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尧来时并不确定荷兰人对相关信息了解多少,但他很清楚荷兰人的弱点是什么,也知道如何才能让对方妥协。像大员港这种小地方,虽然不会被海汉放在眼中,但对荷兰人却是意义重大,东印度公司需要这个殖民港来维持自家在东北亚地区的贸易关系和国际影响力,万万不容有失。
所以他在谈话中暗示汉斯,如果拒不合作,东印度公司不仅会失去大员港的控制权,而且海汉还有可能会把荷兰人经营了十几年的这个地方交到竞争对手葡萄牙人手中。
荷兰与葡萄牙在全球各地的竞争从上个世纪便已经开始了,到了东方也未曾停歇过。两家在南海分别控制着马六甲海峡和巽他海峡两处连接印度洋的关键航道,在向北扩展的过程中也是一直较着劲,一个占了珠江口的濠镜澳,另一个则是在福建海峡落了脚。
但出于种种原因,荷兰东印度公司与海汉的关系一直说不上有多么融洽,远远不及葡萄牙跟海汉那么密切。葡萄牙近几年已经从单纯的贸易伙伴,进化成了海汉的军事盟友,用数次出兵换得了海汉更多的信赖和支持。
虽然葡萄牙人正被日本幕府驱逐出当地市场,但其商船已经被海汉允许进入长江口以北的地区,并且还因为去年随同海汉一起出兵朝鲜助战,从而得到了朝鲜国的特许贸易资格,隐隐还比荷兰人在东北亚的进展更大一些。
要将得到海汉支持的葡萄牙人从福建海峡以北区域挤出去,对东印度公司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太现实的目标了。荷兰人只能在保住现有殖民港和贸易航线的同时,再去争取向北继续拓展贸易范围。
保证大员港在未来可预见的一段时期内仍然在东印度公司的掌控之下,这可以说是最低限度的要求,如果汉斯连这都做不到,那他大概也很难回巴达维亚向公司议事会交差了。
汉斯摊手道:“说实话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时隔几年之后,你们又一次对十八芝产生了兴趣,这个组织不是已经被你们彻底瓦解了吗?”
出于保密原因,虞尧当然不可能对汉斯和盘托出之前的一系列事件,他只能以非常简略的方式来说这样做的理由:“最近我们发现有一些人在蠢蠢欲动,试图要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制造事端。有证据表明这些人可能藏身在日本,除了当初逃去日本的十八芝余党,我们实在想不出还有那边还有什么人会尝试跟我们做对。”
虞尧顿了顿,示意翻译先将自己的话转达给汉斯,待翻译说完之后,他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东印度公司在日本那边有贸易渠道和人脉,对当地势力应该比我们更了解,所以我希望汉斯先生能够尽可能详细地提供相关的信息,协助我们早日查明真相。”
汉斯待要再作推脱,孰料虞尧根本没给他留下机会,接着又道:“如果抓不到这些人,那我们为了安全考虑,不得已只能切断日本所有的对外贸易渠道,到时候肯定不免也会影响到东印度公司的经营。”
好吧,先是威胁要让大员港易主,现在又是声称要切断日本的贸易渠道,这样的“商谈”简直就没有给汉斯留下回转的空间。最要命的是,汉斯知道虞尧并非在吹牛皮,海汉是真能实现他所说的这些手段,而己方对此却并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能够进行反制。
要嘛合作,要嘛就出局,这就是海汉给汉斯的两个选择。但对汉斯来说,看似有两个选择,实际上他根本就没得选,出局对他对东印度公司肯定都是不可接受的选项。
“关于十八芝……我真的所知不多,将军想必也知道,我最近这两三年几乎没有离开过大员港,所以有关日本那边的状况,我所知道的消息大多也是来自过往本地的商人和船员水手。”汉斯开始斟酌着回应虞尧的要求,但相较于先前的回答显然是已经开始松口了。
“在日本的平户藩,据我所知的确是有一些跟十八芝有关的汉人在当地经商。”汉斯慢慢说道:“但当地的汉人一向不少,所以对我国商人来说,他们的身份也仅仅只是贸易对象,除此之外跟别的汉人没有什么差别。”
平户藩是日本目前对外国商人开放两处贸易港之一,是以水军着名的武士集团松浦党的势力范围,其统治区是以对马岛、壹岐岛、平户岛三个岛屿为主,早期曾是日本倭寇的主要窝点,朝鲜称之为三岛倭寇。后来进入室町幕府时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为了与大明发展贸易,便开始严格取缔和打击国内的海盗行为,松浦党也由此开始转向经营贸易。
后来松浦党干脆就开放平户城为自由港,让各国商船能够在这里完成贸易。在经过百年经营之后,平户便已经成为了日本最主要的贸易港之一。
不过或许是因为这地方原本就是倭寇老巢,历史上在这里发迹的汉人也是以海盗头目最为出名,前有万历年间的海盗商人汪直,后有被西方商人称作甲必丹的李旦,以及前几年才刚被海汉消灭的郑芝龙。
根据海汉目前所掌握的资料,郑芝龙当年在平户所娶的田川松,与平户藩主松浦家应该存在着某些关系。在所能查到的历史资料中,有田川氏是松浦家臣的说法,也有田川松是藩主松浦隆信母亲的养女。但不管是哪一种,郑芝龙的这个日本老婆似乎都有一定的官方背景,这也是海汉将调查方向集中到平户的主要原因。
但更详尽的资料,肯定就得找熟悉当地情况的人进行了解了,汉斯虽然口称所知不多,但怎么也要比对平户的认识仅仅停留在书面资料的海汉要强出不少。虞尧耐着性子慢慢盘问一番之后,也总算获得了一些有参考价值的信息。
