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更阑。
细小的冰晶碎屑般扑簌簌从天而降, 北风凛冽, 将雪吹成了密密麻麻的小针尖, 打得人脸上生疼。
道路两旁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中间被踩出了一条长而泥泞的马蹄印, 凌乱不堪, 一路蜿蜒向北,通向不知处。若有人停下来仔细分辨, 便能看出其中一些来自军中特制的马蹄铁,另一些则是普通马掌,间或还有已看不出完整模样的脚印与车辙。
距离盛京城十几里外的松叶林里, 高耸入云的松树遮天蔽日, 雪从缝隙落下, 染白了僵硬的土地。林子深处, 一行人狼狈穿行, 凌乱的脚步与急促的呼吸声如影随形,殷红的血在地上滴落出一串无规则的行迹, 很快又被殿后之人匆忙掩盖。身后不远处, 追兵不断迫近,偶有箭矢破空之声响起,在这深重的雪夜里有如索命阎罗。
两方人马都心知肚明, 若逃命之人成功穿过这片松林,进了山谷, 便能寻到一丝喘息, 而追击的则极大可能失去目标。
那山谷在舆图之上并无称谓, 谷内荒凉,植被稀少,乱石林立,连村民猎户们都不愿光顾,久而久之,成了一片无人问津的废弃之地,惟有一条随时可能枯竭的溪流,还昭示着此处仅有的生机。
可对于逃命之人来说,却是可遇不可求。
“还有多久?”男人嘶哑的嗓音里难掩疲惫。
“快了,前面已至树林边缘。”负责领路的蒙面暗卫低声答。
入林时他们的马匹多中箭受伤,不得不弃,勒古自己也不小心被流矢所伤。为求尽快与身后追兵拉开距离,他只简单包扎了伤口,随着不断跑动,如今隐有加重的趋势。
重重地喘了几息,体力流失得厉害的勒古命令身边的一名北戎军士,“你,来背着本主。”
军士当即上前将人背起。
“脚程再快些。”勒古粗声道,“再分出一队人去干扰季景西。”
他话说得毫不客气,暗卫头领瞥他一眼,皱着眉打了个手势。
勒古见状,满意地低笑一声,“楚王手下果真训练有素。若本主今次成功脱困,定重谢诸位,黄金、美人、宝马良驹,任君挑选。”
“戎主还是先顾忌眼下吧。”暗卫头领语气淡漠。
目前为止,王府力量出动大半,死伤惨重,皆因此人。
没有人能在那么多军中精锐的追击下完好无损地逃脱,更何况带队的还是那个临安郡王。然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楚王府是不会承认己方帮了勒古的,从接到护送命令的那一刻起,这些暗卫、府兵便与楚王府再无半点瓜葛。等待他们的要么是完成任务,要么,全部都得死。
可别说走出大魏国境,他们连京畿范围都没出,人马就已折损得如此厉害——季景西对留活口毫无兴趣,今夜,他开的是杀戒。
嗖——
一道冷箭突然擦着脚边落下,勒古一行吓了一跳,当即噤声。然而很快,又一箭穿林而来,好巧不巧射在背着勒古的北戎兵士小腿上,兵士当即惨叫一声,控制不住地往前扑去。
没等声音传出,冷光闪过,却是勒古反应极快地一刀割断了人喉咙。
他翻身落地,咒骂,“废物。”
手下人迅速接力,上前背起他继续前行,中间竟是丁点没有耽搁。
幸运的是接下来身后再无冷箭,躁动声隐隐从另一方向传来,应当是方才分出去扰乱视线的那一队人成功了。众人悄悄松了口气,赶路的速度又快了几分,没多久便到了雪松林的尽头。
勒古一行不敢放松,一口气冲进山谷。
这个无名山谷像个天然的废弃石场,地形复杂、歧路难行,到处都是乱石荆棘,普通人在白日里行走都尚且不稳,更莫说是夜间。苍茫夜色,不辨西东,他们不敢点火照明,又并非各个能够夜视,加之脚下坑洼,赶路的速度一慢再慢。
雪似乎大了。
有人担忧出声,“再走下去,迷路事小,折损事大。”
“不准停!”勒古怒喝,“继续走!”
走在最前面的暗卫头领低声拍板,“再走一段。如此歧路,追兵也不敢冒进,刚好一鼓作气甩开他们。之后再寻一处休整,待天亮后再走。”
众人纷纷强打起精神。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探路之人突然传回好消息,“发现一处山洞,可作休整。”
斥候也恰在这时回归,宣布他们成功甩开了追兵,危机暂时解除,众人顿时精神大振。
山洞里升起了火,勒古靠着山壁,任由医者为他重新处理伤势,眼底尽是狠意。季景西那个卑鄙小人在箭头上涂了毒,虽不至见血封喉,却对伤口愈合有着极大阻碍,放在平时这点小伤对他来说无关痛痒,如今却折磨得他精疲力尽。
随着伤口周围腐肉被锋利的刀刃削下,他面不改色地望向暗卫首领,“我方还剩多少人?”
