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两人谈完,希灵等人已经在茶馆里坐了一段时间了。
“你们在谈些什么啊,这么长时间!”众人纷纷笑着说。
“没什么。好久不见,叙叙旧而已。”乔治打了个哈哈,但是他的脸色还有些潮红,显然是动了真情,倒让大家真以为是好友相见不胜激动导致的。
“那来茶馆里谈嘛,”乔治的伙伴们善意地说,“多年不见的朋友,只在外面站着多怠慢啊!”
乔治先拉开长条板凳,他示意摩根坐下,然后对伙伴们的言语表示赞同,不住点头,笑着就糊弄了过去。实际上谈了什么,又怎么可能告诉这些伙伴呢?
“和男爵的谈话爱蒙都已经告诉我们了,”其中一个商人对摩根十分热情,他不住道谢,“这次可真是多亏了这位先生啊!您的一番话,让我们只用付出一成的利润,可见字字千金,我们都对您佩服得紧呢!”
语毕,其他几人也一同向摩根道谢,摩根游刃有余地应酬他们,不住说些“举手之劳”、“不谢”之类的话。
他们谈笑了一阵,事情能够解决,每个人都感到格外轻松,顺势聊起天来。因为都是商人,大多是谈些跑商的趣事以及各地的风土人情,谈着谈着,其中一位颇有感触,感叹兼抱怨道:“要说这位男爵,在我见过的那么多人里面,也算不错了,好歹还留了六成给咱们……这年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另一人随之附和,他甚至有点意兴阑珊,直言道:“赚来的钱还不够一年的开销……不瞒你们说,我其实想了很久了,这次回去以后我大概就不出来跑了。我总觉得,在家乡开个店铺要安稳得多,虽然不如跑商赚得多来钱快,但是也是个稳定路子。而且现在生意难做,跑商也不一定有开店赚钱了。”
希灵一直在含笑听着众人谈话,听到有人这么说,就安慰道:“也没有这么糟糕嘛。沃尔索普子爵做下这种事,必然会被安曼主教斥责,他也做不成这里的事物官了,哈赛港的乱象迟早会结束——等明年你们再来,就不会再被盘剥了!”
那位商人听了这话,只是摇头叹息,年轻人终归还是太年轻了。他一方面觉得说多了也没用,还是要年轻人自己去体验,另一方面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要好好为希灵解释一番,让他多点经验也是好的:“没有子爵,也会有男爵的……而且我也不是说是因为哈赛港的事情才这样说,哈赛港只是一个地方,当然今年子爵大人做得太过分了,要把很多人的生路给掐断,今年走哈赛港的人里,有赔得血本无归的我也是相信的。”
“那您的意思是?”希灵耐心听着。
“不要称呼‘您’了,太客气了,”他摆摆手,“叫我多里吧。跑商路上的心酸事,也不止这一点点了,联邦有无数个哈赛港呢,虽然都不会过分,但是我们这样的小本生意也赚不到什么钱。以后的联邦大地上,还是大商队大财团最有优势,我们这样的散户,迟早是要消失的。”
“可是没了你们,偏远小城镇就很难及时补充新鲜便宜的货物了。”希灵先想到这一点。
“只能去大城市进货了,反正,”名叫多里的商人无奈苦笑,“在跑商成本越来越高昂的如今,即使教廷给予了种种优惠,还降低了短线跑商的跨区税、免去了路关税,我们也无力负担更加昂贵的‘过路费’了,和大商队竞争路权,我们底子太薄,没法争也争不动。”
“教廷的本意并非如此,”希灵若有所思,“可是底下人做得太出格了,收受贿赂的行为一旦变成潜规则,办什么事都会变得很难——原本,教廷鼓励短线跑商是为了缩短供给链,让中间环节少一点,居民们也能获得价廉物美的商品,提高地方上的生活水准……可惜了,教廷虽然给你们减轻了成本,却被这些事物官们变相地加了上去。”
“谁说不是呢?”多里点头,“主教们都是好意,原本这也是个好政策,给我们也提供了很好的赚钱机会,虽然苦点累点,但是赚得多啊……可是大财团组建的商队实力太强大了,他们制定的规则,我们玩不起啊。”
“花钱办快事,商人们的想法都差不多,”希灵皱皱眉,“只是这样却带坏了风气。”
政策虽好,但是总有些人不按照规矩来办事,这也是很多好事办成坏事的一个典型原因。
教廷设立事物官,本来是为了补充人手,为主教们办事,自然也不会让他们白干,每月给的工资十分丰厚。贵族也是在选择范围之内的,通过了铨选就能获得一份体面的职位,足以维持优渥的生活。这也是贵族参政的一个方式,作为主教的下属参与进地方的管理,扩大他们的权柄,让贵族在地方事务上有一定的话语权。本来这都是教廷对贵族的优待,不想这群人在祖辈的庇荫下好吃懒做,白白花钱养着他们——这可是很多平民们求不来的好事,可是总有些人欲壑难填、以权谋私。
