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童话地狱的花(二十)
陶幽镜问他怕什么,封容想,他当然怕,他的前十八年人生根本没有可以回忆的美好,那些细想一下都会心口发闷的时光彻底扭曲了他的内心,后来的九年他过得身不由己,造就了另一个扭曲的人格,他藏在阴影里的人生就像是他被所有人知道的名字一样,暗儡,黑暗的暗,傀儡的儡,他是被黑暗牵引着的傀儡,绕在他手上的线在不同的人身上轮番传递,拖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唯一一次获得新生就是因为林映空剪断了那无形的傀儡线,可是他怎么知道不会有一天那些线又重新缠回到他身上,让他再做一次行尸走肉?就像是陶幽镜说的那样,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故事外的他们可能已经被现实摧残得淋漓尽致。
封容问:“你想治好我?”
陶幽镜注视着他,坦然又直白,“我不想把小七的性命交到一个状态不稳定的人身上。”
封容觉得有点好笑,“你选择让尚宫来找我之前,你就应该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
陶幽镜无所谓,“因为我觉得我能治好你。”
封容沉默了几秒钟,“我承认,其实我不想破坏现在的平衡。”
陶幽镜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子动了动,“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人之一,各种意义上的,所有矛盾的东西都在你身上,明明你才是那个需要被拯救的人,事实上是你一直在拯救别人,哪怕是你自己都快过不下去了。”
封容看了看自己的手,无奈一笑,“大概是因为我曾经害死了很多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像是开玩笑,但是陶幽镜知道封容说的是真的,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救人无数的灵执法部部长眼里都是明晃晃的愧疚,强烈的负罪感迫使他选择了慢性自杀,他表面看起来挺好的,很风光,很耀眼,内心却像是破了洞正在漏风的破布袋子,里面装着的东西哗啦啦地往外倒,等到倒光了,他就死了。
——心理上的癌症是其实不可治愈的,只是区别在于那道口子被缝上之后会不会再次被撕开而已,林映空成为了这个男人心口上的粘合剂,但是不能万能的,总有东西从微不可见的缝隙里钻出来……
陶幽镜一直在看着他,眼神很专注,“其实你没有什么拒绝我帮你的理由,你的感觉欺骗了你,让你觉得活着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实际上真的让你去死,你又会不甘心。”
“或许吧,”封容回想着当日他在识海里、在林映空面前毁灭自己的灵魂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但是他记不起来了,那一刻有种解脱的感觉,还有那么一点……认命,大概当时也会有一种天不从我的不甘心吧,“你说得对,我一直都是这样,软弱,被动,自欺欺人……也许我改不了了,我现在还不打算改。”
陶幽镜说:“你还是在怕你现在的生活会被破坏,所以你只敢等着生活来改变你,然后你逆来顺受。”
封容的神色有些冷漠,“我也不是没有改变过的,但我失败了。”所以他没有胆子再来一次了,以前的生活那么黯淡无光,他为什么非得让自己重新去经历那些痛苦的事情?
陶幽镜很了然地点头,“其实你应该天生是一个很有冒险精神的人,你做的事情无一不体现着这一特征,但是你的父母……不对,你是单亲,应该只有你母亲在你身边,‘女人的生活中只有一个真正的悲剧:她总在缅怀过去,却必须活在未来’,这是一句很有趣的哲理,不管它对不对,起码你的母亲是这样的人。”
封容看向他,凛冽的凤眼几乎像是刀,“别对我做心理分析。”
陶幽镜摇头,“你只是不想提你的母亲。”
封容沉重地呼吸了一声,“你说得对,我不想提她,那你应该尊重我的意愿,我还没有答应参与你的心理游戏。”
“你在抗争?”陶幽镜似乎觉得很有趣,“看来当年我们做的心理咨询时间太短了,那时候你也在把心塞给另一个人,但是远远没有那么抗拒,这是你唯一一次对我说‘不’,所以你觉得你的人生噩梦里全都是你的母亲吗?”
