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形同遭受软禁的满清使团相比,金尚宪所率的朝鲜使团可就自由多了,他在朝鲜时便与王汤姆和钱天敦这两名海汉将领打过很长时间的交道,算得上是老相识了,加之两国关系如今正处在如胶似漆的时候,他是以盟友的身份来到金州,自然会得到上等的礼遇。金尚宪不仅没有像满清使团那样被困在营地里,而且还有官方安排的各种参观活动,根本不用担心在金州闲得没事做。
金尚宪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金州做客,不过与上次来相比,他不难注意到这里的开发建设状况又有了明显的变化,离南关岭大营不远的地方,他上次来看的时候还全是荒地一片,此时却已经变成了阡陌纵横的耕地,隐隐远处还有农家炊烟升起,这意味着居住在附近的人口已经有了显着的增长。
而这个信息便足以让金尚宪联想到更多的情况,海汉还在不断地对此地进行开发,说明已经下定决心将金州划入到海汉版图当中,也足见海汉并未将北边的满清视作真正的威胁,否则就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在金州投入资源搞建设开发了。
这让他对这次的会谈结果又多了几分信心,虽说朝鲜在这种级别的会晤中很难得到比较强的话语权,甚至会遭到另外三国欺压,但如果真能达成和平协议,朝鲜今后也就不用再担心会遭受满清入侵,这可是朝野上下期盼已久的大事。
至于海汉、大明、满清这三国的关系会如何发展变化,金尚宪当下也很难做出预判。他并不相信满清是真心实意想要寻求和平,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满清的用意应该只是想让海汉在辽东收手罢了。当然他也相信海汉人不会那么容易受到蒙蔽,要说精明,满清那些蛮子就是拍马也赶不上海汉人,基本上不太可能在这种谈判中占到海汉的便宜。
金尚宪在海汉军官带领下考察了附近的新移民村落,这里的居民是近期才从山东迁过来的难民。金尚宪虽然也听说了清军入侵大明的消息,不过并不知道清军竟然一路平推打到了山东,所以听闻这些难民的来历之后还是不免有些惊讶,暗想大明形势已经如此被动,却为何不学学朝鲜开口向海汉求助,只要能让海汉答应出兵抗清,大明又哪会落得如此下场。
站在金尚宪的立场上,自然很难理解大明对海汉的忌惮。对朝鲜来说,海汉或许是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要是不依赖海汉庇护,朝鲜多半就只有亡国一途。但对大明来说,海汉名为盟友,但对自己所造成的威胁却并不比满清差多少,甚至在某些地区更甚。
满清再如何猖狂,终究只能从北边陆上打过来,只要在要隘关卡部署重兵设防,其实还是能有效防御对方的攻势。但这海汉是从海上投送兵力,来无影去无踪,大明这几千里的海岸线,要如何才能防得住海汉军?
自崇祯登基后这十来年间,海汉已经断断续续从大明海岸附近抢下了不少地盘,还一直在从大明迁出人口移民海汉,看似两国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但这种蚕食方式却使得两国的国力此消彼长,而大明也越来越难以约束海汉的种种逾矩行径。
假如哪一天海汉突然抑制不住野心,那么完全可以组织一支部队直接在距离京城仅三百里的大沽口登陆,直接威胁到大明的统治。而海汉军又以善使火枪火炮着称,其作战能力远胜清军,大明现今可没有哪支部队能拉出来跟海汉军打对台,只能眼睁睁看着海汉军一路平推到京城。
金尚宪自然不能想象出大明的这种顾虑,因为海汉对朝鲜似乎并无类似的野心,否则早在抗清战事结束后就可以用武力逼迫李倧退位了。而之后朝鲜发生宫廷政变,海汉护送王世子李凒回国掌权,也同样有很多机会夺取朝鲜的控制权,但海汉都没有动手,这已经完全打消了朝鲜君臣的疑虑,自此便全心全意地依附于海汉了。
至于海汉在朝鲜享有的种种特权,在金尚宪看来再合理不过,以前大明在朝鲜享有的待遇,如今自然是该全部转移给海汉。更何况海汉除了向朝鲜提供军事庇护之外,也在带动朝鲜的国内建设,让朝鲜有机会通过对外贸易来获取更多的经济收益。这对于战后百废待兴,国库空空的朝鲜来说,可能是比军事庇护还更为重要的帮助。
金尚宪虽然不乐意让海汉干涉朝鲜的内政事务,但他也不会否认海汉所提供的这些帮助,而且在他看来,如果能按照现在的路线发展下去,或许用不了一代人的时间,朝鲜的国力就能超过北方恶邻,更不用说东边的日本了,这才是一劳永逸解决外部压力的最好方案。
当然要达成这样的目标,首要的前提便是保证朝鲜能有安心发展的和平环境。如今东边的日本正在闭关锁国的状态中,以前跳得比较厉害的平户藩也已经被打得元气大伤,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再有余力来招惹朝鲜了。如果通过这次的和谈再把满清也搞定,那就基本扫清了朝鲜发展的外部障碍,今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金尚宪参观完附近的移民村落回到大营,便正好看到了本地百姓在营区外叫骂满清使团的场景,不禁抚须大笑道:“妙极!这等欢迎仪式,也只有他们才能享受了!”
陪同金尚宪在这里参观的是隶属军情局的韦林少尉,闻言也笑着应道:“本地百姓大多吃过清军苦头,甚至不少人与其有着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故而会有这样的情形。”
金尚宪道:“若是这满清使团到了我国,必然也会遭遇同样的对待!只可惜这次会谈没设在我国,否则定要让他们尝尝万人当街唾弃的滋味!”
