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映空说完之后,众人没愣住——他们直接傻了。
假设惊蛰是边海,那么他二十年不露面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潜入了初始研究所,而后失忆多年,十年前惨死在逃生路上;假设惊蛰是边海,那么他二十年无人察觉踪迹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邢钧说他存在,但他实际上是个不存在的人,所以再神通广大的灵异学界生灵都没法知晓边海在哪里;假设惊蛰是边海,那么找不到他们两个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们就是同一个人,而属于这个人的资料都被邢钧藏了起来……假设惊蛰是边海,那么,边海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雷电加身,死无全尸。
这是一个近乎荒谬又让人觉得挺符合常理的推测,合理到让总办外勤组八个人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惊蛰和边海长得完全不一样,或许他们还不能确定结婚照和惊蛰保留在银行保险柜密码箱中的照片上的少年是不是边海,但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可以消除这个最大的漏洞——他们没有和惊蛰以及边海接触过,又怎么知道他们脸上的那张皮就是他们真实的样子?
灵异学界生灵改头换面的能力也好,人界人类整容变装之类的手段也罢,想要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方法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可是他们之前一直没有猜过这个方向,是因为他们一直觉得边海是一个活生生的、无声无息守护着邢钧的人。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说自己的爱人守护在自己的身边,为了某种事情而不得不隐藏踪迹,不能露面,可是他会以保护的名义保护爱人的秘密,却从不介意让人知道爱人在他身边,他会谈起最近的爱人在烦恼什么,在高兴什么,会在吃饭的时候点两份餐单独在房里吃,在纪念日的时候单独包下一个餐厅来庆祝,会在看到街角有个卖小玩意儿的店铺时跑去挑上一两件,笑着说对方会喜欢这个,会总在不经意之间注意某个地方,好像那里藏着他的爱人,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他从不吝啬地展示他和他的爱人的恩爱,也并不完美地隐藏他的哀伤,仿佛就是一对日子过久了总会有磕绊的小两口,哪怕是这样,他仍然可以说“不过就是个糟心家伙,有时候挺嫌弃他,可你说不要他吧,倒还真的舍不得”,甚至还会说“这么多年了,什么波折都有,但能遇到这个人,总归还是觉得高兴的”,让全世界都能感染到他们的幸福和恒久……这样的话,他对所有人说了二十年,这样的举动,他向世人展示了二十年,边海这个名字,他向每个人重复了二十年,就这么一日又一日,明日复明日,直到几近无人不知,那么,你会相信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吗?
不,你只会久而久之地习惯有这么个仿佛天然透明的人的存在,旁人提及时,会条件反射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的模糊形象——他是一个温柔而强大的爱人,隐忍,坚强,情深不渝,他是那个人的爱人,是保护那个人的骑士,是同样亦被那个人深爱的的男人……
但是现在,无论是作为朋友的封容等人,还是作为养子和最亲近的下属的艾天峻,他们都要面对一个现实——邢钧可能以一人之力,对着整个灵异学界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让世人都相信边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使无人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一点暴露身份的秘密。
邢钧这么做的最大可能是,他的边海真的死了,他不得不限于某种原因而对每一个人证明他的边海还活着——可是,偏偏惊蛰在十多年前,甚至更早一些,就已经成为一个无人可知的存在,游荡在如阴阳交界之地的初始研究所,不人不鬼,不生不死。
费蓉受到的打击最大,她几乎是一脸空白地看着封容,迟钝地问:“部长,林助手的意思是……大叔是个骗子吗?”
封容眼神复杂地道:“骗子是需要通过骗人来得到什么利益,但是你的大叔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真的骗了很多人……那么他也一定是个很好的骗子。”
费蓉愣愣地道:“是……是吗?”
封容问她:“如果邢钧真的骗了你,你还会喜欢他吗?”
费蓉下意识地点头,“会,我会一直喜欢大叔的。”
“那就行了,”封容近乎温情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在旁人看来性格冷酷的他很少会做这样的举动,“你认识的邢钧就是邢钧,而不是边海的爱人,无论边海存不存在,他都是你的大叔,我也许会觉得现在的他很陌生,但是我也不能否认,他对你很好,对天峻或者是邵歌也是真心,对总办外勤组也不是虚以委蛇,我相信邢钧即使欺骗了世人,他也并没有想过用这个谎言伤害他重视的人,所以别想这么多,蓉子,那是你的大叔,从你认识他开始,他就只是邢钧而已。”
封容一直记得邢钧看到费蓉时的眼神,那是他从儿时就一直期冀着在他母亲冷漠的眼神中能够出现的宠爱和温暖,他每次看见都不自觉动容,他无法想象,如果那都是假的,那么邢钧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呢?