封容想起那个低矮破烂的屋子,被生活抹去所有希望的女人用麻木不仁又怨怼不甘的眼神看着他,叫嚣着让他去死,他们相依为命却又互相折磨,他的存在是那个女人噩梦里的恶魔,她又是他活着的噩梦……还有医院里,如火的夕阳下,女人就像是即将焚烧殆尽的太阳一样陨落,对他说,她在地狱里等他,然后他的半辈子就没有从地狱里爬出来过。
封容其实并不想示弱,但他知道他的掩饰在陶幽镜面前并没有什么用处,所以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声音暗哑地道:“陶幽镜,别提她。”
他坐得笔直,语气都是命令的,却也因为是太过冷酷的命令而更显得他在强撑着不让自己塌下肩膀,陶幽镜甚至有点着迷地想,他看到了一个被誉为最强悍的男人的软肋,所谓心理学的美妙之处,不外乎在于此。但是能看到的同时就意味着你要去了解这个软肋带来的感情,如果全都是负面的……陶幽镜想,其实这些年他都没想过找这个男人做辅导,一定是因为窥视过他的内心之后,那种灰暗无光的情绪会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想接触任何人性的丑陋与罪恶——他能看到封容背后的,那个肆意尖叫、谩骂诅咒的女人,死不瞑目地用怨恨的眼神盯着他。
“我没有办法绕开他,”陶幽镜把心底勾勒出来那个女人的形象保存好,很坦然很直白地告诉封容,“你现在的人格基础都建立在那个女人的存在的基础上……或许有你后来认识的那个人的功劳,不过那个人只是你的母亲的代替品,你从她……好吧,你的眼神告诉我是他,hE,不是She,他是你的母亲的阴影的延续,就算这次不说,总有一天你会来找我,到时候我一样要你说说关于他们的事情。”
封容沉默了许久,他知道陶幽镜能帮他,但是他自始至终没有想过来找这个男人,就是因为封容不想去回忆那些过往,他曾经对林映空说过,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永远不会把小时候的事情告诉他,可是偏偏林映空误打误撞进入了他的识海,选择毁灭灵魂,其中大概有好一部分原因是他承受不了自己的秘密被人看破的不堪,哪怕那个人是林映空……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他没有能力处理,却又天生要强得要命。
陶幽镜把封容逼到了底线了,又慢慢放松了迫近的脚步,放缓声音,问:“你觉得现在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封容迷茫了一瞬间,然后颔首道,“起码比以前好了。”
“起码……”陶幽镜永远能那么精准地捕捉到他言辞之中的漏洞,“你只是觉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再好也不过如此了,再坏也没有比以前更坏的了,所以你情愿甘于现状。”
封容苦笑,“你一定要揪着我的每句话不放?我安于现状有什么不好,从某方面来说我已经事业与爱情兼得,追崇者无数,实在不能再好了,不是么?”他想到了林映空,“或许还会一天比一天好。”
陶幽镜却问他:“你觉得林映空好吗?”
封容点了点头,“他很好。”
“他当然好,”陶幽镜毫不犹豫地说,“他善良,大方,乐观,性格很积极向上,热心,容易相处,爱交朋友,理智,坚持,温柔,在外人面前可靠,对自己人又孩子气得叫人特别想宠他,一旦遇到事情,他又是很成熟的人……”他一口气数了一大堆关于林映空的优点,听得封容都愣了,眼神渐渐起了变化,陶幽镜完全没有避忌,一针见血地道;“我虽然只见过他一面,但是我看得出,他身上有你没有的一切东西。”
封容深吐出一口气,好像要把那种窒息的感觉吐出去,“我知道……”
“他实在好得不能再好了,不是吗?”陶幽镜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一样铺盖下去,“所以你觉得你配不上他,你觉得他喜欢你那么多年都是不值得的,你们谈了多久恋爱?我想想,七个月,对吧,这七个月过得很快不是么,像是梦一样,你每天都小心翼翼的,明明觉得很安心,但是潜意识里总在害怕把这场大梦惊碎了,所以你总是想,你要退让,让一步,他喜欢的话就陪着他,他想要什么就给他,只要别让这场梦醒得那么快……”
“我没有,”封容打断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好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没有。”
“你当然不能说有,不然林映空知道了,他该有多伤心?”陶幽镜幽幽地道,好像已经预见到了林映空会有什么反应,“他一定是喜欢了你很久,喜欢那个自信又强大的你,然后你在他面前露馅了吗?好吧,露了还不少,只是他没在意,觉得无论如何都是你,他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伴侣,所以你觉得更不能辜负他了,你要保持每天的好心情,不能对他表现出你的软弱,即使偶尔有,也不能太强烈,你还要克制自己,避免以后失去了又像是以前一样过不下去……你们上过床了?你在下面?你的好胜心当然不希望退让,可是你潜意识觉得亏欠他了,你得退一步,所以在关键时刻你就退了,他知道吗?他肯定不知道,他只想着讨好你,他以为你真的接受他了……当然,不能说你没接受他,你只是时刻在准备失去他而已,你猜林映空知道了的话会怎么想?他什么都不会想,他只是会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好,然后对你更好,你就会更愧疚,直到有一天这份愧疚杀了你,那么他就解脱了。”
“够了……”封容的目光剧烈闪烁起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沸腾的灵力毁了这个房间里的东西,或者说他怕林映空知道自己发怒了,就会追问发怒的原因,而他根本无话可说,“暂时停下来,陶幽镜,我答应你给我做心理咨询,但是不是现在,停下来,立刻!”