据汉斯所说,当年海汉在东南海域大动干戈,消灭了十八芝之后,的确是有一批汉人转移到了平户城附近落脚。之所以知道这些人与十八芝有关,其实原因也很简单,被送去平户的大多都是没有多少作战能力,但却熟悉商贸航海的一批人,而他们当中与东印度公司打过交道的人着实不少。在荷兰商船前往平户港贸易期间,这些人便主动出现,依靠自己与荷兰商人的熟识关系揽下各种转手买卖的业务。
虽然这些人会从交易中吃一笔转手费用,但对荷兰商人来说却省去了不少麻烦,他们无需再跟难缠的日本官员打交道,只要让这些当地的汉人去负责买卖交易就行了,甚至连钱货交割也不用亲自操办。很快这些熟悉跨国贸易的汉人便垄断了当地的贸易代理业务,不管是荷兰人还是葡萄牙人,都得通过他们才能顺利完成交易。
而之后荷兰人也正是通过这些人,说服平户藩开始驱逐当地的葡萄牙人,并逐步禁止葡萄牙商船再驶入平户港进行贸易。这样的手段虽然有点见不得光,但却实实在在地起了作用,让荷兰人在与葡萄牙同行的竞争中终于是暂时胜出了一次。
汉斯虽然没有亲自去平户参与这些事情,但他作为大员港的长官,已经是距离日本最近的高官,相关的计划和实施过程,自然都是在他这里有备案的。
不过要说起来,东印度公司因为要实现目的不同,在当地的着眼点与海汉是有着明显的差异。荷兰人关注的是合作方是否能够为自己实现利益诉求,而对其真正的身份并不是那么在意。汉斯先前所说的话其实有一部分也是实情,这些活跃在平户当地的汉人代理商对东印度公司而言也仅仅就是临时合作的生意伙伴罢了,至于他们以前是效力于十八芝还是别的什么势力,对东印度公司来说根本没差别。
虞尧问道:“汉斯先生,那你认为这些人除了在当地的影响力之外,手里还掌握有其他资源吗?比如说大量的资金,在大明的销售渠道和人脉关系,通往其他海域的贸易航线,以及私人武装部队……诸如此类,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汉斯想了想才应道:“我想……将军阁下所提到的这些资源,他们应该都有。十八芝当年积攒的财富多到难以想象,哪怕只是分出百分之一给他们带去日本,也足以让他们在当地另起炉灶了。至于其他的……有了足够多的钱之后,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吗?”
虞尧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继续问道:“你可以确认他们组建有私人武装部队吗?所使用的武器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军队我就不清楚了,但的确有商人提到过平户当地有一支效忠松浦家族的汉人武装。至于武器……谁知道呢?或许是刀剑?或许是火枪?这个我是真不知道了。我们只是商人,不是像西班牙人那样的好战分子,不会走到哪里都存着要跟人作战的想法。”汉斯说这番话的时候略微有些不快,虽然他用了西班牙人来举例,但实际上他心里所想到的好战分子,其实就是海汉人了。
“那当地军队装备火枪的比例大吗?”虞尧却没有就此放过这个问题,又换了个角度提问。
汉斯耸耸肩道:“将军阁下,葡萄牙人在很多年之前就把火枪卖到了日本,您知道丰臣秀吉率军入侵朝鲜的战争吗?那时候火枪就已经传入日本五十年了,当然会被军队使用。不过具体有多少火枪兵,谁知道呢?我对军事并不了解,您要向我打听这些消息,恐怕很难有一个让您满意的答案。但他们所使用的火枪只是火绳枪而已,大概没法跟海汉军在战场上对抗。”
在历史上,葡萄牙人于1543年将火枪带到了日本种子岛赤尾木港,当时年仅十六岁的种子岛藩主种子岛时尧用两千两白银的天价,从葡萄牙人手里买下了两支火绳枪。种子岛时尧的家臣在学会使用方法之后迅速进行了仿制,并将其命名为种子岛铳,然后很快这种新式武器便在日本国内传开了,而日本人将这一事件称之为“鉄炮伝来”。
根据史料记载,1553年织田信长的随从部队便装备有上百支的火枪,而1575年长筱合战的时候,织田军中装备的火枪据说有三千支之多。
不过因为这个时代的生产效率所限,这种高级武器的造价居高不下,加之其性能仍然存在诸多短板,使其无法以单兵种组成编制部队参战,必须要与其他部队协同作战才能发挥作用。诸多限制之下,火绳枪在日本军队中的列装比例其实并不高,连两成都很难达到。跟海汉军这种大面积列装火枪的部队相比,战斗力的确不在一个档次上。
但虞尧想要打听的,其实还是那些十八芝余党是否装备了更为先进的,由西班牙人所提供的火枪。但汉斯对此显然毫无了解,也完全不明白虞尧的意图。自然也就给不了他满意的答案了。
虞尧对此也表示了理解,话锋一转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汉斯先生,请你好好回忆一下,你是否曾经听说过田川健司这个名字?或者任何以田川为姓氏的日本人。”
汉斯沉思了一阵才回应道:“不,我对此毫无印象。我只记得少数几个藩主的名字,我必须承认,事实上我不太记得日本人的名字。”
这个回答让虞尧略感失望,如果田川健司这个名字能够让汉斯想到某些相关的信息,甚至是将其与平户藩联系到一起,那就可以让海汉的调查工作省心不少。但许久没有离开过大员港的汉斯显然消息比较闭塞,并不能提供相关的情报。
虞尧道:“好吧,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大员港是否有日本商人,或是来自日本的汉人所开设的商业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