒不是与这些使臣打交道就意味着通敌卖国,充其量是在底线之上互惠互利、暗度陈仓。例如东宫眼下账面亏空,所以季珪对以富饶着称的东海起了心思;康王季琅则收了不少西羌进奉的美人,有的留了,有的则做为拉拢朝臣的人情送出去——不知从何时起,异族美人竟成了近几年盛京上流一股风潮。
而勒古找上季珏,是季景西意料之中的事。两国虽有深仇大恨,但政治没有永远的敌人,季珏到底没亲身参与过与北戎的战争,与季景西、靖阳、袁铮这些人不同,他对北戎没那么大敌意。
作为刚吃了败仗的北戎新主,勒古对季景西这个“漠北王”的恨意不比对宿敌袁家军少。他心气极高,虽以降主身份来了四方朝见,却是几轮议谈都死咬着不愿向大魏称臣。老皇帝手握和谈书,本就占上风,也不欲逼他太紧,因而也只能轻拿轻放了。
北戎是一匹喂不饱的饿狼,眼下虽乖,但季景西毫不怀疑,只要它缓过气,必会卷土重来。这里头主要是地理原因与历史遗留,无解,除非有朝一日大魏彻底打下北戎全境,令对方再无翻身之力——可惜这终究是个愿景,大魏没有五年以上的精心备战不可能成功。
勒古有野心,更有不甘,他必会为卷土重来创造一切可能。如今两国商路重开在即,勒古要想北戎得以快速恢复元气,首要的事便是将季景西这个掌控漠北的碍眼之人弄走。至于漠北军……袁穆都要回京当异姓王了,没有他,漠北军实力至少锐减三成,不足为虑。
两人的合作能不能成,就看季珏对勒古开出的条件动不动心了。
季景西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七零八碎的事,心中忽然一动,“听闻南疆善蛊……”
几个侍卫动作皆是一停,不明白这位爷又想做什么。这里头惟有无霜早年与南疆人打过交道,他不得不出声提醒季景西,“南疆蛊术乃秘术,诡异危险至极,多年来拒不外传,外界对此知之甚少,非不得已,主子莫要碰这些东西。属下曾在南疆人手上吃过大亏,能活着全凭运气。”
“那算了。”季景西对无霜极为信任,知他并非危言耸听,放弃的甚是干脆。
事关杨缱,他再小心谨慎都不为过。他家阿离丧失痛觉已三年有余,除非到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地步,南疆秘术……还是暂时不做考虑。不过倒是可以留个后手。
“南疆人原定何时离京?”
“五日后。”无泽答。
季景西心中有了底,点点头不在说话。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落雪,下人来报,说是柳东彦来了。几个侍卫很有眼力劲地退了出去,不多时,柳少主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浮雪一边走进来,见季景西松松垮垮一身天青常服,青丝随意地用玉箍束着,整个人舒舒服服地窝在软靠里翻看图志,险些气笑了。
“我的王爷欸,您可真够泰然自若的。”他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对面,自个儿摸过空盏斟了热茶一饮而尽,继而苦大仇深地看过来,“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您还在这儿闲情逸致地研究图志!”
对面人连头都未抬,一边翻页一边嫌弃道,“小点声,吵死了。”
柳东彦差点气到跳脚,“您知不知外面流言都传上天了!说您就是刺杀楚王的罪魁祸首!”
“也没说错啊。”季景西说得轻描淡写。
柳东彦:!!!!!
“我的确打算动他。”只听这位爷慢吞吞地说完后半句,“也就这几日吧。”
“………………”
感受了一把跳崖式大起大落,柳少主年纪轻轻便得了痛心疾首症,“难道您还真打算认下这欲加之罪啊?”
“说说,怎么传的?”大抵是怕自己这心腹真死于当场,季景西终于舍得放下手里那本图志,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柳东彦憋气,“宫里那边排查完了,说是昨儿朝会只有您带了贴身侍卫入宫,其余各家皆是把人留在了宫门外。您身边的无风无霜出身暗卫营,人尽皆知,能在宫里对楚王殿下动手,事后还能悄无声息脱身的,也就只有这两人了。有人把猜测之言说到了楚王面前,您猜怎么着?他没否认!没否认不就是默认?流言当即就起来了。”
季景西神色淡漠,“季珏何时自请离开的承乾宫?”
“您怎知是自请?”柳东彦惊,“……今早就出承乾宫了,皇上体恤,收拾了最近的永泰宫给楚王养伤。”
抬举他进皇帝寝宫救命是一回事,他难道敢真住下?季景西嗤笑,“所以,风声是从永泰宫传出来的?”
柳东彦点点头,反正他打听到的消息是这样。
“宫里那边怎么说?”
