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情揣摩人心,伊戈尔·查特十分擅长。言语上不轻不重的冒犯不会激怒殿下,反而让他摸清了一点殿下的性格。
他轻微一笑。
殿下不喜欢自己,但是也并不是个咄咄逼人的性格。这个消息既好也坏,端看人如何看待。
在教廷诸多的殿下中,光明之子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默默无闻,直到今年的祈祷之夜作为祝祷人才有了些许的存在感,好歹人们知道了教廷里有这样一位小殿下。没有资历、没有成就、甚至连点可供谈资扩大名气的花边新闻都没有,但能在联邦茫茫版图中的相遇于小小的哈赛城,这就是难得的机遇。
查特的拇指摩挲木椅扶手的纹路。
他一直筹谋着一件事,这将是他在教廷的立身之基。不比那些根正苗红被教廷教导出来的后辈们,既是外来者又是二神者,他没有他们从出身上就能具有的保护网。天然不被当作同类,这没关系,他本不是为交朋友而来,唯一可虑的是辛苦做出来的成果被窃取,这不能被忍受。
本意想通过兰帕德·斯科特搭上杜瓦·莫莱,苏尼亚教区的宗主教,这是他预想好的道路。莫莱不在意下属的出身,只要足够能干就会被接纳。不过,莫莱也不见得会有几分真情实意,即使他不屑于卸磨杀驴,也不会在意二神者被抢劫。
说到底,一切要靠自己,这是他早就明白的事。孤狼想要保住自己的猎物,唯有咬死一个个敢于挑衅觊觎的敌人,可是……杀性过重又有谁会喜欢呢?
将要面临的困境,查特心知肚明,也做好了一边被嫌弃一边被利用的准备,但是,奇异的,面前居然出现了一位货真价实的殿下……
殿下是个小殿下,殿下无功无绩、无权无势,除了一个身份,选择他再没什么好处了。比起莫莱,殿下还是太弱小了。
查特点了下扶手,突兀微笑起来。
可他需要的,也并不是宗主教一点吝啬的支持。成熟的人难获信义,幼弱的人易得友谊。
只要殿下能够认可他,这就是他走出困境的捷径。
“请原谅我,”查特凑近了点,翡翠的眸子诚恳美丽,他投注过来的视线,亲近而不冒犯,“我不该说这些让您不高兴的话……我只是,”他轻轻叹息,“有些羡慕您罢了。”
这个理由十分恰当,要说些自怜自伤的话,那就让人觉得太虚伪了。一位能够冷酷无情拿无辜的人铺路的人物,怎么会让自己被这些无用软弱的情绪主导呢?
但是说是嫉妒,那就很合理了。一位高坐于云端,一位低贱到泥里,何况落进泥里之前,他也曾是天之骄子。
但是希灵并不为所动,他心里轻笑,已经明白这些都是查特的手段。既然哀怜自身的情绪于坚硬的心来说如云烟,那么羡慕和嫉妒又怎么可能扎根呢?
正如第一次见面的印象,语言和神态不过是这个青年的面具,他以此为矛,攻克谈话对象的思维,让他能够得偿所愿。
希灵手心覆住手背,从瞭望青空的视线中转移回来,含笑说:“有什么话,还是尽快说吧。”
声音虽是轻轻的,言语也是柔和的,但其中的难堪也是扑面而来。
殿下不喜欢我,伊戈尔·查特笑意不减,心中再次确认了。
他完全不受影响,表情也没有分毫的羞怒,恍若未闻般,却是乖觉地说:“殿下,您知道,哈赛港已经不适合现在的需求了,它的场地太小,功能分区也不尽合理,管理体系也很有问题。这有历史原因,因为当初建设的时候是按照港口和商圈一体的构思来建设的。为了融资,大主教看准了商圈的潜力,把地皮预卖给了大贵族与大商人们,这当然给他们创造了源源不断的利润,但是也压缩了哈赛港的发展,再不改变这一现状,即使清洗掉了希尔和特纳等人,哈赛港也唯有被商圈慢慢扼死。”
希灵还真没想到查特找他说的是这件事,不觉莞尔一笑,问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殿下,”查特恭敬却不卑微,唇角弯起,温顺说出自己的计划,“您知道哈赛港西南有一处叫做哥里的小村庄么?”