此时此刻,封容的声音堪称严厉,陶幽镜却没有依他所言那样停下来,而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一会儿,原本越逼越紧的语气和缓了下来,里面的言语反而更加尖锐,“不,其实这场咨询早就开始了,停不下来,暗儡,你现在在想什么?你在想,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说出来呢,不说的话你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这么想的,那就不会玷污你和林映空之间的感情,这份情谊是你毕生所能得到的最单纯的东西,你那么珍惜,不惜逐渐毁了自己,也要完整地保护它。”
封容听到他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嗡嗡作响,就像是心底有什么微弱的回音回馈到耳朵里一样,他觉得心慌,不自主地攥紧了拳头,目光无焦点地挪移着,然后他想到他今天带着的袖扣是林映空送的,所以不自主地拽下来握在手里,他有点想林映空了,那个人永远对他笑得无辜,像个大白兔子,实际上却远远比他理智冷静,在林映空身边,倨傲强势的灵执法部部长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我没办法……”封容听到自己出声,他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发抖,事实上语调听起来很镇定,看吧,陶幽镜说得对,他远远要比他自己想象得坚强一点,他只是习惯了那种被当做牵线木偶的日子,改不过来,哪怕他意识到了,那些蜂拥而来的负面情绪也逼着他忽略,逼着他蜷缩着自己避开外面的温暖和美好,自我毁灭的心态折磨着他不得安宁,他潜意识就觉得,负罪的自己永远不配得到幸福,即使有,也会在短暂拥有后失去,然后是周而循环的痛苦,“你知道的,我总是做不到,我努力了,真的,起码我选择了和他在一起,这些日子我过得挺好的,真的,每一天都像是做梦一样,也许我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这样的好日子,我母亲说了,她会在地狱里等着我……也许终有一天,我会下地狱的,但是在那之前,我想过得更好一点,我不忍心让映空不开心,我相信他对我的感觉,我也不想离开他……大概,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自我的决定了。”
他断断续续地这么说,直到最后才透露出来几分笃定的语气,眼神里透着说不出的悲哀,像是终于被揭开壳的蚌,露出了自己能轻易被碾碎的软弱的肉,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毫无防备,让人几乎以为一碰就碎,陶幽镜却猛地松了一口气,周身的气息都慢慢温柔下来,他很认真地看着封容,琥珀色的眼珠子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那你应该相信我,如果你想和他在一起,你就要把你的病治好,他很爱你,我相信这是你一生之中最幸运的事情。”
封容的眼眶微微一红,“你说得对,这是我一生之中最幸运的事情。”
“那就不要错过他,你也爱他,对于别人来说爱情不是救赎,对于你来说,林映空是你的救命药,”陶幽镜动了动身子,微微前倾,像是一个最知心的朋友,也像是一个谆谆教导的长辈,“你活下去,才是他觉得最值得的事情。”
封容用自己的双手捂住脸,沉重地呼吸了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原本泛红的眼眶已经褪去了那份脆弱,他又变回了刚进门时的模样,是那个让整个灵异学界都为之倾倒的灵执法部部长,是曾经让林映空入迷不可自拔的存在,他说:“那就帮我吧,陶幽镜,谢谢你。”
陶幽镜难得微笑了一下,很单纯的笑容,“不客气,我也是在帮自己而已。”
“不介意给我一支烟吧?”封容这样问。
陶幽镜把自己的烟盒从兜里拿出来,递给了封容,他接过之后抖着手抽出了一支,按打火机的时候好几次都没按准,好不容易点着了,整支烟却被抖着的手蹭掉到了地上……
直到一天傍晚,夕阳如火,女人忽然坐起身来怔怔地望着窗外,试图去寻找那个男人可惜毫无着手之处的暗儡绝望地想,他再不来,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女人注视着夕阳下沉,脸上的神采也渐渐沉寂下去,她的一生就像这太阳一样,最耀眼的时候光芒万丈,最颓唐的时候将一切燃烧殆尽,可悲至极又可恨至极。
“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我也不想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