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朝鲜特使李希惦记着的费策贤费大人,这个时候才刚刚出门。其实因为三亚的大明使馆尚未完工,所以他目前也是住在迎宾馆里,不过所住的别墅距离李希的住处较远,两人暂时还没有照面而已——这当然并非巧合,而是来自海汉外交部小心翼翼的安排。鉴于这两家的关系比较敏感,外交部也不希望让他们过早在三亚会面。
海汉这次请了朝鲜人来三亚观礼,其实这事宁崎在私下已经跟费策贤知会过了。费策贤虽然知道宁崎打招呼也是出于对大明的尊重,但一想到过去在大明面前卑躬屈膝的朝鲜人如今开始抱海汉大腿,还派了特使来三亚准备要修建使馆,他心里终究还是会有些疙瘩。
想当初费策贤在礼部当差的时候,也接待过来自朝鲜的使臣,那时候的朝鲜人在大明朝堂上所表现出来的卑微态度,费策贤依然历历在目。但从海汉进入大明北方开始,朝鲜似乎已经不再将大明视作唯一的靠山,这其中的原因为何,亲自去辽东看过前线交战状况的费策贤也心知肚明。大明和朝鲜都应对乏力的后金,却被远离本土作战的海汉军打得节节败退,这也难怪朝鲜人三心二意了。
这次受邀的嘉宾基本上都已经在此之前陆续抵达了三亚,而今天这个晚宴的目的就是为两天后开始的庆典活动预热,让各国来宾能够提前互相认识一下,海汉官方也会顺便在晚宴上公布一下之后庆典活动的具体安排。而费策贤也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再确认一下,到底哪些国家选择了倒向海汉,哪些国家依然将大明作为外交方向的首选。
尽管京城的朝堂上还是一片和谐,大明作为天国上朝的地位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但离开大明之后,费策贤就能明显感觉到外部形势并不是像以前那么乐观。自辽东半岛以南的大明海疆,都已经成了海汉人予取予求的地盘,这中间所蕴藏的巨大危机,只怕朝堂上的高官们并没有真切地意识到。
像钳制渤海出口的山东半岛,江浙膏腴之地的杭州湾,东南海上要冲福建海峡,岭南最主要的出海通道珠江口,这些原本属于大明的海岸要害,如今却全部都有海汉以“租界”为名所实际控制的殖民地。海汉人不但在这些地方开展贸易和殖民活动,更是驻扎有大量武装部队,鹊巢鸠占地替大明行使起了所谓“维护海上秩序”的职能。
大明朝廷难道不知道这些状况吗?不,其实皇帝和内阁大臣们对海汉在大明海岸上的这些小动作心知肚明,但问题是在于大明已经没有能力去将海汉从这些地区驱逐出去,更别说在漫长的海岸线上与这样的海上强国开战。在山东驱逐海汉人的武力手段失败之后,朝廷就再也没人提过开战的事了,所有人都很明白,现阶段的大明打不起更输不起这样的一场战争,更何况还需要海汉人在辽东拖住后金南下的步伐。只要海汉没打算入侵内陆,这些在海岸线上的小动作就睁一眼闭一眼过了。
但即便如此,费策贤也还是想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为大明争取到一些利益。特别是在国际社会上维护好大明天朝上国的形象,不能让海汉把风头全给抢跑了。
要不是亲身来到海南岛,见识了海汉在这里的作为,费策贤也很难想象一个新兴小国是如何在短短十年不到的时间里,成长为让大明都颇为忌惮的竞争对手。
在兴建使馆的这几个月里,费策贤一直住在迎宾馆中,也借机结识了不少国家的权贵人物。虽然这些南海小国过去在大明眼里或许都是不起眼的番邦,但当它们都逐渐将海汉视为地区领袖之后,就慢慢不再前往大明朝贡了。虽说大明并不会在乎这些小国进贡那点土特产的价值,但此消彼长之下,近几年海汉的国际声望的确是在飞速崛起当中。
比如今天这个晚宴,派员出席的国家至少有十几个之多,其中除了大明和朝鲜来自海南岛以北之外,基本上全都是南海地区的国家或西方殖民帝国,而这种号召力已经是现今的大明难以实现了。
不过令费策贤稍感欣慰的是,大明至少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他步入会场的时候,立刻便引来了诸多关注。认得他的人都纷纷主动上前打招呼,宁崎也在第一时间过来与他寒暄,这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还是相当不错的。
“今日出席的国家着实不少,看样子会是一次很热闹的宴会。”费策贤面带微笑地吹捧了一下海汉的晚宴安排。
宁崎当然明白这种场面话的意义,也是笑着应道:“相信有很多人都是为了能见到费大人而来的,等会我一走开,费大人就会被包围了。”
费策贤与宁崎对视一眼,都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作为远东地区目前可能是国力最强的两个国家,海汉与大明之间的关系无疑是众多国家关注的焦点。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在这里的每一句交谈,都会有许多人竖着耳朵想要知道内容,毕竟他们所代表这两国的外交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将会决定远东地区未来的国际形势走向。
费策贤对于海汉的这位外交部长还是颇有好感的,毕竟同为读书人出身,而宁崎又是研究历史文化出身,对于大明所知不少,两人还是有颇多共同话题。而且宁崎不像其他海汉高官那样富有攻击性,更倡导和平相处的外交方式,这是费策贤颇为欣赏的一点。国与国之间就应该像当下这样,坐下来一边品尝好酒好菜,一边进行外交磋商,以和平作为共同目标,当然如果能以大明为尊就更好了。
果然两人寒暄完之后,宁崎一走开,便有数人主动上前围住费策贤,想从他这里打听两人刚才交流的内容。不过让费策贤稍感失望的是,主动围上来的这些人全都是跨国商贾,他们所关心的其实并非两国关系好坏,而是自己的生意是否能在两国关系的变化中趋利避害,赚到更多的钱。
而其他国家的使节,却并没有立刻主动过来,也不知是不屑与这些充满铜臭味的商贾为伍,还是另有考虑。而费策贤自恃身份,肯定也不会主动去找这些国家的使节打招呼。
最后主动来与费策贤攀谈的外国使节,竟然就只有葡萄牙与荷兰两家。葡萄牙大使托马斯,东印度公司驻海汉公使苏克易,这两人都是常驻三亚,之前便已经结识了费策贤,而这三方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这三个国家都绝不会把海汉奉为宗主国。所以这三国虽然没有什么共同利益,但立场却恰好相近,自然有不少共同语言了。
而其中任意一家与海汉走得太近,都会引起另外两家的警觉,特别是大明与海汉同族同宗,都是汉人执政的国家,这两家如果真的联起手来,那恐怕在远东地区就没人能与之匹敌了,而这对于西方殖民国家来说并非好兆头。
苏克易虽然是个汉裔,但他所效忠的对象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因此同样也不想看到海汉与大明联手,过来之后便开门见山地对费策贤问道:“费大人,刚才宁部长是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指示吗?”