希灵在看哈赛城地图的时候看见过,点头:“离哈赛港三十多公里。”
查特笑出声来,他似极愉悦,眼睛弯弯,低声说:“那您知道,阿亚城和哈赛城当年的港口之争么?”
哈赛港,哥里村,阿亚城——希灵霎时就明白了。
阿亚城当年之所以输给哈赛城,只是因为它们离得太近,这段水路在当时不需要两个港口,而苏马河流经阿亚城城南良港的水流没有哈赛港那么平缓罢了。
“倘若教廷要新设港口,”查特察言观色,知道殿下懂了他的意思,眯起眼笑着说,“阿亚城绝不会再被夺走这个机会了吧?”
再回想地图,哥里村的地理位置真是太恰到好处了。等到阿亚城建设了新港,哥里村这个原先两城之间边缘地带的小村庄就会凸显出来。
希灵慢慢思索,又听伊戈尔·查特情绪高扬说:“哈赛港的弊病太多,不推倒重来不足以成为和阿亚港并重的内河港。殿下,我打算彻底清理掉哈赛港周围的商圈,让商人们聚集到新的‘哥里城’去!只要‘哥里城’能够立起来,何愁与它距离不过四十公里的阿亚港不会乖乖倚重它呢?殿下——这就是我的计划,您觉得如何呢?”
“你的想法很好,”希灵从容说,“做一份详细的计划书上交给宗主教,我想他会赏识你的。”
查特凝视对面的殿下,只能看到一个侧脸,他的唇角带笑,静谧温柔,水绿的眼眸映照青空。到底什么意思,他一时也吃不准了。
不过没关系。查特慢慢笑起来:“殿下,我为您得到哥里城好么?”
小殿下讶然地看向查特,眼眸清澈地一望见底。是欲擒故纵么?
查特直视希灵,不似之前轻佻不定的态度,定定看着,然后笑道:“我把哥里城献给您,光明之子,希灵·爱芬德尼殿下。”
希灵沉默了。
“原来如此,这是你的目的么?”希灵轻声问。
“假如您说的是,我想献给您一座熔金流银的城池,我想是的,殿下。”伊戈尔·查特微低头,阳光流淌在淡紫的长发上,晕出一层浅薄的光环。他谦恭地说。
“这礼物太过贵重,”希灵将发丝顺回耳后,蹙眉微笑,“我恐怕受之有愧。”
“殿下,接受一座小城的供奉,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伊戈尔·查特一语双关说。
这既是特指希灵,也泛指诸位殿下。哪一位殿下没有点家底呢?哥里城的确也算不了什么。但是接受了供奉,也自然是要回馈庇佑。
希灵不答,只是看着查特微笑。
在夏末的温度下,他们之间的气氛渐渐暧昧,谁都没有动作,彼此对视。
伊戈尔·查特慢慢倾身,离得很近了,做出仰视的姿态,其实他比希灵高多了,但这姿态说不出来的谦卑柔软,他翠绿的眼眸闪闪发光,言语有种真诚的蛊惑:“我可以为您效劳么?”
相似的绿色,他们互相看进眼底,少许时刻后,希灵微微后仰,终于打破了这氛围。
空气为之一清,一旁看着的乔爱洛终于闭上了微张的嘴巴,那气氛真是太古怪了,让旁观者十分不自在。
一杯夏末常温里突然加冰的水,凉意初显的温和声线,他说:“我不信任你。”
又是一盆冷水。
伊戈尔·查特也退了回去。他右手撑腮,无奈的笑意绽放:“是因为我的出身么?假如是这个惹到您,我向您祈求一个机会。”
“不是,”小殿下也不想拐弯抹角了,端起茶杯润了润嗓,直言说,“是你的手段。我不喜欢那些,”他在“那些”上加了重音,查特多么聪慧,一点就透,“让你失望了,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谈。”
他把茶杯放下。
这就是“你请吧”的意思。查特总有把自己不愿接收到的消息变成无的本领,他面色不改,站了起来。
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查特来到希灵面前——单膝跪地。
希灵平静地看着查特,跪在地上也只比他稍矮罢了。
跪在地上的伊戈尔·查特,笑容依然温软,好像驯化的野兽,他此时将一切能杀人的尖爪白牙都给收了起来,生怕伤了正在注视他的主人似的。他前倾身体,双手小心翼翼碰触希灵掩在衣袖下的交叠双手,过程中一直在观察希灵的神色,只要希灵有一丝的不愉都会停下动作,等待希灵的默许再前进。
希灵并不曾阻止他。他静默地看着。
