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代的乡村生活往往是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特别是到了晚上,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户外的活动了。漾月村也是如此,今天与往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差别,夜色降临之后,忙碌了一天的农户们各自回到家中,吃完晚饭之后稍事休息,便准备洗漱睡觉了。
冯阿贵今天晚饭时多喝了几杯,所以睡意比平时来得更早一些。他躺在床上,心想这三亚产的好酒果然有些上头,才喝了不到半斤,就已经有些晕乎乎了。他平时起码有一斤的量,但舍不得买这种要两元一瓶的“三亚特酿”,只能喝那种乡间酒贩卖的自酿散装白酒,滋味当然是比不了这等高档货。
昨天冯阿贵刚做了笔买卖,把自家新收的两千多斤新米以一个很不错的价格卖给了一帮外地来的粮食商人,但这帮粮商没有带来足够的载具,所以暂时只付了两成定金给冯阿贵。这笔钱对冯阿贵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了,于是他今天趁着去镇上买粮种的机会,买了一瓶垂涎已久的好酒回来,作为对自己的犒赏。
冯阿贵想想那帮粮商也是奇怪,明明都不辞辛苦跑来乡下收粮了,目的不就是为了要图个便宜,但他们给出的价格却要比儋州城北粮食市场的收购价还高,而且还得自己搭上运费,算下来还不如直接去粮食市场买,这岂不是瞎折腾吗?而且这帮人对村外那个池塘似乎比对粮食更感兴趣,前前后后问了他不少关于那个池塘的事情。
冯阿贵觉得这帮人不像粮商,倒更像是城里那些吃饱了没事做,喜欢晚上到池塘边喂蚊子的文人老爷。不过这对他而言的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反正海汉银行发行的纸钞已经揣在自己口袋里了,管他们到底是来收购粮食还是来看风景。
睡了一阵,冯阿贵觉得屋里有些闷热,身上不太爽利,便爬起来开窗透气。孰料他开窗之后,便看到外面不远的地方似乎人影绰绰。他这房子位于村子边上,开窗便能看到村外的田野,而此时田间小径上竟然有许多人在不声不响地列队行进。
这个时候秋粮早就收完了,田间大多都还荒着,所以这些在外面活动的人格外显眼,而且似乎每个人都背负着一支细细长长的东西。
“见鬼了,这酒还喝出幻觉了!”冯阿贵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第一眼所见到的应该并非真实的影响。
然而当他抬头再看的时候,却发现这并非幻觉,真有许多人正在田间走动。借着月色,他终于看清这些人所背负在身上的东西是一支支的步枪。冯阿贵虽然没当过兵摸过枪,但镇上民兵集训的时候,他也曾去看过热闹,倒是认得这种海汉军中最为常见的单兵武器。很显然,当下在村外活动的这些人应该便是军队了。
漾月村这种乡下地方,为什么晚上会有大队士兵在这里活动,冯阿贵不懂也找不到人询问,更不敢出声招呼自己的家人起来观看这个奇景——要是万一被发现了,搞不好会被治个“窥探军机”之类的罪名。以前在镇上听书的时候,说书先生可是专门说过,万万不可私自打探军队的事情,特别是行军打仗的时候,窥探军机的罪名可大可小,被当做间谍那就是要掉脑袋的重罪了。
冯阿贵注意到一件事,这些在田野间活动的士兵并没有点起火把或是别的什么照明物,按照他的理解,这极有可能是在执行某种特殊任务——上个月县里的陈捕快带队去隔壁村抓一起伤人事件的案犯,听说便是趁着黑灯瞎火的时候摸进去的。
冯阿贵倒是不认为漾月村这地方能有什么江洋大盗可以让官府出动军队来进行抓捕,所以尽管他在心里为外面这些士兵的行为找了一个看起来似乎说得过去的理由,但他自己都不是太相信这种可能。
冯阿贵正准备去睡觉,忽然想起那帮粮商好像就在村外不远的地方暂住,怕不是要被这阵仗吓一大跳。不过这个时候他可不敢出门去提醒那帮粮商,免得惹祸上身,那帮人如果还在村外,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只希望别耽搁了他们过两天来村里运粮就好,毕竟对方只付了订金,还有一多半的钱没到手。
但冯阿贵想不到的是,他剩下的那笔卖粮款永远也收不到了,不过对方也不会再来拿回那笔定金,所以这买卖他到底还是纯赚了一笔。
薛正在这个时候可没有睡觉,他带了身手最好的几个手下,躲藏在距离颜塘漾月那个池塘仅仅十余丈远的林间。从这里甚至已经可以看清搭建在池塘边的几个帐篷,以及正在忙着布置场地的七八名官方人员。
薛正已经在心里反复测算了从藏身地到帐篷处这段距离,预想发动攻击时通过这段距离所需的时间,自己可选的进攻路线,他要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次突袭,然后尽快撤离此地。行动过程所花费的时间越少,他们可以用于撤离的时间就越多,这一点非常重要。
尽管此刻在二十多里之外的海边,应该已经有人为他们的撤离行动准备好了一艘帆船,但考虑到海汉海军战船的可怕航速,理论上还是会有可能在他们抵达海峡对岸之前就被截杀,所以越早完成行动撤离此地,逃生的可能性就越大。
虽然薛正自认在儋州隐蔽得还算不错,官方的追查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前些日子在儋州港严查了几天没有收获,似乎就没了后续的措施,但薛正依然不敢托大,他知道一旦动手便是自己行迹暴露之时,而海汉鹰犬的追捕能力是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在这次的袭击发动之后必然会全力开动,届时就算逃到大明境内,也未必能完全摆脱对手的追踪。
