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场突如其来的效忠落下帷幕之后,终于王与骑士的故事褪去了令人眩晕的浪漫色彩,人人都要从高高的云端跌下来,再次开始脚踏实地的现实生活——
室内莫名地安静下来,希灵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之前流动着的温柔肃穆的情绪好像就此沉寂了。这年幼的孩子僵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面前的骑士。
因为他懵懵懂懂的,已经成为了教廷十三圣骑之一的“无畏之剑”路德维德·范夏尔所为之效忠的人了。甚至这位骑士还用上了参拜教皇的礼仪。
——这置现任的教皇冕下于何地呢?
教廷的十三位圣骑士不单单是骑士,他们还是教会的实际掌权者,是教皇之下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被这样身份的人效忠,可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了,那是整个教廷的大事。
小男孩因为兴奋愈显嫣红的唇瓣慢慢地褪去了生动的色彩,他迷茫地眨眨眼,想回头去看一眼冕下,但是却又不敢。
冕下会责骂我么?会生我的气么?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么?
他突然有点后悔。现在的他还不知道人生需要面临取舍,但是如果要用冕下的爱来换取一位骑士的效忠,他想,我不会这么做的,冕下对我是最重要的。
他低垂下脑袋,攥紧了掩在袖子下面的手指,想委屈地转身投入长辈的怀抱。
但是他又不敢。
我会被怎样对待呢?这实在令人惶恐。
即使希灵才五岁,也知道一个狮群里是只能有一个雄狮的。他看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书,大陆的演变史,人类的兴衰史,人性和利益的交缠,那些惊心动魄的尔虞我诈在纸面上只是平平淡淡的话,他还不明白这里面到底纠葛了多少复杂难言的故事,但是他已经明白权利对人类这个物种的吸引力——冕下也是人类,但是他会像对待那些人一样对待我么?他的小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各种各样,挤得他脑袋发晕。
如果、如果冕下需要这样做的话,他惶恐得想,我会接受的……毕竟是我做错了。
他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不敢让它们掉下来。
一个冰凉的怀抱抱住了他小小的身躯,路德维德殿下抱住了眼前的孩子。他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男孩的情绪,用头发丝儿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不由觉得有点好笑,但是也为此心里发酸。教廷里没有孩子,希灵已经是一位能为自己的未来思考的“大人”了。
他抱起希灵站了起来,稳步朝前走。
希灵乖巧地任由骑士动作,其实是在他的身后努力吞咽苦涩的泪水,试图不让那些坏东西打搅了其他人——他也不愿意自己的狼狈赤(chi)裸(luo)裸(luo)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那还不如让他永远再也见不到冕下。被别人目睹自己的狼狈,那也实在太可悲了。他是那么的骄傲。
热热的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睫毛上掉落下来,希灵的呼吸却很平稳,如果你不去骑士的身后看他默默地在流泪,你不会知道现在的小男孩身上发生了什么。泪水溅到了冰凉的甲胄上面,顺着锻打漂亮的弧度隐没在红艳艳的披风里。
希灵默默地想了一瞬,闭着眼睛把睫毛和眼皮贴在温暖柔软的披风上,憋着气幅度微小地揉蹭了两下,想把残留的证据给“毁尸灭迹”。
对不起,路德维德殿下。
——希灵从没有做过这样的“坏事”,他沮丧地在心里道歉。
路德维德圣骑士殿下脚下的步伐有可疑的一顿,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轻柔的抚了抚怀里小男孩的后背。
殿下是发现了么?还是没有发现?希灵被这安抚搅得有点惶惑,只觉得搞不清事情的发展,又为自己的坏事羞愧。
路德维德殿下刚刚成了我的骑士,我就这样对他,我真是个坏蛋!希灵愤愤得想,自己谴责起自己来。
他们来到希灵之前坐着的高脚凳面前,圣骑士殿下温柔地把小男孩放到凳子上,但是却促狭地说:“希灵殿下,下次可不要再突然地跳下来了,您可还没有这凳子高呢。”
希灵懵懵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被揉了头。
“冕下,”希灵直愣愣地听面前的男人说,“真羡慕你有这么可爱的孩子,虽然你没能娶上一个姑娘,但是却凭白有了一个孩子,教廷里好多人在嫉妒您吧!”
“哈哈,这也没办法,我天生运道好呢!”教皇乐呵呵地说,“倒是你,如果想要个孩子就去找个看得上眼的姑娘结婚嘛!我可是听说有很多优秀的小姑娘对你情有独钟呢!路德,你可不像我,把一切奉献给了神,没有精力去照顾婚姻,你完全可以娶个姑娘成家立业,不就能有可爱的孩子们叫你‘爸爸’了么?”