“……倒是没什么动静。”
季景西笑了,“那你急什么?这种流言,勤政殿那边不会轻信的。”
除非有铁证,否则魏帝连问都不会多问一句。毕竟季景西与季珏不合是明面上的,以魏帝的多疑,不排除他认为季珏在趁机泼脏水。
柳东彦想了想,深觉有理,顿时也不急了,“不过奇怪的是,楚王人都醒了,按理说他才是对刺客身份最有说法的,怎么至今金吾卫那边还在满天撒网挨家排查?能在宫里动手的,必然是能进宫的啊,应该不难找才是。”
他自顾说着,没注意季景西瞬时沉下的脸,等再抬头时,对面人早已恢复常态,“兴许是没看清吧。”
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柳东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一怔,“等等,您方才说要对楚王动手?怎么个动法?”
季景西打了个哈欠,“外面怎么传的来着?”
柳少主愣,“就,传是您刺杀他……”
“那就刺杀吧。”
“……”
“杀估摸着是杀不了的,经此一事,季珏身边不可能防的不严,但能让他在床上多躺几日也挺好,省得碍眼。”季景西丝毫不觉得这话会给自家心腹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什么时候他出宫回府,什么时候动手。你准备一下,心里有个数。”
“……”准备什么?他不想准备!也不想有数!
“能问问原因么?”柳少主小心翼翼。
季景西错眼瞥过来,“不是说了碍眼?”
……他碍您眼不是一日两日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就直截了当了啊!换路子也要讲道理的啊!
柳东彦刚缓下来的心口疼再次复发,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兴许是他表现的太如丧考妣,季景西有些于心不忍,“放心,想凑这个热闹的不止本王,太子和老六也不会舍得白白放掉这个机会。不抓紧让他多躺几日,难道还等着他跳起来去与勒古结盟?”
“……倒也是。”柳少主,一个轻易就能被安慰到的男人。
躁动的心平安落地,柳东彦终于得以喘口气,默默给自己续了杯茶。结果刚喝一口,突然听内室传来动静,下意识扭头看过去,顿时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季景西却是笑盈盈地抬起头,冲突然出现的人柔声道,“醒了?”
虽然被无雪伺候着洗漱过,身上还齐齐整整穿着崭新的衣裳,但杨缱显然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一见到他,委屈便不自觉地浮上来,“……醒来没见着你。”
季景西被她这副模样萌得心肝颤,连忙撑手起身,将人从无雪手里接过来,“是我醒得早,怕吵着你。你看我不就在外间等着呢么,也没走远不是?厨房那边早早备了红豆粥,想吃吗?”
杨缱被他牵着往回走,刚坐下,无雪便贴心地递上毯子和手炉,季景西不假他手,亲自给她安置好,待一切妥当,又拉开距离观察她的气色,见少女一张小脸还是苍白苍白的,不禁皱眉,“要不还是躺着?”
“……不想躺。”杨缱拿他当靠枕,歪在他肩头有气无力地应声,“反正不疼,坐着也无妨。”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腻歪,丝毫没注意到对面柳东彦已经被吓到失语。
什么叫“醒了”?
什么叫“不疼”?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是不是太快了点?
仿佛刚注意到对面还坐了个人,杨缱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你在忙?我叨扰你了?”
“没有,我闲着呢,今儿只做一件事,就是陪你。他无关紧要。”色令智昏的临安郡王嫌弃地看了一眼对面还在失智中的柳少主,“杵着做什么?难道要等本王请你用早膳?”
柳·不知哪来的big胆·东彦:“……早上出门早,这会的确有点饿。”
季景西:???
善良、且并未觉得哪里不对的杨阿离:“要一起吃吗?”
