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西北之地,干冷的风,将墙皮都吹落了三层。
黄土漫天下,邈川城头上,站着一位头发虚白的老将,他苍老的脸上,都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常年征战在外的他,身上也不免留下了诸多伤疤,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鲜血的味道有些腥甜。
他望着那一望无际的平原,心里在估算着日子。
眼下,再过一两日,应该就是新年除夕了,想来,此刻的大宋,已经锣鼓喧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了吧。
想到那喜庆的日子,这位老将的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是的,他想家了。
想自己的儿郎,想自己的女子,想嫁给他一生都未想过清福的娘子。
自然,也想大宋的一杯温酒,更想,家乡的一碗米饭。
想到那些寻常的物件,这老将的脸上,不免又露出几分悲伤。
自,元符年间出征,到现在,已经五六年的光景了。
吐蕃人的叛乱,愈演愈烈,皇帝哲宗派遣他与王瞻平叛镇守。
想那王瞻真是一番好手,面对叛乱并没有慌乱,虽然山南各部群起相应,四面围困青唐城,但他应对有余。
面对吐蕃诸部的反抗,那王赡采取了血腥镇压的政策。
“先戮大首领结斡磋、心牟钦毡、凌卜齐、巴金摩、森摩凌琢德巴本巴、沁布鲁克、斯多、达马罗等九人。“
“悉捕城中诸羌斩之,积级如山”。
“在青唐城这场“积级如山”的屠杀后,大宋总算是勉强守住了青唐城。”
想到那一场场的杀戮,这位老将的脸上不由得热血起来。
大宋历来疲弱,这河湟一战,是少有的打出血气的一战。
那王瞻回朝,必定是要受到嘉奖的,只是,这位老伙计为何一去一两年,一点音讯都没有了,是做了高官厚禄,已经忘记了这青唐驻守的兄弟们了吗?
老将不由得一笑,想到兄弟们,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邈川城,看到那些妇孺儿童,不免老泪纵横。
在战场厮杀,挨过刀枪,他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但是此刻,他却心疼这些妇孺孩童们,不由得潸然泪下。
就在青唐被围几乎同时,这位老将所据守的邀川城亦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邈川城被围的危局比青唐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吐蕃部族联合了西夏军队一起前来。
“夏国遣星多贝中、达克摩等三监军率众助之,合十余万人,先断炳灵寺桥,烧星章峡栈道,四面急攻。”
“而此时“城中兵才二千余人,器械百无一二。”
这位老将只能命令军士撤户门负之为盾,刻木墨之为戈。
也让城中女子百余人穿上男子军服以充军。
又命童儿数十人以瓦炒黍供饷。
招募敢死士三百人冒以黄布巾。
他亲自亲披甲,率死士出战,袅百余级。
羌人以箭雨辐射,城中之矢如蝗,士多死伤。
好在他一面率军死战,一面连冒充带咋呼,再加上宋将苗履、姚雄率兵救援及时,在邈川外围连克膘哥、墨城等城寨,吐蕃和西夏联军以为北宋大军渐至,遂撤了邈川之围。
但这种事儿也就能做一回,下次如果吐蕃军队再来,邈川城必破无疑。
那王瞻已经奉昭撤回,与那吐蕃人采取怀柔政策,他们这一只,还在死守。
回头望望那城中的老弱妇孺,只怕,死守也守不了几日了。
往昔,还能突围出去,送信报援,但是,这两月之内,再也没有一封信能送出去。
那朝廷是打,是退,也没有个准信,这让他这个老将,也颇为心累。
打,已经无力可打,退,也无旨可退,只能让这些老弱妇孺,在这河湟之地等死。
他,实在不忍。
但是,他一如老狗一样忠诚,没有圣旨,他即便是战死,也不会退守一步。
城中的每个军卒,也与他一样,都相信,皇帝会派遣援兵来驰援,将叛变之徒,一一荡平。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皇帝,已经去世接近两年有余,眼下,是新皇登基,国号崇宁。
正在惆怅之际,突然望见远方有一对宋军旗帜。
老将立即欢喜沸腾,他一路狂奔走下城楼,在诸多将士们的惊异中,他欢快地呼喊着:“我大宋的援军到,快,掩护援军进城。”
老将的一声呼喊,让死气沉沉的邈川城立即沸腾起来,这些饱受折磨的老弱妇孺们,终于见到了一丝曙光。
“这下可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吃到年夜饭了。”
欢呼声,在城中沸腾起来。
老将欢快的命令士兵打开城门,他亲自披甲上阵,策马出城,带着二三十名死侍,要前去为大宋援军护卫。
“来者,可是我大宋援军?”