“三十。”首领含糊答了一声,牙齿咬着绷带一端,单手给自己包扎。
他抬眼扫视,将手下人的状况一一看进眼底,脸色微沉。
眼下的处境不算好,前有崎岖山谷,后有凶猛追兵,自己的人各有损伤,这还只是在京畿,若想成功北上,还不知要牺牲多少。更严峻的是,他们没有后援。
“足够了。”勒古道,“此处不是你们大魏北境府,就算是季景西,想必能动用的力量也不多。”
暗卫首领点点头。
他看得出来,追兵里虽有军中精锐,但行事并未大张旗鼓,显然此次追击临安郡王也是秘密行事。若非如此,季景西大可沿路征调各路兵马,封锁官道,一城一镇严查往来,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夜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又是雪松林又是无名谷的……那位可不像是愿意吃这等苦头的人。
对方不想大动干戈,自然人手有限,楚王府出动了百名精锐,一路上正面侧面交锋数次,他们便是自损八百也能伤敌一千,只要不再另出状况,剩下三十人,的确够了。
“走出这山谷需要多久?”勒古问。
暗卫头目摇头,“没走过,不敢断言。”
“这么多人,没有一个走过这条路?”
暗卫头目古怪地看他一眼,“这里没有路。”
“……”
“此处偏离主道,周遭村落稀少,地貌天然嶙峋,就连土地都不适宜作物生长。早年间当地官府看中此地多石料,曾派人开采,后因人力物力耗费巨大,得不偿失,便不了了之。”头领似嘲非嘲地勾了勾嘴角,“不过,虽人迹罕至,对于我等长驻京中之人来说却也并非一无所知,至少比身后那些知道的多。戎主运气也不算太差。”
勒古挑眉,“怎么说。”
头领道,“身后那些追兵,皆为镇南军精锐。”
这也是他断定季景西此次是秘密行事的主要依仗——出动的非是禁军,也不是近卫、羽林、虎贲、京郊大营此类常驻京中的军队,反而是远道而来、跟着将领回京述职的镇南军。
何故?显然是不希望此事被太多人、尤其是京中之人知晓。
而那些镇南军的精锐,可没几个出身盛京城。
勒古一点就通,一路因仓皇逃窜而堆积的郁气顿时消散不少,“很好。”
“不是还有北境王?他可是盛京城本土人士,说不定来过这儿呢。”一名北戎将官质疑。
暗卫头领连解释都懒得说,撇撇嘴,嘱咐手下,“待会把火灭了,谨慎为上。”
那可是季景西!天潢贵胄,娇生惯养,怎么可能来过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
“王爷、将军,他们入谷了,接下来是否按原计划绕道堵截?”将领恭敬地请示着队伍前方高头大马上的红衣青年。
雪松林的尽头,几十名黑衣精锐肃然而立,火把连天,将头顶的夜幕都映成了红。
火光映照下,青年天人般的样貌似乎越发妖冶,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远远眺望着被黑暗笼罩的山谷,深渊般的眼底悄然涌动着无人看得懂的暗潮。
“追上去。”
将领诧异抬头,“追……上去?”
季景西估摸了一下时辰,“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得快点了。”
将领求助地望向旁边的主帅。
在季景西身边,同样坐在马背上的裴青闻言,皱眉道,“你不是想把人逼进山谷,继而绕道堵在出口、以逸待劳?”
后者摇头,“夜长梦多。”
“……行,王爷让他今夜死,他就活不到明儿日出。”裴侯爷表示自己今夜就是个听命行事的,“派一队人探路,这谷里也不知是何状况,雪越下越大,容易迷失方向,还是谨慎些。”
季景西眯了眯眼,语气意味不明,“迷路倒不至于……这碧溪谷,我刚好熟的很。”
“碧溪谷?”裴青愣,默默回想了下脑中的舆图,这山谷有名字吗?
“名字好听吧?”季景西夹了马肚子,头也不回地率先往谷里走去,“取名之人念起来更好听。”
……啊?
“什么取名之人,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季景西轻车熟路地在前面领路,很快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中。
“你别莽撞,探过再走啊。”缀在后头的裴侯爷欲哭无泪,急忙策马追上,远远地,声音在夜色里抖了三抖,“哎我去,这什么路啊!”
“此处没有坦途,让将士们都小心脚下。”
“不是,这也太难走了吧!什么破地儿……你确定方向对吗?”
“……少废话,跟上。”
勉勉强强追上季景西,裴青与他一道埋头前行,在马背上被颠得一脸菜色,回头发现好友脸色也不好,心中顿时平衡了,与此同时也越发疑惑起来——景西当真如他说的那般,对这山谷颇为熟悉,虽是夜间,指起路来也没有犹豫。可古怪的是,他又明显不适应脚下这嶙峋的石路,一看就是极少踏足,这与他所表现出的“熟悉”完全自相矛盾。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你确定天亮前能追到勒古?”裴青忍不住问。
季景西低低应了一声,“他走不出这里。”
“我们也不见得走得出去……”裴青嘟囔一声,复又严肃道,“为何这么急?明明可以以逸待劳,非要闯这乱石路,舍近求远,不是你作风。”
回答他的还是那四个字,夜长梦多。
裴青绷着脸,浑身上下散发着“这无法说服我”的气息。
季景西沉默片刻,轻声解释,“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以防万一,还是抢个先。”
“你是说还有人想杀他?”
