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平成十七年。
一场刺杀, 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
救驾的苏襄,身死的贺阳, 游历的杨绪冉,远赴漠北的袁铮,决心从军的靖阳, 不得不提前结束天真的苏奕、陈泽、顾亦明……
还有杨缱, 还有季景西。
南苑十八子一夜长大。
人们至今不知北戎刺客从何得来的魏帝行踪,又是如何突破层层禁军防卫出现在南苑书房,不知那些刺客姓甚名谁, 更不知还有两个孩子因此经受了多大的痛楚与折磨。
那场针对魏帝险些成功的刺杀, 最后定案为厉王余孽勾结外敌意图反扑, 而后经由政治发酵,兜兜转转, 勾连起被抄家灭族的王谢, 成为了政客们排除异己的利刃,成为了大魏与北戎再次开战的理由, 成为了皇帝的忌讳……却唯独没有成功为那些不幸身死的、被绑架的人报仇雪恨。
单单一句“八年前”,人们能一瞬联想到许多事, 可当这三个字后面跟了“凤凰台”,就好似一堵无形的墙,将知情者与不知情者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多的是人不理解她这话背后的含义, 可也有人在这一刻醍醐灌顶, 云开雾散般窥探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真相。
例如杨霖。
例如玉阶之上忽然杀气暴涨的老皇帝。
当然, 还有叫嚣着“凭什么你能替代季景西”的北戎新主勒古。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平静至极的少女,仿佛要重新认识一遍这个人,端详她的眼神宛若一把刮骨刀,要将她劈开剁碎,看到里面隐藏的过往。
八年前,凤凰台。
勒古的记性向来好,这六字一出,他几乎立刻想起了什么。但他到底一代枭雄,面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突然的掀底,毫不费力地做到了不动如山,直到杨霖忽然扔掉手中的箸,抬眸看过来,他才在刹那间感到了莫大的危机感,身体内不可抑制地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即刻离开这个地方。
有人轻描淡写在他头上悬了一把剑,这把剑如今随时会捅穿他的天灵盖,让他血溅当场!
逃,马上逃,最好缩地成寸离开这里!
“戎主?”杨缱久等不到他发话,无辜地歪了歪头。
勒古回神,压下心虚,嗤笑道,“本主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八年前什么台的。”
杨缱面不改色。
仅凭六个字对方当然不会承认什么,当年刺客自始至终都谨慎地没在他们面前露过全脸,便是她认出来了,没有证据,对方也大可不必理会,甚至全身而退。她只是在赌。
“不过,”勒古话锋一转,“你们大魏既然不在乎自家的王爷被一个女子随便‘替代’,本主自然也无所谓,你要喝,那便喝吧。”
话一出,便是再迟钝的人都听出他不愿与杨缱纠缠了,像是赶着打发她一般,命人斟了杯酒递去,自己则不甚在意地举了举杯,“敬两国之谊。”
杨缱扯了扯唇角,没有接话,垂眼看着手中的酒,眼底氤氲一片。
她是不是赌对了?
“——临安郡王到!”
殿外,司礼监的公公一声嘹亮的通传打断了两人的动作,酒盏已到唇边却突兀停下,杨缱下意识转头望向门外。
红衣飒然的高瘦身影由远及近,镶着东珠的长靴不疾不徐地迈过殿门,殿内的灯火辉煌因那张好看到令人不敢直视的脸的映衬而略显暗淡。他仿佛春日踏青归来般,悠然的,散漫的,唇角挂着熟悉的漫不经心,哪怕被满殿的人注视都能无比自若。
“参见皇上。”季景西目不斜视地穿过一众视线,在玉阶前停下。
老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上瞧不出喜怒,“怎不干脆等结束了再来?散漫无纪,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本是不打算来的,侄儿病着呢。”季景西得了应允,嬉皮笑脸地起身,“但听说今儿热闹,您也知道,侄儿最好凑这些热闹,必然是忍不住要来瞧瞧的。。”
说着,他转身,目光在杨缱与勒古之间转了一圈,而后忽然朝杨缱走去。后者心跳忽然加快,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见他在自己面前停下,怔愣间,手中的酒盏便易了主。
背对众人,季景西飞快地对她眨了眨眼睛。
杨缱:“……”
“既然本王人都来了,这酒……自然是不能随便替的。”他轻而易举地从杨缱手中拿过酒盏,转身,对上面色沉沉的勒古,“您说是吧?”
