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曲宁城而出, 往西北方向走上大约半日, 便是帝师温长风的养老之处一丈峰。多年来,这个坐落于群山峻岭间的普通山头始终保持着与世隔绝的状态,如今破天荒多了不少远来之客,于是一改往日清冷, 有了些人情味。
昨夜一场春雷毁了部分桃树, 是以天亮后,以帝师为首,温家少主、杨家一行,以及化身为杨家三郎跟屁虫的苏三小姐苏夜俱都加入了桃林修整活动。
比起负责捡拾断枝残骸、挖坑种树的,杨家绪尘无疑最清闲, 只负责释明划定好的栽种位置, 其他时候都坐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歇神,偶有人来他身边讨口水喝, 他便笑吟吟地为对方递上一杯解渴茶。
几个弟弟怕他受凉, 想法子为他搭了个土灶用以取暖, 只是这土灶实在丑得人神共愤, 配合身后那棵歪脖子树, 以及树下温润如玉的青年, 看起来既诡异又好笑。
季景西到达半山腰桃林时,看见的便是这一景象。
……谁能想到眼前这些种树种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人,是在外头跺跺脚、整个大魏都要震三震的人物?
他驻足看了半天, 目光逡巡, 很快在林间寻到了熟悉的倩影。对方正亦步亦趋跟在自家父亲身后, 一跳一跳地将周围土壤踩实,小脸红扑扑如春桃浸染,眉目间是难得一见的轻松率意,比在盛京城里不知灵动了多少。
杨绪尘第一个发现客人,他抄着手,如同见到老友般熟稔地打招呼,“来了?”
季景西看他坐在歪七扭八的土灶旁还如此安然惬意,有些想笑,“气色不错。”
“托福。”杨绪尘笑着颔首。
其他人听到动静纷纷停下动作,双方于是不可避免地见了一圈礼。轮到杨缱,季景西也不开口,只好整以暇地望她,后者站在原地,眨眨眼,又眨眨眼,忽然提起裙摆跑过去。
堪堪在来人面前停住,少女仰头望着红衣飒爽的青年,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光芒闪烁,“季珩!”
季景西克制着蠢蠢欲动想抱上去的手,笑意爬上眉梢,“欸。”
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视着,直到身后咳嗽声此起彼伏。杨缱小脸一红,连忙移开目光,面上却挂着大大的笑容,显然高兴极了,“温爷爷、父亲,我先带他上山安置。”
帝师笑眯眯地应了,杨霖则将锄头往脚下一杵,“安置好便换了衣裳过来干活。”
“……”
任由杨缱带着她往山顶走,季景西不错眼地打量着身边一反常态叽叽喳喳说话的少女,忽然问,“失痛的遗症何时痊愈的?”
少女一愣,“我忘了同你说吗?来此的第七日便能随意走动了,之后又巩固了半月,已彻底好了。”
季景西点点头,环顾四周的郁郁葱葱,“看来此处的确适合休养。方才瞧着重安状态也不错,可是也已无碍?”
杨缱脚步微微一顿,继而沉默摇头。
季景西几不可闻地轻叹。
“罢了,不说这个。”他另起话头,“我此次出京匆忙,大抵只能陪你几日光景。你说,我若求你爹许我晚上与你同塌而眠,他会答应吗?”
少女一脸震惊,仿佛在说“你疯了吗”。
“可我只有在你身边才睡得安稳啊。”红衣青年耍赖地摇着她的手,“杨缱,成亲吧,好不好?我真是等够了。”
“……好、好啊。”杨缱被他晃得脑子都乱了,“可你会打雁吗?多少年没摸过弓了?”
季景西撇嘴,“下聘的雁本王还是能打来的。”
“需要我帮忙吗?”少女指着自己鼻尖,“我骑射还行。”
“越说越没边了是不是?”他气笑,“不在京城,胆子也大了,嗯?”
