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意人来说,由谁来主持市场的运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够得到合理的收益。过去舟山船帮所制定的贸易份额分配制度并不是每个人都乐于接受,本地想将其取而代之的也大有人在。只是一方面舟山船帮背景深、底子硬,一般人根本撬不动,另一方面这种利益分配方式已经固化,牵一而动全身,没有谁有这个能力可以将其全部铲掉,并且有足够的威望来主持制定新的利益分配模式。
而海汉人的到来就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打破了之前的平衡。不论是武力值还是商业能力,海汉都远在舟山群岛这些民间势力之上,并且有在福广积累的丰富经验和成功运作的案例,以及长期以来保持得极好的商业信誉。由海汉出面牵头来重新打造这一地区的海上贸易体系,对那些想要改变现状的人来说,无疑是最有说服力的。
这些人虽然是来请示曲余同的意思,但其实来之前也已经互相通过气,统一了看法。对于文博等人来说,现在海汉人打算要重新制定市场规则,不抓住这个时机切入更待何时?这个招商会要是不去参加,等人家东分分西分分,把海汉货的专营权全都瓜分完了,那自己今后就连喝汤的资格都没了。
曲余同听了众人的表态,却仍是不动声色地说道:“那你们可知这次海汉人要布的专营权,包括了哪些货色?”
众人均是摇头称不知,他们现在只拿到了请帖,至于招商会的内容,他们此前却并没有接收到相关的信息。
曲余同得意地捻须叹道:“你们若是就这么一问三不知的去了,也只能去当个看客。回头你们去找何肖,他那里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文博闻言喜道:“若是能掌握消息,大事可成!”
海汉送来的请帖上说得很明白,这次招商会将会有九十多种商品的专营权布,而这个专营权可是得要付出真金白银才能拿到手。就算是财力雄厚的商家,也不可能将这么多种商品的专营权全部收入囊中,这就必须要有针对性的做出选择。比如考虑上手快,可以选择经营自己比较熟悉的领域,又或是考虑收益,就专门挑利润较高的商品,或者选择竞争者可能不太多,比较容易拿到专营权的商品。在招商会之前制定出比较稳妥的策略,对想要拿下的项目进行提前的准备,无疑是可以大大提升成功的几率。
曲余同叮嘱道:“此事需得小心一些,切记不可外传!”
文博等人连忙躬身应道:“大人放心,我等谨记在心。”
海汉人既然没有把这部分的消息公开,那意思就是准备在招商会上有针对性的照顾一些类似曲余同这种在地方上有较大影响力的关系户了。这种消息要是泄露出去,对海汉人的影响倒是没多少,但自己这边的竞争优势可就完全没了。在座这些人都是准备往里面砸钱的,自然不会轻易将掌握的这些独门消息泄露出去。
文博等人所面临的竞争压力并不仅仅只是局限于宁波府一地,他们与曲余同商定事情之后没过两天,便开始有浙江其他州府的商人涌入宁波城,其中台州府、绍兴府、杭州府、湖州府、嘉兴府几地的商人尤其居多。尽管海汉人出去的请帖并没有那么多,但相关的消息传开之后,其他州府的商人自然也不会白白错过这个抱大腿的机会。
虽然没有接到请帖,但海汉人的请帖上也并没有提及到时候还需要凭贴上岛,这就是说即便是没有接到请帖,也仍然有机会上岛参与招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赶到宁波来的商人除了邻近的几个州府,更远的温州府、金华府、松江府、苏州府、扬州府等地也开始66续续有人来到宁波赴会。这些人当中极少有人直接接到了海汉的请帖,全是听到消息赶来凑热闹的。这些有心要去舟山岛参加招商会的都是有些家底的富人,出远门全是一帮人一路伺候着,到了宁波就得住店吃饭,一时间宁波府内各处旅店酒楼全都人满为患。
能够有这么多人收到消息赶来,当然并不只是因为海汉放出来的这块蛋糕诱人,宣传的手段也同样重要。海汉没有这么多的人力用于到江浙各地派送请帖,同时也不太了解各地到底有哪些人是值得邀请的对象,因此广撒请帖并不是一个高效的解决方式。
如果仅仅只是靠这个时代的消息传播度,想要将消息扩散到数百里之外的地方可能就得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但在宁波这边递送请帖的同时,安排一些人在其他地区散布一些经过加工的消息,将有心人引来宁波舟山参与招商会,实施起来倒也不难。
如此之多的商人汇聚一地,在过去数年中都是不多见的状况,许多有心要在招商会上有所斩获的商人也不仅感叹海汉的吸引力实在太强,来了这么多人无疑会加大了招商会上争夺专营权的竞争力度。而原本有一些商人的确是抱着半信半疑碰运气的心理来宁波看个热闹,但现之前所收到的消息并非伪作,而是确确实实的财良机,这些人立刻也改变了原来的观望态度,四下打听要如何才能去舟山岛参加海汉招商会。
尽管官府中还是有一些人并不欢迎海汉人的到来,但现在如果要站出来宣布一些对海汉不利的措施,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这些商贾虽然无法直接干政,但其人脉网络中也有不少像宁波知府曲余同这样等着要借海汉人创造的机会财的大明官员,月底将赴舟山岛与会的商人当中,着实有相当比例的一部分人是代表官场人物去的。