话虽如此,但这种意义重大的国际谈判,无论如何也不会设在朝鲜,金尚宪也只能在脑中幻想一下国民夹道“欢迎”满清使团的场景。不过能看到满清使团在开始会谈之前就已经吃瘪受气,这终究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金尚宪回到驻地,便听留在营中的副手说离营三日的王汤姆已经回来了,而且回来的人马明显比离开时多了不少。
“看样子海汉果然是另派了高官来金州负责此次谈判。”金尚宪听到这个消息,正好也印证了他此前的一些猜测。
金尚宪认为,钱天敦和王汤姆虽然都是指挥作战十分厉害的将领,但终究只是武将,而此次多国和谈意义重大,让他们负责这个任务似乎会有些不妥,因此他判断海汉应该会另行派出高官来金州赴会。毕竟这些带兵打仗的将领就是靠战争来维持存在感,要往上爬就得不断地打仗,要是辽东议和了,他们今后可就没这么容易捞战功了。
金尚宪的想法虽然有些偏颇,但也算误打误撞说明了当下局面的微妙之处。海汉的确是另外有人负责此次会谈,但原因却并非信不过钱王二人,只是事关重大,需要陶东来这样有份量有威望的人物坐镇,一应事务都可以在会谈现场拍板决定。
金尚宪此前也曾向海汉打听过此次会谈的负责人,不过都被王汤姆敷衍过去,没有给予正面回应,这也让他更加确定了海汉是另外安排了人选。只是他的确想不到,海汉这次竟然是由陶东来亲自出面,否则金尚宪肯定不会出去转悠,而是会留在南关岭大营耐心恭候陶东来的到来。
两天之后,大明驻金州特使岳永寿与钱天敦一起前往大连湾内某处码头,接回了秘密到来的大明使团。至此,参与这次四国会晤的各方代表终于齐聚金州。
杨嗣昌到金州后并未获得什么特殊待遇,也同样是率使团住进了南关岭大营。安顿下来之后,杨嗣昌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见岳永寿,向他询问目前金州的局势。
“大人,建奴和朝鲜国的使团都已经到了好几天了,当下都住在这大营之内。不过海汉人看得很紧,互相之间也没法接触。特别是建奴来的那帮人,几乎是被软禁起来了,来了之后就基本没有露过面。倒是朝鲜来的那位金尚宪金大人,这些天一直进进出出,似乎去了不少地方,看起来应该是跟海汉的关系不错。”
杨嗣昌沉吟道:“金尚宪此人当年参与促成了朝鲜与海汉结盟,而当时与朝鲜国王签订协议的,便是此时在金州领军的海汉海军司令王汤姆,他们二人是老相识了,自然在金州会得到很多方便。对了,这次建奴使团是由谁负责?”
岳永寿应道:“还是跟先前收到的消息一致,是东江叛将尚可喜。”
杨嗣昌冷哼一声道:“想那皇太极麾下也没几个能用的汉人,只能把这等贼子派出来应付!不过此人出身大明,对我国情况十分了解,要对他多加防备才行……此人到了之后就没出来露过面?”
岳永寿道:“一来是海汉看得紧,不许建奴到处走动,二来大概也是他自知没脸见人,躲起来少挨点骂。”
杨嗣昌奇道:“难道海汉人还当面辱骂他?”
岳永寿摇头道:“骂他的倒不是海汉人,而是本地民众。每天中午和傍晚都会在大营外聚集数百人,大声喝骂尚可喜。卑职去打听过,这些百姓都是以前东江遗民,因为各种原因跟尚可喜结有旧怨,虽然动不了他,但也总得在外面骂一骂出出气。这不已经一连叫骂了好几日了,那建奴使团却一点反击的动作都没有,看来也是在忍气吞声。”
杨嗣昌冷笑道:“骂他这些人不也一样背叛了大明?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还有,那尚可喜为了一己私利便叛国投敌,岂会是忍气吞声之人?他故意不作反应,也不对海汉抗议,便是要放任外面这些人骂他罢了。”
“这是为何?”岳永寿不解地问道。
杨嗣昌反问道:“我问你,尚可喜不过一介叛将,拿什么去换取皇太极的信任?”
岳永寿应道:“汉人的人头?”
杨嗣昌摇头道:“汉人对皇太极来说就是宝贵的劳动力,建奴每次入侵我国,都要掳走大量人口。尚可喜要砍汉人人头去请功,砍得少了没有意义,砍得多了,皇太极肯定会认为他是个傻子,所以做这种事其实并无作用。”
岳永寿道:“那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杨嗣昌道:“他要的是骂名。在外面骂他的人越多,建奴就对他越放心,这个道理你仔细琢磨琢磨。”
岳永寿也不傻,旋即便反应过来,叫了一声妙。
杨嗣昌道:“不过海汉人似乎没有想明白这一点,看样子他们对尚可喜这人的认识还是不够。”
岳永寿应道:“还是大人见识广博,一眼便看穿了尚贼的把戏!此番谈判,定能马到成功!”
杨嗣昌听到这话却没什么高兴的神情,反而显得有些落寞:“马到成功,谈何容易!若是屡战屡败,又如何奢望能在谈判桌上占到便宜?海汉人和建奴商量着弄出这么一个所谓的和谈,无非是想方设法要从我国获利罢了!一个演恶人一个演好人,边上还有朝鲜这个丑角,这三家其实是一伙,我国处境的确不是太妙。”
岳永寿惊道:“但若能谈成,今后休战,就再也不同担心外敌,终究还是对我国有利!”
杨嗣昌点头道:“正是如此。若是此次能为大明争取到两三年时间,让本官将国内作乱的农民军悉数剿灭,到时候陈兵九边重镇,又何须再惧建奴!”
杨嗣昌说到壮怀激烈处,却又忍不住急转直下:“只是那海汉一向难缠,若是我大明今后要收复建州,也说不得他们也会跳出来从中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