他伸手去挠少女的痒痒穴,后者边躲边讨饶,直闹到两人都气喘吁吁才停下来。瞧见青年眉目间流露出的一丝疲态,知他定然是百忙之中堪堪拨冗而来,杨缱又忍不住心疼地凑过去,“……其实你不来也无妨,我总归要回京的。”
季景西无奈地捏她的脸,“知道你要回去,同我想见你是两码事。”
“不要太累。”
“看见你就不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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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半山腰,山顶的温度要更凉一些。两人动手收拾了一间屋子,又烧了水,在等季景西沐浴更衣的间隙里,杨缱怕他无法适应,又钻进厨房倒腾半晌。
于是当季景西湿着发出来时,瞧见的便是桌上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临安郡王向来不喜姜汤,俊脸上写满不情愿,但摄于心上人的“威严”,还是捏着鼻子一口气喝掉,而后不等杨缱开口便一把将人拉起,压在门板上重重吻了下去。
他着实太过于想念她。思之刻骨,念之铭心,言语不足表达,只能以这样一个又凶又狠的吻来告诉她。
自重逢以来,在与杨缱相处上,季景西始终小心翼翼,不敢太近,又无法远离,随时随地自我告诫着尺度与分寸,患得患失犹如钝刀割肉。失而复得乃幸事,然过程却太过痛苦,午夜梦回时,他甚至需要仔细地回想一番,才能确定自己没有失去她,她不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许予他人。
临安郡王在还是景小王爷时,便清醒地知道自己内心豢养着多么可怕的一只困兽。这只困兽,被现实、门第、立场、朝局……种种阻碍它随心所欲的东西组成囚笼囚禁其中,日复一日,挠的他血肉模糊。
惟有杨缱,是他的续命良药。
一门之隔的外面,山风呼啸,仿佛在替谁将一声声思念诉于天地山川。
当杨缱从耳边鼓噪的心跳声中回过神时,她已经被赶出了房门,站在了一丈峰崖前的空地上。
心脏犹在剧烈跳动着,她冷静了一会,默默回房洗了把脸,又坐下歇了歇,直到看不出异样,才又返回寻季景西。
彼时后者已重新沐浴过,正盘腿而坐,靠着凭椅闭目养神。日光透过房门照射在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将凌厉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晕,显得比平日里温柔许多,半干不干的黑发垂在身后铺了一地,与身上那暗红的衣裳交织在一起,妖冶又夺目。
这人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本事,不论身处何地,都仿佛置身华堂。
杨缱忍不住多看了一会才在他身后坐下,动作自然地将他的头放在膝上,温热柔软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按上他的太阳穴,“你来此之事,知道的人多吗?可有不妥?”
季景西舒服得喟叹一声,慢吞吞答,“不该知的不会知,该知道的,怎么瞒都没用。不过就算知道也无妨,比起我的行踪,恐怕还是杨重安的安危更让他们在意。”
倒也是。
杨家嫡长子的生死决定了这个庞大家族未来的命运,而他们家未来如何,又直接关系到朝局走向。季景西说的没错,整个盛京城都在静待杨家的消息,随着惊蛰越来越近,几乎已到了迫不及待的地步。
不知有多少人盼着尘世子死,又有多少人盼他生。
季景西半阖着眼,“阿离,你同我说实话,重安到底什么情况?”
身后人许久不答话,只轻轻为他揉开眉心的倦色,“你方才在桃林见过大哥,你觉得他如何?”
季景西想了想,“眉宇舒朗,眸若清潭,不像已至膏肓。”
“是吧。”杨缱勉强牵了牵唇角。
顿了顿,她又问,“靖阳姐姐会来一丈峰吗?”
季景西摇头,“勒古之死已传遍天下,北边频有冲突,皇姐是主将,不可擅离职守。不过我已安排了袁铮助她,想必可为她空出时间来。”
杨缱停下动作,像是在极力组织着语言,“两日前,大哥尚且缠绵病榻,无法起身,可昨日起,他突然好转,清醒抖擞,容光奕奕,不仅可以下床走动,膳食也比先前用得多了些。帝师怀疑此为……”
季景西倏地睁开眼,“……回光返照?”
