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扬州针对盐商武装展开的秘密行动,姬元青就是带队指挥官之一,亲历了整个行动过程,所以谈及这个话题,他毫无疑问最具发表看法的资格。
虽然海汉武装人员所具备战斗力远远胜过扬州的民间武装组织,但小队人马在陌生环境作战时所能发挥出的战斗力会大打折扣,这一缺陷已经在去年的行动中暴露无遗。尽管当时参加行动的人员都是从军中和安全部挑选的好手,但仍然在战斗中死伤了不少人,所以在战后的复盘中,军方和安全部都认为这种行动方式的危险系数太高,不宜再次采用。
而关于复盘的内容,段天成也是知情者之一,所以他其实也不看好再次使用去年的手段去打击扬州的山陕盐商。
但直接出兵,也绝非当下的最佳选项。不管是出于外交需要,还是为了稳定舟山周边地区的贸易环境,舟山当局都必须需尽力避免公开出动军队前往扬州。这一点不需要姬元青来解释,段天成本来就很清楚这样做的必要性。
舟山的繁荣是建立在安全稳定的贸易环境之上,定海港只是一个贸易港,靠着优惠的政策和健全的市场制度吸引各国商人前来交易,而主要的货源地和销售市场,其实是附近隶属于大明的江浙地区。
江浙地区太平,则舟山的繁荣局面便会持续发展,如果社会出现动荡,则直接会影响到各国商人,特别是大明商人前往舟山的意愿,这已经在过去的几年中得到了实践验证。所以对舟山当局来说,维持地区稳定非常重要,不能再轻易像早几年那样派出军队去胁迫地方官府了。
虽然舟山当局还是不定期地会举行阅兵式或者海上军演这类炫耀武力的活动,但其宣传方向早就从制造威胁转向了为贸易环境保驾护航,而假想敌也从早年间的大明,变成了真的只存在于假想中的武装海盗团伙。
作出这样的改变,当然也是为了保证贸易环境的安定。这个策略是石迪文亲自拍板,包括东海舰队和安全部在内的各个部门都得遵照执行,段天成虽然不是宣传部门的人,但也知道其中内情,所以直接出兵扬州也并非上策。
姬元青道:“不管是向扬州出动特勤小队还是成建制的大部队,我认为石将军都不会同意。虽然我们有控制扬州盐业的长远打算,但如果舟山的贸易环境要因此而受到影响,那恐怕还是后者更重要一些。”
姬元青言下之意,就是认为当前应该以大局为重,不能为了拉徽籍盐商一把而采用激进的武力手段解决问题。
段天成当然也同意他的观点,但问题是先前已经收过了马正平的好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可是两样都占齐了。虽说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好处就为马正平卖命,但起码还是得帮人家争取一下。
“或许我们可以采取一些折衷的方式来帮助他们。”段天成道:“如果徽籍盐商能全心全意地投靠我们,那日后应该也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好处。”
姬元青看着段天成,没有急于回应他的建议。段天成见状又道:“姬兄,你是搞情报安全工作的,这方面你是专家,我想你一定会有其他办法来解决马正平的问题,对不对?”
姬元青终于笑了笑道:“看来马正平在你这儿下了不少工夫。”
段天成被姬元青识破,倒也没什么尴尬,坦然应道:“马正平的确给了好处,不管事情成不成,我肯定也得给人家回个话过去。姬兄,我不求你做任何于法令不合的事情,但你若愿意帮这个忙,我想马正平也不会介意再多奉上一份好处。”
姬元青听他说得直白,摇摇头道:“该办的事,收不收好处都得办,不该办的事,天大的好处摆在面前也不能办。好处是拿不完的,但切不可为了眼前这点好处误了国家大事,那样也会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段天成闻言抱拳躬身应道:“多谢姬兄提点,我一定谨记于心。”
姬元青见段天成态度端正,这才继续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效果不可能像我们亲自动手那么立竿见影。”
段天成连忙应道:“愿闻其详。”
“很简单,放开禁令,向马正平他们提供军事援助,卖武器给他们,帮助他们训练武装人员,让他们自己去解决问题。”
姬元青的语气十分平静,听起来没有参杂任何情绪。但段天成听到这个主意,却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海汉的武器外销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定,并不是任何人拿着银子上门就能成交。哪怕是许心素这种超级vip用户,那也得照着海汉提供的销售清单来订货,并不是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扬州盐商虽然富可敌国,甚至可以用高价在黑市收购从海汉国流出的武器装备,但如果想要直接向海汉下订单,至少在目前仍未获得相应的资格。
段天成道:“这……恐怕得石将军亲自拍板才行吧?”