薛正默默地计算着时间,从手下回来报告朝鲜人已经渡过北门江算起,考虑到晚间在乡间道路行进相对迟缓的速度,估计大约会比快马赶回的手下迟一个时辰才能抵达这里。如果路上不出什么意外,那应该已经快要到了。
薛正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短铳、长刀、匕首、护心甲、袖箭……以及藏在胸前吊坠里的一枚毒药。是的,如果这次行动失败而他偏偏又未能成功脱身,那么这枚毒药很有可能就得派上用场了。而这种东西,参加此次任务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在从三亚出发的时候,就已经通过他发到了每个人的手上。这意思也很明确,如果任务失败又实在走不掉的时候,那就得自行了断,以免泄露了机密。
这种措施会不会起到应有的效果,其实也是在考验人性了,这些参与此次任务的人虽然都是亡命徒,用悍不畏死来形容也不为过,但这些人的狠劲都是对别人下手狠,要让他们果断地了结自己的性命,那可就不是光靠心狠能办到的事了。
由于来自不同的几支势力,薛正对于其他的人心态其实并不是很了解,但就他自己而言,如果要动手自尽,他知道自己事到临头肯定会有犹豫。这与贪生怕死无关,而是求生欲使然,要克服这样的天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薛正看来,这甚至要比执行这个任务本身更为困难。而他也不愿去细想其他人对于此事的看法,如果是不想死的人,别说发毒药让其自尽了,就算是刀架脖子他也还是会反抗。
不过当下也不是考虑这种复杂问题的时候,薛正手在吊坠上拂过,稍稍停留了一下,便接着检查下一件装备去了。他知道只要自己能够在这里完成任务,彻底了结此事,那就不用再去考虑这种烦人的问题了。
那七八个负责布置场地的官方人员在完成手头的工作之后,似乎也很是无聊地蹲在池塘边,低声闲聊着什么。薛正在这一刻甚至有一种冲动,干脆先干掉这批人,然后自己扮作官方人员,等朝鲜人一到便立刻动手。
但他还是很快把这种想法压回心里,因为这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要是有人呼叫出声,惊动了远处的人,那极有可能就会功亏一篑了。
那几人闲聊一阵之后,居然都回到了帐篷里,看样子是打算在朝鲜人到来之前先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了。薛正旁边的同伙喉咙里低声咕哝了几句,想来应该是在骂这些官府人员,毕竟这林子里又湿又热,还有蚊虫萦绕,实在不是一个舒服的地方,这个时候看到人家在干爽通风的帐篷里歇着,自然会有怨气。
又等了一阵,薛正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几个官府人员既然不怎么将朝鲜人放在眼里,这个时候就进帐篷歇着了,那为何不在帐篷里点灯照明,难不成他们是要省那点灯油钱,或是干脆就在帐篷里睡下了?
这当然是不太可能会发生的状况,而薛正心里却是生出了一个不好的念头——那些人不在帐篷里点灯的原因,或许是不想让外界注意到他们在帐篷里的动作。
薛正侧头聆听一阵,那个方向已经没有半点话语声了,当下便轻拍左右两人,示意他们跟上自己。
薛正慢慢朝前面摸去,那几间大帐篷附近一片静寂,只有距离帐篷大约几丈远的时候地方生了一堆火,而这个时候因为长时间没有添柴,火苗已经很小,估计再过一阵就得熄了。
但凡这个时候听到一点从帐篷里传出的动静,薛正立刻就会收住脚步,但那个方向依然十分寂静,只听到昆虫在夜色中颇有节奏地鸣叫着。
薛正走得越近,便越是觉得不妥,明明有好几人在帐篷里,怎可能半点声音都没有了。这几顶帐篷形成掎角之势,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有遮挡住视野的地方,薛正觉得这大概不是什么巧合,而是一个他不敢去细想的可怕局面。
几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摸到了他们看到官府人员进去的那顶帐篷外面,即便这些人都在帐篷里睡下了,如此近的距离,也应该能听到呼吸声了,然而里边依然是没有任何动静。
薛正慢慢拔出长刀,另一手亮出火折子,身边的手下心领神会,也各自抽出武器。那帐篷门就对着池塘的方向大大地敞开着,众人当下一拥而入,打算在最短时间内制住帐篷里的人,然而在火折子的照明之下,他们赫然发现这帐篷空空如也,根本就连一个人都没有。
众人均是后背一阵发凉,他们都是亲眼看到那几名官府人员在这里忙碌了好久,最后全都进了这顶帐篷,怎地就此凭空消失了,这地方难道并不是什么风景胜地,而是闹鬼的不干净之处?
薛正眼神左右一扫,径直走到大门正对着的那个方向,用刀一撩,竟然便将那一块帐篷布给撩开了,他伸出火折子往外面一照,离此不到五尺便是树林,而左右两边是另外两顶帐篷,刚好能将两边的视野挡住。这说穿了一点都不稀奇,那些人进了帐篷之后,应该便是从这个出口直接溜进后面的树林里了。
官府人员会闲得发慌自己跟自己捉迷藏玩吗?这显然不可能,薛正唯一能够想到的结论,便是这地方危险之极,并不是因为官府人员的凭空消失,而是他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一个圈套——朝鲜人大概是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而此时唯一会在这里现身的人,便只有自己这帮刺客了!
“不好,是陷阱!撤!”薛正第一时间便下达了撤离这里的命令,尽管他知道可能为时已晚,但求生欲还是让他要设法逃出这个陷阱。
而此时在这片密林的外围,数百名海汉士兵已经完成了包围圈,并且每五人便有一支点燃的火把,每二十丈生有一个火堆,几条连通这片区域的道路上都已经摆好了路障。至于薛正留在附近看守马匹的两名手下,也早已被连人带马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