季景西点头,“对此处熟悉的不止我一个,能猜到戎人会走这条路的也不止我,我怕对方先一步对上勒古。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坐得住……表现得越乖巧,反倒越奇怪。”
“那也不必冒雪闯这乱石谷吧?”裴青不解,“北上之路遥遥,什么时候截住人都有可能不是吗?”
“不一样。”季景西抬眼望向前方,“今夜天时地利,”
……
夜更深。
四道身影策马疾行于茫茫山谷。
天寒地冻,越下越大的雪在僵硬的大地上铺出一张轻纱般的毯子,乍看过去,入眼尽是平坦大道,可若就此以为能够毫无阻碍地奔马,那就大错特错了。好在前方带路之人似乎对此经验丰富,并未被所谓的坦途迷惑,但七横八拐地竟也踏出了一条如履平地之道。
“吁——”
领头人忽然扯缰立马,在一处瞧不出特别的隆坡上停了下来。
身后三人也跟着在她身边停住。
“前方不宜再行马,步行吧。”女子抬手摘掉兜帽,利落地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儿的脖子,示意其往背风的山坳处藏身。
于是剩下三人也学着她的模样翻身而下。
“主子身子可还撑得住?”负剑而立的谢影双抬头估摸了一下天色,担忧地望向前方被裘皮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瘦弱女子。
“尚可。”杨缱简短地答了一声,在侍女白露的搀扶下跳上一块巨石,抬首眺望远方,“从这里往前,再走大约半个时辰便差不多了。”
白衣似雪的清隽青年无声地站到了她身边,目光在她这一小会便被霜雪染白的发顶停留了一瞬,淡淡道,“帽子戴好。”
杨缱回看他一眼,听话地重新将兜帽罩在头上,顺便将整张脸缩进厚厚的狐毛围脖里,声音瓮声瓮气,“走吧。”
坐在马上尚且颠簸的乱石路,可想而知用双脚行走会有多困难,好在除杨缱外三人都有功夫傍身,走得还算轻松。杨缱也不打算折磨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把被高手带着走的待遇,大多时候双脚都是不使力的状态。有她提点,四人行进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便走出了一大段距离。
他们走走停停,并不冒进,时不时需要停下等待杨缱判断方向——到底是经年未曾踏足过此地,饶是她记性再好,沧海桑田,碧溪谷也非一成不变,偶尔也有与记忆对照不上的时候。
原本白露与谢影双对今夜的行动心中都有些犯嘀咕,对于他们能成功绕道截住北戎新主并不看好,但一路行来,那点疑虑早就消失不见。对她们来说,最大的难题原本是这个无比陌生的山谷,但显然,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她们当然想知道为何杨缱这个标准的世族贵女会对这里这般熟悉,可眼下并非解惑的场合,再多的谜题也只能等事了之后在翻出来。倒是与她们同行了一路的温家少主,从头至尾压根没表现出丁点的诧异,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要么,是他知道这背后的真相,要么,就只能是信任了。
……这得多信任,才能这般毫不犹豫地陪着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碧溪谷……这山谷的名字,出自于你?”赶路的间隙里,温子青随意问道。
杨缱被他拎鸡仔一般拎在手里,闻言应了一声。
“上次,你用了多久走出这里?”
杨缱想了想,“快一个月。这山谷不大,寻常人走上几日也就出去了,换成是你或影双姐姐,只要方向没认错,大概至多一日便能横穿。”
温子青沉默了一瞬,没去问她那一个月是怎么回事,只道,“稠夜,有雪,何以见得北戎新主恰行在你判断的路线上?”
“季珩对这条路很熟。”杨缱答,“他自会让对方顺着他心意走。”
“就像赶鸭子?”白露接话,“呃……或者牧羊那种?”
谢影双:“……”什么破比喻!
“也能这么说。”杨缱一本正经地追认。
温子青也被这类比罕见地噎了噎,“截了以后,你待如何?”
“那要看是我先,还是季珩先。”杨缱说,“若是他先,我便观战。若我们先,见机行事。”
温少主无奈地摇摇头,“冲动。”
的确是冲动,杨缱无话反驳,她没细想接下来的行事,这是她少有的不顾一切。
她根本做不到明知仇人出现却还安心在锦墨阁里睡大觉,哪怕再对季景西有信心,到底还是更愿意亲眼见到仇敌死去。最好就死在这碧溪谷,也算对得起当年在这山谷中流过的血,受过的罪。
她相信季景西也是这么想的。
今夜风急雪密,天时地利,最适合杀人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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