杨缱轻轻点头。
她用力攥紧手指,声音悄然哽咽,“我们不知如何是好,帝师与温喻也不敢轻举妄动,父亲说,如若天绝人路,那么最后的日子,他想让大哥过得开心惬意,无虑无忧。”
季景西倾身拥她入怀,安慰地拍着她的后背,听她断断续续说道,“他没过过几日松快日子,时刻受着病痛折磨,连这天下的大好河川都没机会看过。他还有好多事来不及做,好多人来不及爱,一辈子都在为家族劳心伤神……他才二十三岁……”
她说不下去了,闭着眼痛苦地消化难过。这是她,以及其他杨家人,上了一丈峰后被动养成的习惯。他们提心吊胆,不敢哭,不敢闹,不敢伤心,也不敢有太多希望,就这么强行使自己保持平静,不允许崩溃,更不允许发泄,好似这样就能不惊动神明,不惊动阎王。
季景西抬起她的脸,发现眼前人意外地没有流泪,一双眸子干涸如荒漠,红的吓人。
他张张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
杨缱一力主张他留在峰顶休息,季景西拗不过,只好顺了她的意。他几日夜没合过眼,握着杨缱的手没多久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外头欢声笑语不断,他开了房门,顺着声音看去,崖顶不知何时支起了帷帐,一群人围坐于一方巨大的石桌前,桌上摆满吃食,帐外点了篝火以供取暖,杨绪尘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背风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正看着温子青手里新挖出来的酒。
酒是帝师所酿,启开一坛,顿时香味四溢、醉人心脾,引得一群人纷纷凑上去围观。
季景西站在原地,莫名地不想上前打扰,直到听王氏上前唤他,才回过神,向对方补了一记晚辈礼。
“快起身,赶路累坏了吧?”王氏温柔地扶起他,“你带的东西伯母瞧见了,有心了。此地条件简陋,可莫要嫌弃。”
季景西连道不敢。
兴许是远离了盛京的尔虞我诈,又或是刻意营造轻松氛围,最重规矩的温杨两家不约而同地暂时抛弃繁冗礼节,一顿饭吃得热闹极了。饭后,众人各自散去,杨霖单独唤了季景西说话。
后者心中有数,不等他发问,便主动将京中这两月的情势道来。
“……您这假告得有些长,初时还未有宵小起心思,时日长了,便都蠢蠢欲动起来。晚辈离京前,已有人数次请旨立代相公,意在您回来前暂代集贤阁政事。季琅和季珏跳得厉害,苏、陆两位相公对此则缄默回避。皇上似有意动,但奏疏始终留中不发,不知是不是觉得时机不成熟。”
杨霖面不改色,仿佛即将被顶替的不是自己一般,“三月大考的主试定了吗?”
“暂未。不过定国公越进呼声极高。”季景西答,“可惜定国公拒了,反推举了您。”
“老狐狸。”杨霖嗤笑。真是蛰伏多年,胆气也跟着小了,仗着儿子出仕,女儿又成了宁嫔,越进这是光明正大避嫌呢。
他带着几分考校之意看向身边人,“王爷意属何人做这主考?”
季景西答得稳妥,“若您愿意出面,自然最好不过。”
“除了本相。”杨霖摆手。
“……”青年这才认真思忖起来,末了慎重道,“晚辈的舅舅可担此大任。”
“苏怀宁还是苏怀远?”
“前者。”
杨霖意味深长地捋着胡须,并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是个好人选。此番阿冉受劫,阴差阳错令你舅舅松了口,离京前两家已交换庚帖,待回去后,两个孩子的亲事便要定下来,今后苏杨两家同气连枝,这主考由谁来做都是一样。”
他口中“苏杨两家”的“苏”,指的是苏家大房苏怀宁那一支。
能由着杨绪冉带苏夜来一丈峰已是说明了两家态度,这门波折的亲事如今总算有了好结果,也不枉杨三郎鬼门关前走一遭。
季景西被“同气连枝”四字冲击得嫉妒之情飙升,想到白日里与杨缱说起打雁一事,他不由开口,“伯父,我能不能……”
“嗯?”
“……”不、不敢说。
他纠结万分,杨霖却戳穿他,“王爷也想提亲?”
