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幕后策划者一直在想尽各种办法掩饰身份隐藏行迹,但涉及地域如此之大,参与人员如此之多的庞大计划,又怎么可能做到毫无破绽。而且海汉这个对手着实难缠,只要留下了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会被其顺藤摸瓜查出更多的线索。加之海汉拥有这个时代最为先进的通讯手段,能将跨越数千里的多处案情联系到一起,并统筹安排调查工作,就算幕后策划者做了再周密的部署,也很难在海汉组织的追踪调查下全然不露痕迹。
根据锦衣卫百户孙永军所招认的情况来看,正福记无疑便是海汉情报部门追查许久的中间商,不过这极有可能只是幕后策划者部署在漳州的一个分支机构而已,所捕获的人员也仍然缺乏关键人物。
“正福记管事的人抓到没有?”董烟云问道。
许裕兴略带遗憾地摇头应道:“没能抓到活口,我们从正面破门而入的过程中,这正福记的掌柜就被流弹打死了。抓获的其他人犯还在审讯当中,但可能有些关键信息就只有那个死人知道,所以我们还是只能调转方向继续在孙永军这边下工夫。”
“那孙永军出海会见的那个所谓的大掌柜又是什么人?”许心素极为明锐地追问了一个细节。
“这个人……据孙永军所说,似乎并非汉人,而是一个倭人。”许裕兴说道:“孙永军说此人姓田川,正福记的人称其为田川掌柜。”
“日本人?怎么这里面还会有日本人参和进来!”许心素闻言也是眉头一皱,此事牵扯的国家越多,调查起来肯定就越是麻烦,而且他又没有海汉那么多的海外消息渠道,日本距漳州足有三千余里,想要调查相关的情况可就不像在家门口抓人这么简单了。
“不过据孙永军所说,这个田川掌柜倒是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船上也有不少汉人水手,看样子对大明的状况也并不陌生,很有可能是长期来往大明与日本之间的海商。”许裕兴补充道。
许心素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这个田川掌柜大概多大年纪?”
许裕兴应道:“孙永军说这人大概四十来岁。父亲是有什么线索?”
“四十来岁,那应该不是我想的那个人了。”许心素微微摆手,示意是自己判断有误,却没有说明他猜测的人到底是谁。
许裕兴不明其意,董烟云却似乎听懂了许心素所指,当下应道:“即便是那人也无需担心,充其量不过是个海外蠹贼,根本不敢与大人正面做对,只能玩点小花样罢了。”
董烟云的话让许心素稍稍又宽心了一些,但他仍没有对此展开讨论,而是对许裕兴道:“你接着往下说。”
许裕兴略微整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如果这个田川掌柜对锦衣卫的表态是真的,即他们的目的是要用刺杀的方式击垮我们许家,赶走福建海案的海汉人,那是否可以推断,这伙人在其他地方采取行动的目的也类似如此,特别是驱逐海汉势力这个条件,大概也没有别家会这么疯狂了,接下来还可以朝这个方向进行调查。”
许裕兴的猜测是基于金鸣给他提供的外部调查情报。这些躲在幕后的操盘者并不是只经营福建漳州这一处地方,而是在大明漫长的海岸线上多点开花,同时在多地培训使用火枪的武装人员。这一步其实都无关紧要,地方上的富商为策安全自行组织小规模私人部队的情况并不鲜见,充其量也就是武器贩子的行事风格。
但幕后主使者想让这些武装组织以海汉为打击目标,这所要面临的风险可就比走私武器大多了。放着好好的钱不赚,要冒着被海汉抄家灭族的风险搞事,其动机显然是一个很值得调查的方向。
许心素道:“福建之外的调查工作,我们恐怕很难直接参与进去。不过你可以再跟金鸣商量一下,看双方如何对接之后的调查工作,或许海汉人会有更好的安排。”
正如许心素所说,关于目前正在调查的系列案件,福建之外的情报几乎都是来自海汉主动提供,而许裕兴麾下的情报机构限于规模和手段,很难对福建之外的地方进行详细调查。就如当下知道了正福记的背后有一个疑似日本人的大掌柜,许裕兴也很难追踪后续的线索。
许裕兴道:“金大人已经赶回驻地起草电报,请求三亚给予更多的支援,想必海汉执委会得知这边的调查所得之后,应该会调动他们的人马在更大的范围追踪这个田川掌柜的下落。”
漳州近些年都没有连续三天关闭城门的情况发生,但当调查工作进入到第三天的时候,为了确保城里不会还有其他漏网之鱼逃脱抓捕,封城禁令依然在继续执行。
城内民众的情绪其实已经开始有些不太安定了,不过好在漳州城内的物资供应在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民众倒是不用担心会因为封城而挨饿。但还是有很多外来客商因此而耽搁了行程,被困在城里走不了,不免对漳州官府的办事效率颇为不满。城外九龙江畔的贸易市场也受此影响,最近两天都显得比较萧条。
而最为忙碌的大概要数驻扎在漳州城内外的水陆部队了,除了在城内执行戒严和抓捕任务的城防军之外,城外各处交通要道也都有军队设卡,对来往人员进行盘查。福建水师的战船不断在九龙江上来回巡弋,同时还有专人在江畔各处码头对停靠的船只逐一进行检查。
漳州官府对外宣布这番动作是要抓捕一伙潜伏在本地伺机作案的江洋大盗,但大面积的排查工作还真是让不少宵小变成了惊弓之鸟,光过去两天中抓捕到的小偷、盗贼、骗子、逃犯,就多达四十余人,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不过这些人在当前的局势之下就只是小鱼小虾而已,漳州的情报人员和军方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城内。由许裕兴亲自组织安排的审讯工作,正在将复杂的案情一点一点地剥开,显露出里面的真相。