伊戈尔·查特,他的声音低沉、曼妙,天生带有一种优雅贵气,用这种声音,他低低说:“我为您献上忠诚,您讨厌的就是我憎厌的,您喜欢的就是我挚爱的,我期望您能回头看我一眼,接受我的敬献。我的殿下。”
话毕,查特低下头颅,以额触碰希灵衣袖上上翻的手心。
说不上触额礼,那一点的触碰不在礼仪的范畴,反而像一种仪式。这样既不逾制,又带给受礼者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从头至尾,殿下未发一言。
等到查特抬起头,他又把双手下翻,隔着一层衣服盖在希灵的手上,好似握住了希灵的双手。他笑意晏晏,眼眸中流露出温柔的诚挚与凄艳的哀求,像是引颈就戮的羔羊,温顺等待刀斧的到来。
这里不止查特与殿下两人,还有殿下的同伴的下属,查特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了这样的举动,实在让人震惊。没人能想到,他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假若殿下真的接受了查特,他也永远不可能压服殿下身边见证了这一幕的三人了。
居高临下俯视这位端得起放得下的男人,希灵并不怀疑查特此时的真诚。查特清清楚楚明白自己现在需要什么,只要能为他赢得殿下的青睐的砝码,他都能毫不犹豫捧出来。
至于查特希冀献上的忠诚,能维持多久呢?希灵于心中轻笑,审视面前的青年。他不可能轻易背叛,但是也不可能永不背叛。
平静的面容上蓦地绽放笑容,殿下没有让查特起身,而是问他:“那你知道我讨厌什么了么?”
这对查特来说不是个难题,他回望希灵一眼,然后垂眸回答:“您讨厌以前的我。”
“你会改正的,对么?”殿下轻轻问跪在他面前的男人。
“是的,我会。”查特顺从地说。
这是一种轻微的羞辱,既不会伤到这个心高气傲的男人的自尊心,但又让他真实意识到殿下十分的不喜欢他。
虽然只见了寥寥几面,殿下为人处事的风格他也已经基本摸准了。大约一向温和的殿下还从未这样和任何一个人说过话。好像羽毛扫过的瘙痒,这样不疼不痛的羞辱,实际于查特而言几无所谓,只是对象是他亲自作态表演给的殿下,所以让他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
在意?兴奋?好像都不确切。只是殿下并不好糊弄,他已经明白了。
殿下在警告他。
殿下好似收下了他意图献上的“忠诚”,可是殿下也不在意他的“忠诚”。比起来周围三人的感情,即使只是友谊,也比他大礼敬献的“忠诚”来得让殿下看重吧。
殿下鄙薄他的忠诚,看轻他的品性……查特心中轻喃,陡然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笑意。
从心房中涌上来的这股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查特唇角弯弯。这也太好不过了,假如真的欺骗到了一位涉世未深的小殿下的感情,罪大恶极的他也就没办法在教廷生存了。
殿下的谆谆教诲,他当然会乖乖地遵从。做个乖孩子有益存活,他当然不会去做一个惹人厌烦的坏孩子。
凝视殿下的双眼,查特的右手探进纯黑的衣袖,执住殿下左手,淡红的唇弯成愉悦的弧度,查特低下眉眼,吻上小指上的戒指。
“愿您如星辰闪耀。”光明教廷最崇高的赞美语,查特从善如流。
收回左手,希灵淡淡一笑:“你的计划,我不会插手,只是你需要每一步都提前给我一份计划书。至于你想获得的支持,在你选择我之前已经明白了吧,我不能给你很多的帮助,实在为难的时候,你可以给我写信,我会尽力而为。我能给你的承诺,只有这些。”
“至于你所说的供奉,”希灵微微偏头,扶住下颚,金发流泻而下,他微笑说,“等到哥里城立起来了再说吧。”
“我不可能插手地方事务,”希灵最后再询问了一遍,把这件事剖开说,“这说明你需要独自一人处理好来自哈赛城、阿亚城以及首主教和宗主教的压力,甚至可能是教廷的。阻拦和掣肘肯定是有的,港口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你想要吞下这口蛋糕,很多人都不会高兴。”