季景西摸了摸鼻尖,大方承认,“……嗯。”
杨霖沉默下来,定定看他片刻,忽然长叹一声,“也罢。”
怔愣望着信国公离去的背影,季景西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理解了对方最后的意思,心头涌起狂喜又强行按下,踱步半晌,终于确定自己没弄错,一时间激动得无法自持。
可惜这份喜悦仅仅持续了几个时辰,还未等他入梦,四更天,杨绪尘突然发病了。
亦或是说,终于来了。
季景西匆忙合衣出门时,杨绪尘的屋外已经聚满了人:杨霖王氏夫妇、杨绪丰、杨绪冉、杨缱、杨绪南、杨绾,杨家人一个不落地站在院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如出一辙——
该怎么形容呢,仿佛头顶悬着的铡刀终于还是落到了脖颈上,绷紧的神经已至极限,全靠最后一口气吊着,稍有风吹草动,便是天崩地陷。
可即便如此,却仍不愿放弃地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不到最后一刻,不言生死。
晚膳时还言笑晏晏关怀他是否奔波受累的王氏如今全靠与丈夫互相支撑才没倒下,绪丰、绪冉则被杨绾一左一右紧急抱着手臂,如临大敌,绪南则瘫坐在屋门前,眼泪无声地掉,却一无所知,杨缱更是灵魂出窍般呆呆站着,吓懵了似的。
她裹着一件及踝披风,披风的一角被山风掀起,露出里面一小片裙摆,裙摆的最下端有着大片喷溅上去的血迹,星星点点,连鞋面都沾染了些,那是杨绪尘昏厥前最后吐出的一口血。
上一刻她还趴在兄长的床尾,因听到咳嗽声而骤然惊醒,下一刻,人便在她面前倒下了。
苏夜不知何时站到了季景西身边,轻声道,“帝师说,如果救不回,会留出时间给他们道别。”
小姑娘全身都在发抖,“我真的宁愿这扇门永远别打开……”
季景西喉咙干得厉害,僵硬地揉了揉她的头,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说服自己,“温氏一族有逆天改命之能,帝师享誉九州,温喻之天纵奇才,他们不会有失。”
话音刚落,下一秒,那扇紧闭的房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跪在最前面的杨绪南吓了一跳,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下来,另一边的杨缱整个人一抖,险些栽倒,好险不险被一只手扶住,正是开门的温子青。
他一手撑着杨缱,面色还算平静,“需备下血亲之血,你们谁来?”
“我!我来!”杨绪南猛地一跃而起,“我活蹦乱跳,无疾无病,用我的!”
温子青微微颔首,示意他进屋,接着松了手,对上杨缱急切的目光,用极为冷静的声音叮嘱她,“耐心等着,信我。”
杨缱刹那间定了神。
而这一等,便等了一日一夜。
白日里还算晴朗的天,入了夜反倒阴沉下来,天色还没黑透,崖顶便飘起了细雾般的小雨。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闷雷声,滚滚沉云压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压抑得教人喘不过气。
杨家一众皆是整日粒米未进,任凭苏夜如何劝,最后都只做样子似的端了端碗,很快又食不下咽地放下。短短一日夜,杨霖与王清筠头上生出了华发,绪丰绪冉下巴上也都冒了青茬,杨绾吃力地睁着通红的眼睛,而杨缱则靠着季景西的肩头,在他锲而不舍的劝说下好歹进了小半碗水,
杨绪南至今没有从屋中出来。
与凌迟无异的煎熬已经将这一家人磨得精疲力尽,然而没有动静对他们来说便是好消息,这种死一般的静谧,反而成了支撑他们的最大动力。
滚滚春雷由远及近,一声一声,像是某种蓄势待发的浪潮。苏夜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幕。
“过了子时,便是惊蛰了啊。”
杨家绪尘,不渡廿三。
惊蛰而生,惊蛰而劫。
他是胎里带的弱症,本就不易根治。这些年孟国手一直没有放弃研究根治之法,虽进度缓慢,却并非停滞不前。孟家,以及孟氏姻亲沈家,皆是祖祖辈辈行医,发展至今,几乎囊括了这天下最顶级的医术圣手。倘若再给他们些时间,倾两族之力,兴许是有希望的,可惜对于杨绪尘来说,时间,才是最奢侈的条件。
曲宁温氏也善医,但更善卜,帝师温长风与少主温子青如今在做的,并不是为杨绪尘治病,而是为他续命。
温长风在杨绪尘出生时卜过一卦,之后便为此准备了二十三年,以给杨绪尘续命为酬,换杨家全力庇护曲宁温氏的再一次入世。这是两家从未落于纸上的默契,能不能成,端看杨绪尘活不活得过今夜子时。
屋内,满地数不尽的命灯摇曳,宛若一蓬蓬开在黄泉边上的艳丽的花。这些命灯的灯芯殷红似血,那是以杨绪南的鲜血浸过的灯芯,混着温家千年不腐的灯油而制。
床榻上的杨绪尘明显已是油尽灯枯之相,而放了太多血的杨家宗子则被放置在外间,已经足足卜算推演了一日一夜的帝师温长风两颊凹陷,双眸充血,幸而有温子青不错眼地照看着这些绝不可以熄灭的命灯,否则怕是老人家还要走在续命之人前面。
春雷声愈加临近,风烛残年的老人强打起精神,开始了新一轮的卜算。祖孙俩对于能不能撑过子时都毫不怀疑,唯独拿不准的,是这样的法子,究竟能为续命之人抢来多少寿命,毕竟一日也是续,一时也是续。
他们要的,可不止是这一时一日。
新的卦象有些奇特,温长风讶异挑眉,又不信邪地重新起卦,然一连三次结果均是相同。温子青凑过去看了一眼,按下还想继续的祖父,将命盘挪到了自己面前。
温长风疲累地半阖起眼,有些好笑,“时也命也,真没想到,倘若没有……杨家重安,必无可救也。”
温子青不语,只面无表情地将方才祖父做过的事重复了一遍,而后盯着结果看了又看。
“好啦。”帝师瞥向他面前与方才无异的卦象,拍拍孙儿的肩,“别闷闷不乐,你不是早知晓结果了吗?怎得如今反而固执起来了?”