“多谢县君。”柳东彦起身拱手。
大局已定,无力回天,临安郡王沉默片刻,破罐破摔:“……布膳吧。”
一顿早饭吃的鸦雀无声,离家多日早就放飞自我的柳家少主久违地感受了一把被世族规矩支配的恐惧,偏生杨缱习惯入骨不觉得有何不对,季景西又宠人宠的上天,不仅极为尊重杨缱那自然而然的世族做派,甚至还很配合地约束自我。
柳东彦认识季景西这么长时间,还真没见过他这么规矩,心里腹诽了好久,又猛然意识到,原来季景西对世族规矩这般了如指掌。
看来是刻意做过功课,早不知练过多久了。
呸,虚伪。
用过早膳,柳东彦继续厚脸皮地赖着,丁点没有告辞的意思,尽管他已收了一箩筐来自季景西的暗示和白眼。他有一堆正事要说,毕竟季珏遇刺得太突然,原定的许多事宜都要随之变动,时间紧迫,着实不能放任他家王爷耽于美色。
季景西无法,只好耐着性子先处理正事,不过却是把杨缱留在了跟前就近看顾,也不介意她听了什么去,姿态坦然到让柳东彦错以为这位已经是秋水苑正式上位的女主人——
是的,他已经知道这两位依然清清白白了,还顺带对季景西有点唾弃。
然而虽说季景西不介意杨缱听去什么,但他到底没再提对季珏动手一事,柳东彦闻弦歌知雅意,也知趣地将这一话题暂且搁置。两人用了一个时辰效率奇高地敲定所有后续事宜,柳少主再无留下的理由,只好起身告辞。
送走了人,季景西回到主室,发现杨缱正窝在软塌里昏昏欲睡,手边黑乎乎的药汤一点未动,心下无奈,上前轻轻把人摇醒,“阿离,起来把药喝了再睡。”
杨缱病着的时候很是乖巧,闻言一点不麻缠地起来喝药,喝完,得了季景西一个摸头,“好乖。”
他道,“早上那会温子青把方子送了一份过来,这两日你便留在秋水苑养伤可好?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着实不放心。”
杨缱却摇头,“得问过爹爹同意才行。”
想到杨霖,季景西一阵头疼,“知道你会这么做,所以我一早便登门了,这事总不能随便送个口信……结果差点没被他老人家提刀砍出来。”
杨缱捂嘴直笑。
“……没良心。”季景西气笑了,顿了顿,脸上又浮现出古怪,“不过杨相答应了。”
关于这一点,的确很出乎他意料,也不知到底是杨家人转性子了还是吃错了药,上至杨霖,下到杨绪尘、杨绪南,一个个居然都没异议,搞得他受宠若惊。毫不夸张地说,连出信国公府大门时他都是飘着的。
杨家人唯独提了一个要求,不难,季景西已经着手做了,不出半日就能给对方一个完美答复。
“条件是什么?”杨缱还是懂她自家人的。
“王府里只能有我一个话事人。”季景西也不隐瞒,“此事我已处理妥当,这会父王他们已经差不多收拾好行装准备动身,接下来几日都会在别院小住。”
杨缱张了张嘴,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细想之下,果然是她父兄的风格,“……你用的什么借口?”
季景西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毯子,“也不算是借口。季珏出事,我需要做一些应对,这几日必定有不少人往来秋水苑,府里人多眼杂,我懒得一个个整肃,索性让父王把他们打包都带走。事实上我还没张口,父王便已提前为我考虑好了,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走。这下雪天的,没人愿意赶路。”
“……燕王殿下果真雷厉风行。”杨缱不得不赞叹,“只是眼下走合适吗?会不会太招眼了?”
“无妨。”季景西笑,“父王越是磊落,勤政殿那边越是无从怀疑。令尊也这么认为,所以才会提此要求,是算准了父王不怕。”
他说的委婉,实际上自打季英得知亡妻去世真相后,整个人已不再如从前,如今里外透着股“随你们便老子爱做什么做什么谁敢多说一句老子就弄死你”的大无畏,压根不怕落人口实。
他到底是当今排在第一位的亲王,若非必要,没人会找他不痛快。
杨缱彻底放心了,在季景西安抚下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三日后,季珏得了太医准许,得以下床走动。他辞别魏帝,决定回自己府邸养伤。
结果就在回府的路上,再次遭遇刺杀。
风雨桥上,短短百步之内,横尸遍地,血流漂杵,鲜血浸透了桥上的每一道青石缝隙,纵横交错,宛若一张血色大网。
突然出现的刺客如鬼魅一般,竟无一例外都是面孔陌生的死士。激战仅仅持续了不足一刻钟,楚王府暗卫死伤殆尽,负责护送亲王车架的五十名侍卫无一幸存。
楚王季珏身中三刀,濒死之际,被正在附近带领金吾卫巡逻排查的靖阳公主与征西军统帅司凌联手所救。二人拼出一条血路,将季珏成功送至孟府。
大国手孟春亲自出手,耗时四个时辰,险险将人从阎王手里抢回。
而与此同时,远在燕亲王府秋水苑的季景西收到了无霜带回的人头,正是当日重伤杨缱的楚王府暗卫首领。
“处理了。”他只看一眼便收回视线,“别脏了她的眼。”
浑身浴血的无霜无声点了点头,抬手在下颌处轻轻一磕,继而从口中吐出一枚小小的毒囊。他沉默如金地提起漆黑布兜,转身离去。
对面有人吧嗒一声落了棋,断续的咳嗽声后,信国公府世子淡淡开口,“合作愉快。”
季景西看他一眼,执起一枚白棋。
“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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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霜:我,杀手,没感情,当街刺杀亲王,还全身而退,打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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