说到这里,希灵犹豫了一下,他到底心软,添了几句:“我……可以给你减少一点来自教廷政策的不利,”他重复又加重道,“也只是一点而已,更加困难的地方博弈,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至于其他的支持,也只有钱财方面我能够给予你一些。”
“这样,你还想要选择我么?”希灵问他,“其他人能给你更多的支持。”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计划,希灵想。能够勾连两座港口的财富,以后很可能南北辐射到河流上下。只要运作得好,哥里城可以辖制两大港口,三座城池又可以连为一体。这样的商业支柱,是可以带动区域经济的。
宗主教也不会拒绝这个想法的。可是没有地方上的支持,想要推动它其实困难重重。
希灵能清晰意识到这个经济蓝图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而他付出的不过与冕下几封信件的沟通和些许钱财。但可虑的是,地方和中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能在冕下那里有点存在感,在地方上就爱莫能助了。
假如要因为他的插手让计划夭折,这也是他的罪过。
希灵心中其实有些不安稳。长久以来铸就的大局观让他有上面的忧愁,但他打心底又明白……他需要从高高的天下落下来,扎根在这片大地上。
没有哪位殿下是如浮萍飘游的,他们都把根基深深扎入联邦这块大地,从中吸取养分,长成根深叶茂的大树,再一震枝叶回馈庇佑。尽管希灵有远大的志向、有高遥的地位,但他对这个联邦没有丁点的影响力。他如今的生命力实际上极其微弱,一点风吹雨打都能让他黯然熄灭。
尽管不喜欢查特,但是他的建议太诱惑了。初初听闻查特要为他得到哥里城,不能否认他一刹那狂跳的心动。
尽管查特找上他,是有所求的。但是他愿意接纳查特,也同样的有所求。互相利用并不可耻,但最后殿下还是问出了上面的话。
如果面对这些困难,查特退缩了的话,他也不会怪罪在意。终究这项合作他得到的好处要多得多,无异于路边捡到一颗钻石。不是他自己努力了得来的,失去也不后悔。
总有更多的机会在等着他,他总能让自己长成大树的。这次放手,也不需惋惜。
殿下重重复杂难言的隐晦心思,一时无人了解。梅布尔能够猜中大半,不询问殿下,却也不可能完全明晓。
查特更不可能揣摩透小殿下的心情了。他听到询问,实际也没想去探究这背后的百转千回。
这样幽微的心思,除非亲近之人,无人能懂。
只从语言的表面,查特知道了殿下的柔软。殿下勉强接受了自动投诚的下属,虽说不喜欢,但是还是愿意给与他帮助,这是十分温柔的做法了。查特在心里暗暗发笑。至于后面的让他谨慎考虑的话语,也实在对下属太关照了,还有这种野兽头颅已经在绳索里了,还心软愿意网开一面松开绳结的猎人么?
这就是殿下的性格了。可以说堂皇大气、朗月清风,也可以说温柔软弱、天真可笑。
这是容易互换的两面,真的要确定是哪一面,还需要更多的观察。可不得不说,这样的做法对于真心实意的人来说,是十分有效的。
查特此行的用意并不高尚,但他的心意却是实在的。因为这个,他心潮涌动的暗笑也被莫名的柔软慢慢抚平了。他在两种猜测里徘徊,头一次被两种心绪纠缠拉扯,微妙的心境难以说明,既想哂笑,却又止不住微笑。
他的脊背挺直,堪堪与希灵齐平,深翠的眼眸也蕴着笑:“当然,您就是我认定的——”
尾音低低拉长,可是他的话又有几分真意?希灵不置可否,虚伪的语言不会被真情对待,查特既然下早有决意,他也不会再去推脱。
希灵站了起来,他伸出手,拉住了查特,
“请起来吧,”殿下的力道其实微不足道,是伊戈尔·查特自己顺势站起来的,只听殿下说,“我明日即将离开,这里你独自主持,如果有什么实在无法解决的难处,尽管写信给我好了。如果我能办得到,会尽量给你办的。”