只看希灵在港口听闻见闻过的两位贵族,都是一般的德行,把哈赛港来往的商队当做自己的私财,想怎么搜刮就怎么搜刮,把苏马河的数一数二的大港搞得乌烟瘴气。希灵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直欲一剑结果了他们,好还哈赛刚一个海清河晏,却忍耐住了——这样虽然解恨,却治标不治本。
教廷对贵族,终究还是太优待了。希灵心想。
“教廷是要对这样的现象整治一番,”希灵含着笑说,他用纤细白皙的指尖点点桌面,“商人们也需要转变思想了——事物官们管理这些码头、路口,这是教廷聘用他们才能被赋予的权力。身为被雇佣的下属,教廷已经给了他们丰厚的佣金,并严禁以权谋私,一旦查出来就要革职查办并罚款。可是商人们却为了所谓的路权主动贿赂事物官,搅乱市场秩序,养大了他们的胃口,又不敢揭发他们,放任这些人来盘剥自己——这又该说是谁的错呢?”
几位商人突兀被询问,只能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这问话也过于犀利了,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且认真想想,按照这个年轻人的思路,只有一句自食恶果能总结了。
摩根静静喝着茶,他没有参与进谈话,听到这个问题时眼皮跳了跳,瞟了一眼这个小了他两轮的少年人。
“可这不是我们的错啊,”爱蒙终于忍不住插了嘴,他嘟囔着,“最后恶果却要我们来背,那些大商队、大商人们,哪个见他们有什么事呢?”
希灵没有再说什么,这话说得虽然粗糙,但是道理却是对的,他笑着点头:“的确,最后苦的还是你们,带头开了这种风气先河的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就是说嘛!”爱蒙心底升起的怪异感总算下去了点,这小子可真不像是个商人,还是说贵族子弟都是这样的?懂得也太多了点……爱蒙挠挠头,有点羡慕。
“归根结底,是不能全怪你们,”希灵边想边摇头,忍不住又开始为教廷“检讨”,“教廷也要负上一部分责任,虽然全联邦的道路体系已经十分完善,但是总要按照实际情况做些调整。能在哈赛港发生争夺路权的事情,还是因为哈赛港的运力不足……而且,这个河段只有哈赛港一个大港口,也太少了点。”
摩根心里已经十分确定这个少年人不是普通人了,他沉默地看着茶杯,心中一片漠然,那又关他什么事呢?只要不找事到他和拉尔夫身上就可以了。
“……您还真是见识广博呢。”多里感叹道,甚至不自觉用了尊称。这个年轻人思考的问题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而且又这样年轻,这让他不自觉有了些敬畏情绪滋生。
希灵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他思考问题时总是这样,要把自己的观点整理之后说出来,和身边人探讨。这是在教廷养成的习惯,冕下和舅舅总是鼓励他表达自己的想法,不过在外面就要多多注意点了。
他故作尴尬一笑,自嘲道:“哎呀,平时总是爱看点杂书,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打扰了你们的兴致,真是不好意思呀。”
“没没,”多里忙说,“您说得很好啊!”
“嗐!”希灵羞赧一笑,“您就别夸我啦!”
希灵之后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含笑聆听大家的聊天,他现在不告辞离开,是因为还有件事要做。
趁大家没注意到,希灵向摩根·基尔发出了邀请:“基尔先生,我能和您谈一谈么?”
摩根看了他一眼,眼睛眯起,过了会儿把那杯残茶往前推了推,就站了起来:“我们出去谈。”
他们没有走远,就在茶馆的墙根边站着,暖洋洋的阳光洒下来,让人懒得想睡觉。
“你找我要谈什么?”摩根先问了。
“您应该也猜出来了吧,”希灵声音虽轻但很清晰,在喧闹的码头也极具穿透力,顺着风吹倒摩根耳边,他笑着说,“我很想知道,对于现在的哈赛港,您知道些什么?”
“关于谁?沃尔索普还是特纳?或者其他什么人?”摩根语气淡淡的。
“挑些您觉得我不会知道的事情说吧,”希灵说,“我知道的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