“那是当然了。”姬元青点点头道:“江浙地区的武器装备外销,每一笔都得由石将军亲自审批。之前你介绍定海卫指挥使崔弘方来买的火枪,军情局和安全部作了双重审核,然后再提交给石将军审批。如果要卖给盐商武器,大抵也是要走这个流程。此外军事援助的审批还会更复杂一些,原因相信你也明白。”
段天成点点头,表示理解姬元青所指的原因。
海汉的军事援助是打包输出,出售武器装备只是其中一部分内容,而提供有针对性的军事培训则属于更高级的项目,通常来说只有与海汉关系极为密切的极少数合作伙伴才能有此殊荣。
比如南方的福广地区,便有不少权贵富商曾向海汉订购过零散的火绳枪,以作看家护院或者押运贵重货物所用,但其中能得到军事培训资格的买家,可以说是屈指可数。绝大多数买家也就只是照着使用说明学会开枪完事,真正跟军事沾边的技战术,海汉是半点都不教的。
而马正平这些徽籍盐商目前所面临的情况,的确已经不是卖一批武器给他们就能解决问题了,他们就算有了火枪,也未必干得过更早掌握了火枪战术的竞争对手。
除非,海汉能为他们提供基本的军事培训,教给他们的人一些基础战术,让其能够自行组织起来与对手进行武装对抗。
而这又将会涉及到更多的细节问题,比如是派人去扬州组织培训,还是让盐商把队伍拉到舟山来接受训练,如何能保证这些人可靠,不会在日后倒打一耙给海汉制造麻烦。这些人员的存在,是否会让大明对形势走向产生误判,甚至是影响到两国之间的外交关系。这些都是海汉在采取措施之前必须要去考虑的问题,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都有可能会给舟山造成很大的麻烦。
如果涉及到军事培训的部分,那就不可能像单纯的军火交易那样一锤子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完事,整个交易周期会被拉长,而相应的风险也会随之增加。就算石迪文有心要拉徽籍盐商一把,恐怕也得先慎重考虑可能会造成的影响。
“依我之见,这件事还是明天先上报,看石将军是什么意思。”姬元青说明其中利害关系之后,便建议段天成不要擅自主张,还是照着正常的办事流程走。
段天成这时候也已经明白了自己不可能独力操办此事,只能同意了姬元青的建议。
“对了,你最好提前写一份书面材料,石将军这几天公务繁忙,未必能有时间听你慢慢汇报。”姬元青好意提醒道。
“多谢姬兄提醒。”段天成心知姬元青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当下便起身告辞。
翌日,顶着黑眼圈的段天成一早又来到司令部,前去求见石迪文。他特地赶了个大早,在石迪文工作时间之前便到司令部候着,以确保自己能得到接见。就算没有详细汇报的机会,那至少也能把自己连夜赶出的这份报告当面递交上去。
“做到这个份上,我也算是对得起昨天这顿饭了!”段天成抬手捂住嘴,挡住自己打哈欠的动作。为了赶这份报告,他昨晚只睡了一小会儿,这个时候不免有些疲乏。
石迪文到办公室的时候见段天成站在门口朝自己敬礼,便问了一句:“有事?”
“卑职有事要向将军报告!”
“那进屋说吧。”石迪文道:“待会儿我还要出门办事……我给你五分钟时间。”
石迪文倒也不是真忙到了脚不沾地的程度,但限定部下的汇报时间,可以有效地过滤掉一些没营养的口水话和阿谀奉承,让自己宝贵的时间能得到更好的利用。
段天成却不敢怠慢,进屋之后便将自己昨天如何与马正平会面商谈的过程大致说了一遍,就连最后马正平送礼的细节也没漏过,然后把晚上回到司令部找军情局报备的情况也说了。
“扬州盐商这个事,军情局是什么态度?”石迪文好奇地问道。
段天成不敢隐瞒,便将昨晚姬元青的意见转述了一遍。
石迪文听完之后缓缓点头道:“姬元青办事还是谨慎,不错!那马正平有提出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段天成应道:“具体的要求倒是没有,只说了希望我们能够采取措施压制他们的竞争对手,否则他们可能会面临越来越艰难的局面。”
石迪文道:“那马正平有没有说明,他们愿意为此做点什么,或者用什么条件来换取我们的帮助?”
段天成道:“据他自己所说,在与我会面之前已经去见过了杨运,商务处要求他们今后从我国购买食盐的数目要占到其销量的七成以上,马正平大概认为这就是我们所要求的合作条件。但卑职已经告诉他,这只是合作的基础条件,并不包括军事援助的部分在内。”
石迪文笑道:“这盐商倒是算得精,想拿这个来换我们的军事援助,那怎么可能。他要是这种榆木脑袋,那就早点打发他回扬州吧,没什么好谈的了。”
段天成道:“将军说的是,那马正平后来又说,可以出钱,价钱好商量。但卑职自知无权代表舟山殖民区与其谈判具体条件,所以也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
石迪文缓缓说道:“跟他们合作生意,是帮他们赚钱,搞得好像是我们单方面占了便宜一样……想从我国获得军事援助的人多了去了,哪有不肯付出就想收获的道理!拿钱买……我海汉国能差他这点银子吗?”
段天成听到这儿,其实已经大致明白石迪文的态度了——军事援助的事可以谈,但必须要对方拿出更有诚意的条件,仅仅只是花钱可没法换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但段天成同时也有些迷惑,盐商之所以能入石迪文的法眼,难道不是他们富可敌国的财力吗?既然对方已经表示愿意在价钱方面遵循海汉的意愿,那还需有什么条件才能打动石迪文呢?
石迪文自己揭示了这个答案:“我知道你可能不明白盐商除了他们的生意和财富,还有什么能够为我们所用。其实除了这些条件,还有一些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比如他们的社会影响力。你试想一下,如果连这些最有权势的商人都投靠了我们,成为了我摸的利益代言人,那会在当地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段天成道:“卑职愚钝,还请将军指点迷津。”
石迪文叹口气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些上层人物可以有效带动社会风气,让我国的商品、文化、生活方式、价值观,都慢慢渗透到当地的社会中去。当社会风气趋向于模仿我国,那不管是做生意也好,招揽移民也好,推广我国的各种制度也好,难度都会相应小得多。关于这种变化,你应该能从邻近的宁波府观察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