勒古定定看他两眼,笑,“自然。北境王爽快。”
季景西眉梢一挑,纠正道,“错了,是北境府协理,临安郡王,别图省事就随便造词啊,官话说的不好不用勉强,本王又不会笑你。”
说完,不等勒古开口,他忽然将酒盏里的酒水往地上一泼,如同随手丢掉什么脏东西般,“来人,给戎主拿个酒壶。既然是敬本王的酒,那就劳烦戎主亲自斟了。”
勒古顿时怒。
季景西仿佛压根没觉得此举有辱人之嫌,老神在在地等着宫人战战兢兢地将一壶酒放在勒古面前,这才踱步而来,示意勒古倒酒。
勒古一动未动。
“不是要一酒泯恩仇?”季景西朝杨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还是说戎主还想跟那位喝?难道你们两位……是旧识?”
“……”
强行咽下冲动,勒古深吸了口气,拿起了酒壶,竟当真亲手给面前人斟了杯酒,“王爷说笑了,本主怎么可能认识你们大魏朝臣的内眷。倒是王爷你好艳福,方才那位姑娘可是上赶着要替你,一番真情令人感动。”
季景西笑了一声没接话,将酒盏举到唇边,刚要喝下,忽然动作一滞,继而猛地拉开胳膊,连盏带酒一并丢了出去,酒水溅了勒古一裤脚,“呸呸呸,什么玩……杨缱,你今儿出门居然抹口脂了?”
杨缱正愣神,突然被指责,险些气笑:“女儿家涂口脂有何不对?”
“也没说不对啊。”红衣青年顿时求生欲暴涨,“好看着呢。”
殿内众人:“……”
勒古:“……”
杨霖:“啧。”
“给本王换个杯子来!”季景西变脸如变天似的,一不看杨缱,立刻颐指气使起来。
宫人迅速拿了干净的酒盏来,他装模作样地检查一番,而后重新对上勒古,“戎主,不好意思,再给本王斟上呗?”
一而再再而三,勒古哪还看不出他在故意为难,脸色瞬间难看起来。未免暴.露,他猛地将手中酒盏一扔,哗啦一下撞翻矮几,倾身而上,一把攥住眼前人的衣领,“季景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故意羞辱本主!”
异变突生,整个承德殿顿时哗然。
下一秒,两道身影同时窜出,以最快速度分开了两人,正是袁铮与裴青。
两人一前一后呈护卫状将季景西挡在身后,裴青带着人往后退,袁铮则迅速迎上与勒古战成一团。
好好的一场送别宴,刹那间乱成了一锅粥。
禁军侍卫迅速结队,将皇帝团团护卫在内,其余人等皆作鸟兽四散,很快大殿中央便只剩交手的二人。
季景西不知何时退到了杨缱身边,手腕一抖,一个小瓷瓶滚落在杨缱手心,“吃一颗,方才那酒里有毒。”
杨缱迅速看他一眼,电光火石间完成了眼神交流,二话不说倒出药丸子丢进嘴里。
季景西顿时喜笑颜开,“真乖。”
“那个勒古……”少女犹疑着开口。
“认出来了?”
“你早就知道?”
季景西趁乱捏了捏她的指尖,一边小心翼翼护在她左侧,一边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解释,“我记性没你好,也是前阵子才刚确定。怕你害怕,没敢告诉你,也一直有意无意挡着没让你接触他。可惜当年你我太弱,没能留下关键证据,即便说出真相对方也能推个干净,他在盛京,我不好下手。”
也幸好他一直防着没让两人提前接触,杨缱不过是认出了他,对方便迅速决定杀她灭口,那杯酒,若非他来得及时……
不过似乎他家阿离也没打算喝。
“那你今天……”
杨缱话说一半,自己明白了。
季景西秘密出京,没能及时赶上送别宴,偏生这勒古趁他不在故意在宴席上针对他,引众人关注。且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显然他不知如何提前得知景西不在京中,因此才有今日这一出。而如此一来,难保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季景西的行踪上,倘若他不是及时回来,那么迟早,他私见袁穆之事便会曝光。
如今这么一闹,倒是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都住手!圣上面前,休得惊驾!”禁军统领司啸声大如洪,震得所有人耳朵生疼。成群结队的禁军涌入大殿,锵锵拔刀围住二人,“给我拿下他们!”
袁铮与勒古被迫休战。
季景西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无视大统领司啸那抽搐的嘴角,上前三两下扒拉开禁军,将袁铮从刀下解脱出来,后者接到他的示意,二话不说退了下去。
泯恩仇的酒自然是无法喝了,勒古怒而离去,一场送别宴也就这么虎头蛇尾地宣告结束。
之后,老皇帝急召杨家父女并季景西于勤政殿问话。
一炷香后,三人鱼贯而出,而杨霖手里,则多了一道密旨——
杀勒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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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紧赶慢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