用于传递信笺的法阵分为子母,固定了能对接的次元洞,无论距离有多远,无论是在密林还是深海、高山抑或地穴,通过这种次位面法阵,都可以即时接收到信笺。希灵与冕下联系、普兰贸易市场的杜博德与谢立丹联系、还有上文提过的安曼主教察看秋收时携带的法阵,都是这种子母法阵。
法阵镌刻在铁木做的小盒子里,六乘六厘米的大小,一厘米厚度,极轻便坚硬。一个母阵可以链接多个子阵,希灵让梅布尔拿出一个子阵盒交给伊戈尔·查特。这支子阵盒盒底流淌的是剔透银亮的c极魔能液,浓稠液体覆盖住法阵,液体上方则是放置信笺的木板,盒底注满的魔能液可供一年使用。使用时,除非用了正确的咒语,强硬手段是决打不开的,传送过程中也不虞有泄密危险。
这种炼金物品大多在教廷流通,贵族们也有购买使用的,只是价格很昂贵。它有一个官方名称,叫“信鸽”。
查特没再逗留,带着信鸽离开了。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还获得了些不在意料的惊喜。
梅布尔这时候才说:“殿下,他并不是个合适的下属。”
他皱起眉:“您可以有更好的属下的,以您的身份,实在屈就了。何况伊戈尔·查特心思深沉,他恐怕并不会真心实意按照您的要求来做事。您现在接纳了他,他很可能打着您的旗号做些事情,这不得不提防一二。”
希灵已经考虑清楚了,他笑着对梅布尔说:“我会请谢立丹帮我注意查特的动作,这于谢立丹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伊戈尔·查特是他介绍来的,想必他不会推辞。至于查特要用我的旗号,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殿下,能用这个名号诓骗到的都是些小鱼小虾,把这面旗子用在他们身上殊为不智,查特不会这样做。而那些知道我底细的人,查特要对付他们,也不会不来信问询我的意见。他现在还需要我,不敢惹怒我。”
梅布尔也清楚这些,只是他的忧虑没法全部说出来。与伊戈尔·查特合作,有很大的弊病。查特不是非得殿下不可,可是殿下会被查特的行为牵扯。假若查特想要反噬,于他而言也不是十分严重的事情,二神者的他已经走过了最差的路,何况背叛一位幼弱的小殿下呢?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很可能会被人指使反捅殿下一刀。
不过殿下已经下了决定,梅布尔也不反对。殿下有自己的主意,他可以引导殿下,却不能直接插手殿下的事情决定殿下“这个可以做”、“那个不可以做”。
终归,以上的忧虑都是对小殿下的不信任。只要殿下快速成长,永远压制住查特就好。两人都是初入教廷的广阔舞台,难不成殿下会慑服不了伊戈尔·查特么?这是不可能的,梅布尔对小殿下有信心。
他相信着殿下。“伊戈尔·查特是个不能放松警惕的人物,”梅布尔向希灵进言,脸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我会帮您时刻注意着的。”
“那就辛苦你了,梅布尔。”希灵愉悦笑着。
昨天还在筹措资金,今天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儿,卡伦德先生不觉匪夷所思、世事无常,但这点感概转眼就被抛至脑后。被狂奔的伙计通知之后,他赶忙从起居室里跑了出来,之前他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和老伙计们通话,一会儿发火一会儿叹气哭诉这次的旅程,妄图用同情从他们手里抠出点钱来,得到消息后狂喜地连衣服都忘记换了,把音盒一扔就要冲向码头,好在被伙计忙拉住了。
因为这个,卡伦德先生边换裤子边骂了几句伙计,小伙计真是好不委屈。
来到码头之后,外围一片懒洋洋坐着,中央挤了一堆的人,推推搡搡地等待登记,亚力克·卡伦德擦了把汗,知道是有的等了。
他也没法子,好在也不急于一时,能有这种转折已经是神明保佑了。亚力克看一眼黑压压一片的人,咬咬牙就要冲进去的时候,小伙计才记起来和他说:“老板,劳雷尔大哥已经进去登记了,咱们坐一会儿吧?”