吴焕之就是从外地奔赴宁波凑热闹的商人之一,他是苏州太仓人,家中经营丝绸生意。每年经手销出去的丝绸,多达数千匹之多。不过对于出口贸易,吴焕之并没有比较好的销售渠道,一向都是批给海商,再由海商转卖到海外。而这部分的交易,绝大多数时候就是在舟山群岛进行的。相较于转卖海外的获益,吴焕之从这部分贸易中所得到的利润并不算丰厚,因此他也一直都在考虑能找到更为直接的销售渠道将手头的丝绸销往海外。
前些天吴焕之听到一个消息,南方的海汉人到了舟山,打跑了原本占据当地的舟山船帮。而过去关于海贸的民间规则全部作废,海汉人要重新制定一套新的运行规则,并且要在舟山岛兴建大型的贸易港,招揽江浙地区的商户入驻。想要参与这个计划的人,月底可以到舟山岛上去做实地考察,与海汉人当面谈条件。
吴焕之听完这个消息之后就心动了。他对于舟山群岛的势力分布状况不是特别了解,但海汉人的到来却是他认为不可错过的时机。他每年销往海外的丝绸虽然是经过了转手,但大致去向他还是很清楚的,其中一部分跨过东海卖到了朝鲜、日本和琉球,另一部分则是往南运输,在琼州府的三亚港卖给海汉和一些西方国家的商人。吴焕之想要做的,就是把这一部分的利润从中间商那里抢过来,收回到自己手中。而想要达成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就与海汉人见面商谈具体的条件。
吴焕之相信自己在价格方面拥有极大竞争优势,中间商再怎么降都不可能降得过他这个生产商,如果海汉人真的要在浙江落脚,那么吴焕之就要设法把自己的产品直接卖给他们。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来了宁波,甚至连海汉人的招商会是了请帖这件事,他也是在到了宁波之后才听说的。
现在让吴焕之感到头疼的事情,就是在没有收到请贴的情况下,如何去舟山岛参加海汉人的招商会。他在宁波这边认识的人几乎都是同行,这事却是不便找他们商量,毕竟站在商人的角度考量,吴焕之巴不得到时候就自己一个丝绸商人去参加这个招商会。到了宁波两天之后,吴焕之竟然还没打听什么有用的消息,虽说到月底的会期还有十来天时间,但吴焕之已经隐隐开始有点着急了。
这天在饭店吃饭的时候,吴焕之终于听到后面一桌人在谈论舟山的事情。他这几天正在为这事忧心忡忡,听到“舟山”二字不免就留上了心。
便听其中一人说道:“那海汉人据说是从福广长途跋涉而来,就算一时占了上风,如何守得住舟山那些人的反扑?听说舟山船帮领汪加林生死未明,要是他又纠集一帮人杀回来赶走海汉人,那又当如何?我们月底去舟山岛看热闹,莫要被有心人当做对海汉示好之举。”
另一声音稍粗的人应道:“贤弟何须担忧,你是才来宁波,有所不知。那海汉人到浙江已有近一月时间,先破六横岛,灭海沙帮,后来才往北一个岛一个岛的打过来,一直推到舟山。汪加林若是有能力翻盘,哪会坐视他们蚕食自家地盘?”
先前话那人说道:“看来黄大哥知道不少内情啊,那海汉人究竟实力如何,竟敢夸下如此之大的海口,黄大哥可否跟我们说说?”
被称作黄大哥的人应道:“内情不敢说,不过那海汉人进到宁波的时候,第一站便是进的石浦港,在下那时候正好在石浦办事,也算是见识了这海汉民团的真面目。你适才说海汉人长途跋涉而来,这话的确没错,但他们可不是过路客,这次来浙江的船队光是大型战船便多达数百艘,战兵上万,如同军队征伐一般,那舟山的帮派哪里拦得住他们?别说舟山船帮,你看海汉人明刀明枪地占了舟山岛,昌国卫、观海卫两地的驻军可曾吭过一声?”
旁人应道:“驻军一直按兵不动,对海汉人的行为视若无睹,这确是有些奇怪。”
“不敢动啊!”黄大哥叹道:“那海汉民团出了名的能征善战,在福建打得十八芝连老窝都弃了。据说他们还在南洋打下了不少地方,让佛郎机人和红毛人都退避三舍。这宁波府的明军连舟山的人都惹不起,哪敢去招惹这尊大神。”
“那以黄大哥之见,海汉人抢下这地盘,短期内就不会放手了?”
“岂止是不会放手……”那黄大哥有意压低了音调,但坐在旁边的吴焕之却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在下前日刚去过一趟舟山定海港,当地正在大兴土木,据说是要营造新港,今后大明的东边海上门户,便在这舟山了。”
有人疑道:“大明海上门户,被这海汉人掌控在手,似乎有些不妥吧?”
黄大哥嗤笑一声道:“那过去由汪加林这等人掌控就妥了?舟山船帮明面上说是船行联营,但汪加林手下可是有不少倭寇,过往商船都得向其缴纳买路费,又哪里是什么好人了?海汉人行事虽然霸道,但可没听说他们掌控的地方会向过往船只收取费用。依我看这地方换个主子挺好,回头招商会召开之时,我们兄弟几人也去岛上看看,听说只要能拿下个什么专营权,那银子就跟长了腿一样,自己往口袋里跑了。”
“可是海汉人的请帖,我们手上都没有啊!”有人担心地说道。
“这个无妨,前日我在舟山便特地问过了,只要诚心愿意跟海汉人合作的,届时都可前往舟山岛定海港,参与这招商大会。那接到请帖的,只是海汉人看好的大户,个帖子以示尊重。据说总共也就了四十八封请帖,你我兄弟份量还不够啊!”
“既然没请帖也能去,那便好说,到时候一起去岛上看看……”
那几人后面所说的话,吴焕之便没怎么听进去了,他只知道自己担心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接下来该好好考虑考虑到时候如何跟对方谈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