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煦贬斥苏轼之时,朝中执政的都是高太后任用的旧臣,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反对变法派,被赵煦一个个的罢免贬斥。
翰林学士范祖禹上奏道:“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为心,罢王安石、吕惠卿新法而行祖宗旧政,故社稷危而复安,人心离而复合。”
“及至辽主亦与宰相议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使边吏约束,无生事’,陛下观敌国之情如此,则大宋人心可知,今陛下亲万机,小人必欲有所动摇,而怀利者亦皆观望。”
“臣愿陛下念祖宗之艰难,先太皇太后之勤劳,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守天佑之政,当坚如金石,重如山岳,使宋辽一心,归于至正,则天下幸甚。”
赵煦越看越怒,这话的意思是,高太后行仁宗旧法,辽国就不敢轻举妄动,擅用刀兵,他一亲政,若有变化,辽国便会来犯。
其隐意是说,若他坚持推行新法,导致辽国来犯,狼烟四起,他便是大宋的罪人,这些腐儒的思维何其可笑?
当下把奏章往案上一抛,道:“‘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这两句话说得不错,但不知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范祖禹垂首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听政之初,宋辽臣民上书者以万数,都说政令不便,苦害百姓。”
“太皇太后顺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变法之人既有罪当逐,陛下与太皇太后亦顺民心而逐之,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赵煦冷笑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朕又有什么干系?朕可从来没开过这个口,另,你口中的‘臣民’,真的是指大宋平民百姓么?还是说,只有那些士族地主,才是大宋臣民?”
“……”
范祖禹无言以对,便在此时,内侍送进一封奏章,字迹肥腴挺拔,署名苏轼。
赵煦淡淡道:“苏大胡子倒写得一手好字,却不知胡说些什么。”
打开奏章,只见上面写道:“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陛下疏远微臣,欲求自通,难矣。”
赵煦冷笑道:“朕就是不想看见你,所以你还是滚得越远越好,省得朕见着了心烦。”
接着又看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物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
赵煦微微一笑,心道:“这大胡子挺滑头,倒会拍马屁,说朕‘圣智绝人’,不过他又说朕‘春秋鼎盛’,那是说朕年轻,年轻就不懂事。”
接下去又看:“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
“由是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赵煦阅罢奏章,心下暗想:“人人都说苏大胡子是个聪明绝顶的才子,果然名不虚传。”
“他情知朕决意绍述先帝,复行新法,便不来阻挠,只是劝朕延缓三年,哼,什么‘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他话是说得婉转,意思还不是一样?”
“说朕倘若急功近利,躁进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朕自己亦当有悔,可他哪里知道,大治之前必有大乱,大乱之后方能大治。”
“段兄所授之策,实乃浴火重生之策,根本就无转圜余地,要么站在士族权贵这边,要么站在天下万民这边,只能二选其一。”
“若站在士族权贵立场,那我当皇帝,于天下万民何益?最后多半只能如段兄所言那般,百姓民不聊生,最终揭竿而起,推翻我朝。”
“而一旦决定站在百姓立场,那么与士族权贵的冲突便在所难免,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也改变不了什么,故而苏大胡子此议,纯属废话。”
心下想得通透,赵煦便不愿再与群臣啰嗦,拂袖退朝。
五日后再行上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造立三新法,悉变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误国。”
“助旧之臣屏弃不用,忠正之士相继远引,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
赵煦看到这里,怒气渐盛,心道:“你骂的是王安石、吕惠卿,其实还不是在骂父皇?”
又看下去:“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熙河,章惇开五溪,沈起扰交管,沈括等兴造西事,兵民死伤者不下二十万,先帝临朝悼悔,谓朝廷不得不任其咎……”
赵煦越看越怒,跳过了几行,见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乱,赖陛下与太皇太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悬……”
赵煦看到此处,再也难以忍耐,一拍龙案,霍然起身,而赵煦怒极之时,内力自然而然涌出,一张紫檀木龙案,被他这一巴掌拍得稀巴烂。
赵煦那时年方一十八岁,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锐气,更有一掌拍碎龙案之惊世骇俗之举,在朝堂上突发雷霆之怒,群臣无不失色。
只听他厉声喝道:“范祖禹,你这奏章如此说,那不是恶言诽谤先帝么?”
范祖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
赵煦见此,心下怒意稍减,沉声道:“先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正要削平蛮夷,混一天下,不幸盛年崩驾,朕绍述先帝遗志,有何不妥?你们却唠唠叨叨的聒噪不休,反来说先帝变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闪出一名大臣,貌相清癯,凛然有威,正是苏轼胞弟,宰相苏辙,赵煦心下不喜,心道:“这人是苏大胡子的弟弟,两兄弟狼狈为奸,狗嘴里定然吐不出象牙。”
只听苏辙道:“陛下明察,先帝有众多妙策,远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终身不受尊号。”
“臣下上章歌颂功德,先帝总是谦而不受,至于政事有所失当,却是哪一朝没有错失?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此前人之孝也。”
赵煦哼了一声,冷冷道:“何谓‘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
苏辙道:“比方说汉武帝罢,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抢夺百姓的利源财物,民不堪命,几至大乱。”
“武帝崩驾后,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
赵煦又哼了一声,心道:“你竟以汉武帝来比父皇。”
苏辙眼见赵煦脸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险,心下暗道:“我若再说下去,陛下一怒之下,说不定我有性命之忧。”
“但我若顺从其意,天下又复扰攘,我为当国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条微命报答太皇太后深恩之时。”
苏辙想到此,目光坚定下来,复又道:“后汉时明帝察察为明,以谶决事,相信妄诞不经的邪理怪说,查察臣僚言行,无微不至,当时上下恐惧,人怀不安。”
“章帝接位,深鉴其失,代之以宽厚恺悌之政,人心喜悦,天下大治,这都是子匡父失,圣人的大孝。”
苏辙猜知赵煦于九岁即位,九年来事事听命于太皇太后,心中必定暗自恼恨,决意要毁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复神宗时的变法,以示对父皇的孝心,因而特意举出“圣人之大孝”的话来向赵煦规劝。
谁知赵煦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大声道:“汉明帝尊崇儒术,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以汉武帝来比拟先帝,那是什么用心?”
“这不是公然讪谤么?汉武帝穷兵黩武,末年下哀痛之诏,深自诘责,他行为荒谬,为天下后世所笑,怎能与先帝相比?”
苏辙亦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下殿来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说一句。
一个白须飘然的大臣越众而出,却是范纯仁,从容道:“陛下休怒,苏辙言语或有失当,却是一片忠君爱国的美意。”
“陛下亲政之初,对待大臣当有礼貌,不可如诃斥奴仆,何况汉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过能改,也不是坏皇帝。”
赵煦不屑道:“人人都说‘秦皇汉武’,汉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并称,那还不是无道之极么?”
范纯仁道:“苏辙所论,是时势与事情,也不是论人。”
赵煦听范纯仁反复辩解,怒气方息,喝道:“苏辙回来。”
苏辙自庭中回到殿上,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赐屏逐。”
苏辙此言正中赵煦下怀,苏家兄弟虽做官不怎么样,但于文学上的成就也是不凡,在天下士子之中声望甚隆,杀是杀不得的,贬斥他们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次日诏书下来,降苏辙为端明殿学士,为汝州知州,堂堂当朝宰相,却因为反对变法,而成了一个小小的州官,这又是何苦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