亚力克不由怒瞪一眼伙计,往茶摊那边走了。小伙计没想明白,颠颠跟了上去。
茶摊还是之前希灵布置的那几个,希灵给足了银钱,茶馆老板见现在风平浪静了,琢磨着不能只收钱不干事,又招呼伙计继续添茶给大家伙儿解渴。
更多的板凳拿了出来,人们闲散坐着,聊天喝茶,颇为惬意。
下午的骄阳热烈烈照耀大地,亚力克也受不住这样的热力,拿出手帕不停擦汗。总算小伙计这时候有点机灵劲儿了,端茶倒水不必说,他还跑到茶馆要了一小盆冰块,手帕在冰水里湃着,再拿来擦汗,很是爽快。
因为这冰,有人也来借用,亚力克与人为善,乐呵呵让大家尽管用。见到亚力克和善,几个人就与他攀谈起来。冰化成了水,他们不好意思占便宜,又让去加冰,一来二去,这里竟热闹了起来。
谈天说地,天南海北地聊,大家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甚是投机。也谈到过这次的港口事件,虽然当时那么激动,再谈起来的时候也还是淡淡的。跑商的生意人们见多了这些事,太多的委屈都只往心里藏。
只要还过得下去,没人想先打破平静。
不过也有人不这么想。亚力克就注意到了,有个年轻人不常说话,但都很一针见血。
有人乐观地说:“这不是好了么?唉,就是这样的嘛,只要好了就行,有人给咱们出头呢。”
他就说:“是你以为的西蒙·瓦伦丁和耶鲁·卡特么?你以为他们是在给你出头么?”
“难道不是?”那个人被突兀反问,糊里糊涂的,有些愕然。
年轻人摇头:“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罢了。瓦伦丁联合了一众中小船队,赶走了溯流、惊浪和白帆,来的是混合船队联盟,这是利益的驱使,难道是为了我们么?以后混合船队做了哈赛港的主,谁能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呢?至于那个税务处属官耶鲁·卡特,”年轻人眉间的刻痕更深了,“他是属官,是能保证他出来检举城主父子不是为了当税务官呢?”
在桌子边闲话的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静默了。
没人能反驳,大家就闷不吭声喝茶。年轻人的话像一把刀,割破了奄奄一息的帷幕,让大家窥探到以前不愿去想的真实。
不知道是谁,轻轻叹了口气。
年轻人就是温特·威廉姆斯。他心里一直憋着这些话,说出来之后也有些茫然。至于他说的那番话,出于他自己的认知,这是他以为的真相,虽不完全对,但是于商人们来说,这就是真相。
西蒙·瓦伦丁受命于谢立丹·克里诺,假若不是希灵的到来,谢立丹本不欲管这件事,从这方面来说,温特认为的“为了他们自己”是对的。耶鲁·卡特倒是被错怪了,他的确是为了正义。他的父亲曾经是名骑士,终其一生在西边的洛维镇上保卫人民、主持公道,父亲退休之后,还当了洛维镇指导孩子们修习骑士之道的教官。受父亲的影响,卡特心中有着永不熄灭的正义之火。
但是,正如现在温特所想的:即使卡特真的是为了铲除城主父子这对蛀虫,但他能收集到这些证据,又花了多长时间呢?他又是费了多大劲儿才能让皮特曼·希尔说出真话的呢?想要把哈赛城从城主父子的把持中解救出来,他又计划了多久、隐忍了多久呢?
这些话他不曾讲,他下意识隐瞒了。他心里想着,就让他们看清楚这些人的真面目吧,没有谁是真心要为你们的!就是有人真心真意,为了公平和正义,但没有权力,又做得了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该清醒了,无权无势的卑微之人在那些人眼里就不是同类,他们只是待宰的猪羊,流血作为牲礼,骨头垒作台阶,成为这些人脚下的助力,一步步登高。
所以,怎么改变呢?温特沉浸在思绪里,抿紧唇。
他一砸桌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查特,你怎么……?”旁边就是乖乖坐着喝茶的马尔茨·莱斯特,他翘起唇角,开心地想着回家的路。这个简单的还有点怯懦的青年,即使上一秒还因为城主等人的作为而绝望,但只要事情过去,他就能很快将这些忘掉,只想着好事情了。
亚力克仰望站起来的年轻人,听见他说:“……我要去参军。”
“诶?””一片哗然。
马尔茨有些被吓着了,懵懵地说:“温、温特,你说什么?”
“我要去参军。”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参、参军?!!”马尔茨这下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焦急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只能一下抱住温特的胳膊,半挂在他身上,“军队是要打仗的!温特!不要去参军啊!你会死的!”
温特倏地扭过头,他目光灼灼,眼里的火焰跳动个不停,逼视马尔茨,厉声说:“那么我们现在就不会死么!再这样下去,也是死路一条!与其那样,我要去参军!”
就是死了,也是保卫联邦而死,总比把这条命丢在那群人手上来得好!何况,温特心里翻滚着强烈的念头:我不会死的!我要活着!我要权力!唯有活着掌握权力,才能做我想做的事!