封容和费蓉说话的时候,四周的人都没说话,齐齐地露出无比复杂的眼神,最后都归于一片沉默。
因着林映空的一个猜测,整个气氛都被搅得浮动不安,大家开始各自散开,在浩瀚烟海的资料书籍中找相关的佐证,关于邢钧、边海和惊蛰,他们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需要解决了。
“惊蛰和边海的身材和头骨相似度不算很高,但是对比的时候才看得出惊蛰的头骨形状像是被刻意改动过,有些细节相差得简直像是故意的,”狄冰巧拿着三张照片观察了好半天,这般对着封容道,她的表情很古怪,有些伤感,有些无奈,“如果不是一个意外,那么惊蛰的身体应该是被人动过手脚,把那些违和的地方修改一下,就几乎和边海是一样的,他们不是血缘很近的亲戚的话,估计也只能是同一个人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狄冰巧的心情也是和表情如出一辙的古怪,因为这个时候的她想到了一件事——假如她当初没有“死”,那么在她看到惊蛰保留下来的那张“还君明珠,恨不相逢”的相片时说不定就已经对边海产生了怀疑,但是邢钧的行为举动干扰了他们的判断,让他们把事情的推测推到了一个和事实相差之大而显得有些荒谬的方向,如果邢钧是故意的,而他的确知道惊蛰就是边海,那么他为了保护边海的秘密,对狄冰巧做出“死而复生”的假象也无可厚非,可是……有这么一个可能,万一邢钧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惊蛰是失忆之后的边海,但是邢钧为了某些事情儿不得不让狄冰巧假死,又因此而错过了这个真相,那么,他将会是……多么地遗憾?
狄冰巧一直在想这件事,想得心乱如麻,林映空瞧见了她隐隐含着焦虑的神色,大致也能猜出她的想法,他不给对方什么劝慰,而是道:“冰巧,不管惊蛰是谁,他当年受了重伤,没了记忆,浑浑噩噩地活在初始研究所里,假设他是边海,可是邢钧又以为他死了,才会欺骗所有人,说边海一直活着,然后处心积虑为他报仇……可是,如果邢钧临死之前知道他爱的人当年没有死,还一直在某个地方,热切地盼望能够回到他身边,只是等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也没能实现他的愿望……那么,知道这个真相的邢钧,会怎么做呢?”
狄冰巧在这一瞬间想到费蓉跟她说过,邢钧离世之前的那一刻是很幸福的,像是解脱一样,或许他觉得他已经为他的爱人报了仇,或许他觉得他可以安心地去找边海了,或许他觉得边海安详地葬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而不是被万雷劈中死无全尸,所以,他才能走得那么干脆,那么放心。
他要是知道他的边海在初始研究所不人不鬼地生活了好多年……算了罢,狄冰巧想,这一出悲剧已经足够揪人心肺,那就起码让剧中人能有一个他自己解脱的归宿吧,何必再徒增悲伤?
不过狄冰巧没有想到,事实比她想象中的更加世事无常。
两天之后,通过对邢钧这个密室的整理和对惊蛰留下来的资料的分析,连邵歌也参与了进来,最终还原了邢钧和边海的大部分故事。
惊蛰,原名覃边海,灵安全局前辈唐鑫豪唯一的徒弟,邢钧的爱人,邢钧的记录里,他卒于二十年前的惊蛰当日,实际上他死于十年前的六月二十一号。
没错,他们也针对性地查了惊蛰——不,应该称呼他为覃边海——留下来的东西,里面存着很多关于实验品的实验数据,上面只有编号,而没有具体的名姓,但是狄冰巧通过各种蛛丝马迹的分析,确定这是一份属于覃边海的实验报告,覃边海在来m市的时候将它和其他资料一起锁进了银行保险柜了,也锁住了他一直苦苦追觅的真相。
——这是一份生物肉体变形实验报告。
根据寒露的回忆,覃边海自己拥有的记忆时间不长,他以为自己是被捡来之后,研究人员们忙着帮他治疗身上的重伤,没对他做什么实验,但事实上,负责他的那个团队弄了一个课题,研究的内容是如果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通过各种手段,把他变成一个全新的人,恰好在此时,重伤的覃边海被人当做垃圾一样捡了回来,命悬一线,可是生命意志非常强烈,正愁没找到合适的实验品的研究人员们就非常高兴地把他捡回了自己的实验室,趁着他没有意识的时候对他全身上下都进行了一番改造,从相貌到骨骼甚至是身材,简直像是把人当做一个橡皮泥捏的泥人儿一样,几乎全部推倒重新重建,他们甚至还取走了他脑子里的那一部分记忆细胞——这大概才是覃边海一直无法完整地恢复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全名都记不起来的原因。