“我没有。”温子青冷淡道。
帝师无情地拆穿他,“口是心非,有没有可都写在脸上,老夫还不了解你?”
温子青的表情顿时更冷了。
“喻之啊,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凡事莫强求。”帝师望着眼前堪称曲宁温氏最优秀的子弟,心下不忍——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兜头浇了盆冷水,莫说是子青,换成是他都难以接受。“你难道希望杨家小子死吗?如此,阿离可是要失望的。”
“……不会。”温子青只觉自己在祖父那透析的眼神中无所遁形,有些恼,又感到难堪,索性收了命盘往外走,“时辰不早,祖父准备吧,我把人带进来。”
他难得有些狼狈,逃也似的走出祖父的视线范围,来到门前,盯着自己落在门栓上的手指。他清醒地意识到,一旦打开这扇门,有些深藏于心的、灰烬底下埋藏的那么一丁点可能烧起来的火星,就会彻底湮灭,而他会停留在某处,再不能往前一步。
可相反的,杨重安能活。
温子青仅犹豫了一秒,便豁然拉开了木门。
震耳欲聋的春雷终于在这一刻酝酿了足够的力量,于天穹之中轰然炸开,山风乍起,牛毛水雾般的细雨转瞬间急骤而降。
面无表情地对上门外翘首期盼的众人,温子青视线精准地对上了杨霖,“伯父,进屋吧,接下来需要您出些力。”
杨霖顿时大松一口气,“……不是告别就好,不是告别就好。清筠,在此等我。”
王氏眼含热泪地点了点头。
众人目送杨霖进屋,讶异地发现温子青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正疑惑着,却见他视线一转,看向杨缱身边撑伞而立的红衣青年。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季景西后知后觉地挑起眉,抬手指向自己,“……我?”
温子青用行动回答了他——他侧过身,给对方留出了足够通过的空隙。
杨缱惊讶地瞪大眼睛,“为何?”
温子青垂着眼,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但他又惯于顺着她,因而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他姓季。”
“……”
季景西将伞塞进杨缱手里,安慰地对她笑了笑,“虽然不知为何是这个理由……我去去就来。”
说完,越过温子青,大步走进屋中。
意外地,温家少主依然伫立在原地。他抬起眼,目光穿过雨幕,落在山顶另一端尽头的桃树林,黑乎乎的桃林入口犹如暗夜里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随时都会将周围一切吞噬殆尽。
杨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温喻?”
“还差一人。”
“谁?”
“将星。”
又是一道惊雷响起,狂风呼啸着倒灌进房门大开的茅草屋,引得屋内满地的命灯疯狂跳动。温子青耐心等待着,一息,两息,三息……终于,视线尽头有了动静,有一道人影,裹挟着满山风雨和沉沉夜色,穿过凶兽骇人的脏腑,踏上了一丈峰顶。
“将军。”温子青冷冽的声音响起,“喻之恭候多时。”
对方浑身上下都已被雨水浇透,鬓边的青丝一缕缕贴在脸上,沉重的甲胄随着她每向前一步,发出令人齿寒的碰撞声。她一边走,一边脱去铁甲、佩刀,匕首,沉重的物什砸在地上,溅起点点雨水,直至身上再无一丝血腥锐器。
她停在房前,抬手将额前的发一股脑全数捋至脑后,露出那张苍白、却棱角分明、英气十足的脸。
正是奔袭千里而来的漠北主将,靖阳公主季君瑶。
“人呢?”她启口,嗓音哑的几乎听不出原本音色。随着她双唇翕动,有血混着雨水从她嘴边流下。
“还活着。”温子青后退一步,“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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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改过,看过的不用重新看,无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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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大哥活着真难。
第一版的大纲我压根没打算救人,多省事……
赶紧写完这一段,大哥一旦没有了后顾之忧,就好办事多了,进度条即将可以飞速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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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霖,相。
靖阳,将。
季景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