大了一轮或好几轮的人们,开口劝解。这个说做小生意安稳,何必跑去军队提心吊胆;那个说军队也不缺你一个,别乱说话。
无论别人说什么,温特都一言不发。他在思考怎么处理手里的货物,卖给同伴是个好选择。他不想回家想了,反正是个孤儿,无牵无挂,房子让马尔茨照看就好了。他要直接去吉卡公国的征兵点,现在已经临近九月开始的征兵季的尾声了,再晚一两天,恐怕连最后一批人都要走光了。
假如征兵窗口已经关闭,温特已经想着怎么花钱打通关节,让自己的名字加上去了。
获得权力,可以成为贵族、神甫、骑士、巫师,或者去王国首都应聘属官。他不可能成为贵族,也从未修习过神甫和骑士,巫师需要天资,温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大约是没有的。至于成为属官,他连学都没怎么上过,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唯一一条路就是参军了。它不需要资质、不需要背景、不需要学识,任何人都可能进去,唯一要求的,就是自愿。
温特自愿去参军。
亚力克观察好一段时间了,年轻人头脑一热就说出点让人发笑的傻话,但是这个叫温特的年轻人好像不是这样的。亚力克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磐石一样的心,可能参军这个想法是他脑袋里刚刚才冒出来的,可是短短时间里已经彻底地生根发芽,占据心扉了。
亚力克啜饮茶水,摇摇头,既然这样,长辈总要给点忠恳的建议。
“参军不是那么简单,”亚力克说,“你参军,是想要进什么样的部队呢?普通人没有太多的选择。有给王国首都护卫的部队,专为了陪护大公们;有管理飞车的交通队,每天的事就是饲养戈得克鸟;还有后勤部队,这可是普通人扎堆儿的地方,毕竟后勤需要的是灵活的脑子和勤快的手脚,不必太强的战斗力,不是么?至于那些要打仗的、能积累军功的军队,他们可不怎么收普通人,就是趴在城头放枪,他们也觉得太危险了,很容易让你们受伤。所以,你是想进后勤部队么?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卖力干活,汗水积累多了,也能慢慢升上去。”
这话说得慢悠悠的,声音也不大,但是很快桌上纷乱的声音就低了下来,渐至于无。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温特也凝神细听,不再是充耳不闻的状态了。
话音一落,温特就请教他:“先生,那请问,怎么才能进能打仗的军队呢?”
马尔茨刚刚还一脸欣慰,他觉得温特是要进后勤部队的。那也不错呀!那是可是铁饭碗!旱涝不愁,保量保收,多好啊!听得他都心动了!温特能去那里,他是双手双脚赞成的!
可是下一秒温特就打破了他的幻想,温特居然是要去战场。
马尔茨颤巍巍站了起来,他就在温特身边,两人肉贴着肉,再近不过了。他瞪大了眼睛,俯视这个他最好的、最有主见的、他认定的大哥,大声喊道:“不行!不可以!”
喊完这两句,马尔茨的脸颊迅速涨红,眼睛也模糊了。既是难过,又是担忧,还有愤恨。
你凭什么想去战场就去战场,想打仗就打仗!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但也是我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要在战场上丢了命,要我怎么办!!!
混蛋!混蛋!!
他吼了出来:“混蛋!!!”