费策贤皱眉道:“苏大人这话说得不对,我与宁部长只是寒暄几句,众目睽睽之下,何来特别之说?再说在下是大明臣子,岂会接受海汉官员的指示!”
苏克易道:“难道费大人最近没有听说外面的传闻吗?”
费策贤反问道:“什么传闻?”
苏克易道:“据传海汉今年远征马尼拉,便是做给大明看的,以此让贵国确信他们的跨海作战能力。如此一来,贵国便有可能会邀请海汉出兵辽东,替你们解决山海关外的后金蛮军。”
费策贤差点绷不住表情,这传闻也太不实了,海汉打马尼拉哪能跟大明扯上关系,再说辽东早就有海汉军队参战了,哪里还需要大明开口相邀。而且以京城的态度来看,也不太可能向海汉提出军事方面的求助。
费策贤连连摇头道:“从未听过此等传闻,宁部长也未曾与我谈及过这些事,苏大人的消息来源只怕有误。”
托马斯久居三亚,早就学会了汉语,这两人的对话他也是听得懂的,当下接过话头道:“费大人,如果贵国真的需要军事援助,其实也可以考虑一下我国,想当年徐大人、孙大人,都曾从我国获得帮助,葡萄牙与贵国的军事合作也一向很愉快,不一定非得去请海汉出兵。”
托马斯所说的徐大人和孙大人是指徐光启和孙元化两师徒,这两人当初不予余力地说服明廷引进了葡萄牙火炮、雇佣兵和制造枪炮的工匠,也曾在明军中培训了不少掌握新式战法的兵将。然而时局不利,一场登莱之乱不但让孙元化在崇祯五年被冤杀,也让满心悲愤失望的徐光启在次年郁郁而终。
自那以后,明廷便再没有与葡萄牙有过类似的军事合作,不过葡萄牙这边倒是一直惦记着这事,期望能以军事合作为基础,让大明能对葡萄牙开放北方的贸易口岸,不再是海汉一家垄断的局面。托马斯逮着机会,自然是要设法游说一下大明使臣,至于能不能起到作用那就另说了。
费策贤当然也知道当年之事,不过他不太明白的是这葡荷两国的大使为何都会认为大明接下来要邀请海汉出兵北方,当下便问道:“或许是在下消息闭塞,请问这两位所说的这传闻,到底是从何而来?”
苏克易道:“费大人最近几天没看报吧?”
费策贤愣了愣,点头应道:“这几日忙着接收从大明运来的各种物件,不知报上登了什么新消息?”
苏克易道:“前日海汉时报上登了一篇文章,称大明中原农民军之乱愈演愈烈,而来自北方的军事压力也与日俱增,大明朝廷有人提出可向海汉借兵,先替大明挡住北方强敌南下,然后腾出手来清理掉内部顽疾。”
费策贤随口应道:“海汉一向以精明着称于世,想必这借兵也不会是白借的吧?”
苏克易点头道:“那是自然,报上说若是此事谈成且海汉军能成功退敌,或许大明会将辽东等多处地方割让给海汉,作为借兵御敌的报酬。”
费策贤差点要骂脏话了,他所了解的北方情况要远比这两国大使多得多,自然明白海汉官方通过本国报纸放出这些风声是什么目的。
海汉在大明沿海布局的多处殖民地已经形成了事实占领,并且在辽东布下了数以千计的兵马,大明对此只能是装作视而不见,但并没有公开承认过将这些地方的归属权转让给海汉,也从未提及过要在将来向海汉借兵,就更勿论什么报酬了。而海汉现在放出消息,这显然是准备要把这些占领区以堂而皇之的名义划归到自己名下。
而对于大明来说,很难对外界澄清这中间的真与假,毕竟海汉在大明领土上驻军是客观事实,大明要说自己不是借兵,那也的确很难解释海汉人为何要主动送军队去几千里之外替大明抵御外敌。没人会相信海汉是主动发善心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但如果大明给出了优厚的报酬,比如说割让土地,那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这对葡萄牙、荷兰这些看客来说,的确是一种看似很合理的解释。
“不,这些都是谣言,我国并未向海汉借兵,辽东战事……那是两国的军事合作,却绝非军事援助!”费策贤肯定不能承认报上的消息属实,就算当下无法澄清事实,他也还是要代表大明先表明态度。只不过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也难免有一点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