这个实验不算非常难,但也不是这个研究团队的主要课题,就这么断断续续地维持了好几年,这也是覃边海最早的记忆是追溯到十六七年前而不是二十年前的原因,这中间跨度了三四年的时间,他都一直呆在实验室里,直到改造完毕,覃边海就在这么一个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初始研究所的保全队长惊蛰,开始了直到他死之前或许都没有再做回覃边海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把覃边海捡回初始研究所的人想必不认识他,也就这么顺手把人捡回来了,大不了就是多死个人或者多个实验品的问题,这种事也不需要特意跟罗成报告,所以罗成一直不知道覃边海就在他的眼皮底子下,等到覃边海被改造成惊蛰了,研究人员也不会故意跟他提原来的惊蛰是长什么样子的,他们把研究当成生命,没空搭理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所以,覃边海就这样变成了惊蛰,从此和他过去的生活再无干系,连他的爱人看到他的照片,眼神都是无动于衷的陌生——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尘世的一切都被抹杀,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更不幸的是,这是一个很完美的意外,每个关节都巧合得令人目瞪口呆,像是命运的捉弄,让覃边海和邢钧硬生生分离了二十年,直到死去,也没有再相聚的一日。
惊蛰的事情他们都多少有些了解,关于邢钧视角的,是出自一本他亲手记录的日记,日记本被锁在地下密室的书桌中的一个暗格里,上面的文字没有任何加密,比起记录本,它更像是邢钧的个人杂记,林林总总地记录了他从小到大的许多生活细节,大概他也希望有一天能有人来阅读他和覃边海的故事,很多事情都是他后来单独写进去的,众人花了一段时间去整理那些内容,几乎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邢钧,以及他这短暂又幸福与苦痛同行的一生。
“我认识的大叔,和现实里的他是不是不一样?”整理完那些内容的当天,费蓉曾经这样对艾天峻说过,因为邢钧的死,他们两人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依稀之间也能看出兄妹的亲密,在这一时刻,他们就像是失去至亲的两个幼崽,相互依靠着取暖,回忆并怀念他们的亲人。
费蓉这么问的时候,艾天峻回想了好片刻,才道:“在你面前,老板他要更加温柔一点,当然,和他提起边海时的那种温柔不一样,他对你就好像真的是那种女儿要娇养的心态,在我面前要更加强硬一点,他一直觉得我不那么听他的话比较好,能有自己的主意,哪怕反抗他也无所谓。”
费蓉坐在地方抱着双腿,一边的腮帮子垫在膝盖上,歪着头看着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男人的艾天峻,“我觉得,大叔是希望你有出息,不会被欺负。”
艾天峻眼中的神采微微式微了一些,“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他失望的。”妖类的生命很长,他以前一直觉得邢钧太迫切地希望他能够成长,他以为是邢钧希望他能早日挑起海阔的担子,现在想来,何尝不是邢钧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不得不狠下心来训练他,让他早日可以独立自主,哪怕有这么一天,邢钧突然离开,他也不会像是一个失去母树的幼苗一样,瞬间被狂风暴雨打折了腰杆,从此一蹶不振。
这是为人父母的期冀,也是回忆里最扎人心的那根刺——艾天峻从来没有了解过邢钧的隐忧,他一直以为,他还能陪伴他很久很久,但是实际上,邢钧比他想象得在更久之前,就已经为今日的一切做好了准备。
关于邢钧和覃边海,甚至是灵安全局那位传奇前辈唐鑫豪的故事,应该从哪里说起呢?最合适的开端,大概是在三十三年前,邢钧七岁,覃边海也是七岁,他们相识于m市龙梦石,那天,正好是惊蛰,天降惊雷,万物初醒。
邢钧之所以能在那个年纪还能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是因为惊蛰之日,刚好是在龙梦石祭祀龙王的日子,那时候的天合公园还没有捡起来,龙梦石旁边也没有一座据说很灵验的龙王庙,大家很单纯地把龙梦石当成了龙王爷的化身,每年都在惊蛰日来祭祀龙王,祈祷今年风调雨顺,万物安泰。
就是在这么一个喜庆的日子里,和很多小孩子一样去凑热闹的邢钧结识了另一个孩子,从而开始了他踏入灵异学界的开端,也开始了他和这个孩子一生情缘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