孙永军开口之后,他所供述的情况也被拿去与前一天抓捕的那些锦衣卫的口供进行了交叉比对,以此来确认其供述内容的可信程度。让许裕兴和金鸣都颇有点意外的是,这个孙永军竟然没有耍什么花样,他的供述基本能与其他人的口供相符,具有比较高的可信度。
孙永军交代的内容中,让金鸣最为重视的有两点,一是正福记背后的日本人田川,二是这伙人在漳州所采取的特殊行动方式。
在之前爆出枪案的几处地方,都没有发现过锦衣卫参与其中的痕迹,而且以锦衣卫的能力,也很难与躲藏在南海菲律宾群岛深处的西班牙当局进行直接联系,所以安全部和军情局其实已经将锦衣卫排除在主谋的嫌疑名单之外。
但着实没想到福建地区的锦衣卫居然会被神秘的中间商策动,试图在漳州发动一场事变来掀翻许心素在当地的统治地位。虽然这个计划乍看上去十分疯狂,而且很难达成锦衣卫想要的效果,但如果不是海汉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与漳州有关的线索,一路追查到了漳州城,锦衣卫或许还真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发动他们的计划。
利用贸易手段与锦衣卫搭上关系,向其输送利益的同时也利用其特殊地位来完成洗钱和情报收集,最后甚至将其用作了攻击许心素和海汉的武器,这样的操作无疑极其高明,足可见幕后策划者的厉害。
但按照孙永军所说,对方跟进漳州事务的负责人居然是个日本人,这个消息的确是让金鸣有些意外。如果孙永军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撒谎,那海汉的下一步调查方向,难道要放到日本?
一个日本人为何要执着地在福建驱逐海汉的机构,甚至不惜为此谋划了如此之复杂的行动,这也是让金鸣很是困惑。根据他所掌握的信息,海汉与日本在过去并无什么大的过节,顶多也就是在历次打击海盗的行动中清剿过一些来到大明海岸活动的倭寇,这显然不太可能是对方千里迢迢来福建做这些事情的真正原因。
至于那个日本人田川的去向,孙永军已经无法再提供更多的信息了,这让急于想要抓住这条线索追查下去的金鸣实在有些难受。他当下也只能先找来画师,照孙永军的表述画出田川大概的样貌,然后尽快分发到海汉控制下的各地,看看能不能靠着运气找到这个人。
靠这种办法,成事的概率当然是微乎其微,但当下也只能先死马当作活马医,他认为对方既然能在漳州经营出正福记这么一处所在,那当然也能在别处复制这套做法,说不定还有某地的锦衣卫也已经鬼迷心窍,与其达成了危险的合作关系。所以针对锦衣卫的调查工作,还是得重新再抓起来。
在接到漳州发回的报告之后,执委会也认为由此看到了破解一系列谜团的曙光,但前提就是得弄清这个田川究竟是何方人士,为何要策划这些事件。
何夕认为既然这个田川对大明的情况似乎颇为了解,而且又会说汉语,极有可能其活动范围并不止漳州一处,整个东南沿海的港口都有可能是他造访的对象。所以他向执委会提出申请,待漳州那边的疑犯画像出来之后,要在长江口至珠江口的海岸线上展开全面搜捕,在各大港口搜寻此人的踪迹。特别是已经发现有西班牙武器流入的扬州和漳州两处地区,
这种排查规模所需投入的人手和资源都不是小数目,有可能是海汉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跨地域排查行动,仅仅依靠安全部显然难以完成如此之大的动作,必须要得到执委会的支持才有可能实现。
“阵仗搞这么大,会不会打草惊蛇?”在执委会临时召开的专项讨论会上,顾凯对安全部提出的排查方案提出了质疑。
何夕应道:“其实已经不存在打草惊蛇的可能了,我们最近这一个多月里在多个地区破获了西班牙枪支走私案件,对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收不到。特别是在扬州和漳州两处地方的行动都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只要不是聋哑人,应该都会知道我们正在追查相关事件。而且我们的排查目的不完全是要直接完成抓捕,只要能够确认其身份和来历,有准确的消息让我们可以顺腾摸瓜继续往下查就行。”
“我补充一点,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线索,很多都受限于时效性,如果拖的时间久了,对手就来得及将这些线索一一斩断,到时候我们的调查工作或许又会陷入到僵局。”颜楚杰在这个问题上是与何夕站在同一立场,毕竟军方的情报部门军情局也参与了相关的调查,他也巴不得能够早日查明真相——后续若是要在海外执行抓捕行动,那肯定得由军方来打主力了。
宁崎抬手示意道:“在表决这个问题之前,容我先插嘴问一句,漳州的事情要怎么处理?许心素目前还没有表态,估计也是在等着我们这边发表看法,但如果我们一直不发话,他或许会有什么误解,比如认为我们默许了他采取进一步的报复行动。”
陶东来道:“这个事你倒是不用太操心,许心素不会选择跟明廷开战,除非是我们要求他这么做并提供相应的支持。根据漳州发回的报告,许心素已经向朝廷上奏,给锦衣卫栽了一大堆罪名,要求朝廷进行处置。他是个聪明人,很清楚该怎么去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好处。如果明廷不想让东南沿海失去控制,那就必须要给他一个交代,或者满足他的一些要求。他想得到的东西,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发动一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