兄弟间爆发的战争,旁人都没说话。温特一脸愕然,马尔茨不常生气,像现在这样激烈的一次还是他被比尔那群人报复,踉跄跑了几里路回到他们的小破屋子,马尔茨在只有一口锅的“厨房”煮粥,看见他满身的血,后面还有追兵……那一霎那马尔茨凶狠的表情温特至今记在心底,一向软弱的他拎起了砍柴的斧头,以就要倒地的姿势往前冲,砍伤了一个人,追兵才被吓跑了。
他知道,马尔茨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可是,他想参军。
温特也站了起来,与他最好的兄弟、最亲密的亲人对视,他想把自己的心意传达过去,温特握住马尔茨的双肩,手下的肩膀因为激动在颤抖,他不禁握紧了些。
“洛兹,”温特知道他的弟弟心里很难受,那种心情,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温特能感受得到,他也有些难以抑制地情绪涌动,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我有非常想做的事情,非常,非常想。”
温特的眼圈也有点泛红,一天里要留两次泪水,这对他是平生第一次。他看着熟悉的蓝眼睛,那十分悲伤,只是这悲伤的深处,有隐隐的、哀婉的,顺从。
这是一贯的,马尔茨·莱斯特一贯不会反对温特·威廉姆斯的决定,这是他崇敬的大哥,是他生活的榜样,是他心灵的标杆……
哥哥想要去做自己的事了,哥哥给了他理由。
哥哥给出了他的理由,他终于要离开自己了。马尔茨·莱斯特一直是知道的,哥哥和他并不一样。虽然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去偷听克莱西神甫授课、一起拒绝了神甫要他们来上课的邀请、一起决定跑生意来养活自己,从小到大,稀少分开过,亲密地好像一个人,好像他们永远也不会分开——但是不是这样的。
温特是不一样的。温特只是还没找到自己的路,等到他找到了,也就是他们分开的时候。
只是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马尔茨咬破了嘴唇,他低下了头,眼泪肆无忌惮流了下来。
他不该阻拦温特。哥哥不是为他而活的。
他不能这么自私。
马尔茨用袖子擦掉眼泪,再抬头的时候,极度的悲伤让他汗水涔涔,他努力擦干净自己,努力把悲伤压下去、再压下去……沉浸在心里最深处的深深心湖中。
只要片刻就好。
他做不来微笑,他以为他能够,但是脸部的肌肉已经僵死了。
他重重咬了下舌头,逼迫自己讲话。
“抱、抱歉,”他说,“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平复一下、温特。”
舌头很痛,勉强说完,马尔茨推开温特,自己跑远了,很快融入人群,看不见了。
温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看着。
“不用去追么?”亚力克心里感叹一番,问温特。
温特坐了回去,沉默一会儿,摇头:“不用。这时候的他,不需要。”
“您再给我说说吧,”温特说,“我该怎么做呢?”
“嗯,”亚力克点点头,“这个,你要真想去那里,得去边城参军。”
“西边?”温特皱眉。
“没错,”亚力克喝了口茶,“除了那里,再没有其他地方可能收你了。”
“西边因为堕落者众多,时常有减员,是小规模战争的爆发地,他们会接受一些普通人补充人员,”亚力克侃侃而谈,“所以你要是自愿参军,去那里是最有希望的,但是,”他严肃说,“那里也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可能你千求万求才进了军队,刚与堕落者一照面就牺牲了……”这牺牲用得让人暗笑,没有寸功何谈牺牲呢?
就有人笑着说:“唉,那都是专业的人才能做的专业事,你又何必去掺和呢?听叔一句劝,好好做生意吧。”
温特根本不搭理,专注听亚力克讲。那人也不在意,边笑边摇头,微微叹气。
“我知道,”温特十分清楚这点,沉声说,“但是军队总不会让我什么都不会就上战场吧?总会教我一些东西的。”
“这倒是,”亚力克想了想,赞同,“我其实也不太明白里边的事儿,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好像,在军队里还能修习骑士之道吧?即使没有,也能够用魔法枪的。到了那里,好好学这些保命的本领……”亚力克最后,还是“唉”了一声。
他其实也不大看好这个年轻人。不从小修习骑士道路,想要靠着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突击训练,这真的太困难了,说是百死无生也不为过。
他该劝劝这年轻人的,好好的一个人,何必要把性命丢在那里呢?说不定,连尸骨也不能带回来,那该多让人伤心啊……
可是再看到那双沉静凝重又坚定的眼睛,纵是再多的话也讲不出来了。
年轻人决心做一件事,那真是毫不瞻前顾后的,唯有勇往直前,才能彰显青春气概。
只能祝福了吧。
“要活着回来啊。”亚力克探出身子,拿茶杯碰了一下温特摆在桌子上的茶杯,他基本没喝过,满满一杯茶,水纹一圈圈扩散。
桌上认识的不认识的,也都是不赞同的,也俱是端起杯子,与温特碰杯。
“出事了就往后躲,谁不比你厉害?小心着点!”
“保重啊,一定要回来啊。”
“你这孩子,唉……我等着你来看我百年大寿!”
“既然决定了,就不说啥了。其他的都不用担心,马尔茨我也会关照他的,你……”
以茶代酒,情深意重。
与每个人碰完,还有其他桌上听到原委也来道声“珍重”的人,萍水相逢,因缘巧合相聚在此,大家明天都不知道在哪儿了,一张张面容也转瞬即逝,但此时预祝这个年轻人一帆风顺的心意是相同的。
珍重,珍重,此去一路十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