老将离着多远,就开始呼喊,因为太过激动,以至于嘴唇开裂,鲜血滴落在铠甲上,但是,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邈川城守将,王憨接旨!”
老将听闻有圣旨,他立即下马,急忙跪地,浑身颤抖。
“来了,终于是来了,圣旨,终于是来了……”
一名太监,在十几名禁军的保护下,来到王憨的面前,他纵身下马,高傲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令,邈川守卫王憨,撤离邈川城,又因在青唐杀戮太多,造成青唐诸部落怨声四起,遂,贬千牛将将军,知秦州府,钦此!”
听到圣旨,王憨浑身一震,犹如做梦一样,他抬头望着那太监,眼生的很,若不是大宋监军的腰牌,他必定以为,这太监是党项人的细作。
如此圣旨,他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是如此安排。
以至于他跪在地上久久,居然都忘了接旨。
“大胆王憨,还想抗旨不成?快快接旨。”
王憨听到呵斥,此刻才急忙接旨,他立即看着圣旨,本以为是读错了,但是,却没想到,一字不差。
老将老泪纵横,哭诉道:“为何会如此啊?圣人命我等出兵河湟,收复故土,为何会拱手相让呢?”
那太监看到王憨老泪纵横的样子,心中鄙夷,骂道:“糊涂鬼,前朝圣人已经仙逝,如今是端王即位,荣登大宝,尔,当真是黄粱一梦,不知醒悟。”
听到此话,王憨惊的目瞪口呆,他当真是想不到,这君臣一别,居然是永别,王憨跪倒在地哭诉道:“圣人……微臣有罪,微臣有罪啊……”
王憨心中十分内疚,自责,受圣人托付,要他收复河湟失地,眼下河湟失地未复,圣人却仙逝实在是有愧于先皇啊。
突然,王憨愤怒质问道:“那王瞻在何处?为何这么多时日,他不来通报一声?”
那太监不屑说道:“哼,那王瞻回朝之后,就被曾相公弹劾,贬为与尔等一样的千牛将军,置业房州,他走到黄河边上,就自缢了,死了一两年了,尔,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醒醒吧。”
听到此处,老将王憨双手颤抖,手中的圣旨,也不由得掉落。
那太监立即骂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遗弃圣人法旨,哼,等着洒家参你一本吧。”
那太监说完,就高傲的跨上战马,嚣张离去。
王憨看着那嚣张离去的大宋禁军,他没有等来援军,只等到了一个噩梦。
圣人去了,王瞻去了,这两千里沃土的河湟之地,也去了。
那他这个为此拼杀一生的将军,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呢?
王憨解下盔甲,解下佩剑,也解下战马的缰绳,狠狠地抽了战马一鞭。
那战马吃痛,嘶鸣奔走。
王憨老泪纵横,哭着说道:“走吧,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他说完,便跪在地上,用他的双手,奋力的挖掘地面,很快,双手染血,地面也被挖出一个坑来。
他将自己的战甲,佩剑,都埋葬进去。
鲜血裹着热泪,将他一生最为骄傲的兵刃,埋葬。
就如,埋葬他的人生一样。
突然,这老将仰天长叹,怒吼一声。
“天啊……你为何要如此无道?”
突然,一口老血喷出。
这老将面如死灰,怒目圆睁。
但是片刻之后,他那张不甘的脸上,却露出了几分释然。
因为,他看到了他的战马嘶鸣,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意气风发,看到了自己儿郎们陪伴之下的欢畅通达。
也看到了他负了半生的韶华。
最终,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
在被气死的最后时刻。
找到了自己的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