路德维德摇了摇头:“你是说那些见了我就兴奋地想要尖叫却故作矜持的姑娘们么?这种火热的热情只能把我吓跑,她们的眼里像是长了钩子,只想把我勾到床上去。”
“唔,你可真是个刻薄鬼。”冕下摇了摇头,遗憾地嘟囔着。
“不过现在这可爱的孩子也有我一份了不是么?”路德维德殿下露出令人眩晕的笑容,他的手不老实地揉乱了希灵灿金的头发,“我现在可是他的老师了!您在去年的祈祷之夜里希望我能来给小殿下上课,我考虑再三也答应了,不得不说,您说服了我……我希望能看到他可以长成什么模样——”
这俊美的男人一把抱起希灵,湛蓝的眼珠盯着孩子的脸:“我实在不能放着他不管啊,也只能尽我所能了。否则单单您一个人的力量,能让他在教廷里健康成长么?”
这是什么意思呢?希灵被这糊里糊涂的话弄晕了,为什么路德维德殿下不能放着我不管呢?又为什么冕下不能让我健康成长?他困惑的想,我现在长得很好啊——
“你看,我们刚刚把他吓成了什么样,我得说,教廷里面真不适合孩子的成长。”圣骑士殿下啧啧叹道,他的手摸了摸希灵吓得失了血色的脸颊,希灵只觉得被温暖的热度浸泡了,长了茧子的大手虽然并不舒服,但是却让他感到安心——他的骑士在安慰他,虽然这并不像是典籍里王与骑士之间惯常的关系模式,但是也颇为符合这两人之间现在的情况。
一个是年幼的孩童,尚未长成的王者,他还没有能力面对过大的风雨;一个是早早就宣誓效忠的骑士,王的长辈、老师,他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年幼的主人。这保护与被保护、追随与被追随、指导与被指导,在早了几十年的效忠之下被颠覆了——异常却又显得十分和谐。
希灵握住了骑士的手,可是小小的手也只能握住高大男人的两根指头,路德维德愣了一下,随即灿烂的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他骄傲地说:
“你看!冕下!即使我们才刚刚见面,但是他就已经很亲近我了!果然我们之间是有斩不断的联系的!您嫉妒么?”
这赤(chi)裸(luo)裸(luo)的炫耀让希灵呆立在当场——这、这是在挑衅冕下么?
“才不是这样!”他不由辩驳起来,“我最喜欢的还是冕下!路德维德殿下!还有——您可以把我放下来了!我不喜欢被抱着!”
“唔……”被当事人当场反驳,让圣骑士殿下也不由有点灰溜溜的,他放下了被抱在怀里的男孩。
在脱口而出这样的话与之后,希灵之前满心惶恐的沉默也被打破了,他鼓足勇气,偷偷抬眼看看冕下。
那老人和蔼地站在那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只有一直不变的平和和一丝淡淡的愉快。
冕下注意到了希灵对他的注视,轻轻招手:“来,希灵。”
小男孩立刻跑了过去,他满心只有被呼唤的快乐,再也不理会之前心里做出的各种各样的假设和结果了。
——那不重要!
“冕下!”希灵觉得委屈,但是更多的是喜悦!
这愈老愈精的老人早就发现了希灵复杂的心绪,甚至连之前路德维德等待希灵的回答时希灵那忐忑的一瞥也注意到了,但是他一路缄默不语——这不代表他不爱这个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孩子了,只是他虽然想让希灵快乐地长大,但是那必然是没有可能的。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等待希灵了,这偌大的联邦,这复杂的局面,势必不会需要一位成长缓慢的继承人,在希灵承神明的喜悦降生之后,如果他不能成为下一任教皇,等待他的会是悲惨的未来——那未来甚至连他都不愿去想,因为它是最令人恐惧的下场。
想成为教皇、实力、手段、势力一个都不能缺,但是最不能缺的就是心计,如果让希灵无忧无虑长大,他只会成为一位高高在上的、傻傻的木偶,在教廷一堆精明的手下里被当成傀儡玩弄,虽然光明教会依然会平稳地走下去,但是希灵只会越来越痛苦——他会发现自己的政令被人曲解,会发现自己的怒火被人无视,会发现自己甚至连死都不能掌控。
那种整个人都不是属于自己的感觉、连一次呼吸都被操纵的现实,只会让他痛苦的想去死——但是连死都不可能,他可是光明之子,如果光明之子都死了,那光明教会还有什么威严可言么?
没人会让他死的,只会让他生不如死地活着,毕竟希灵活着,这比让他死亡的价值更大。
所以教皇只能默默注视希灵的行为,他不会做出更多的动作给希灵增加心灵上的负担,但是单单是默不作声就已经让希灵的身心承担了极大的压力。如今该让这一次的考验结束了——冕下摸摸希灵的小脑袋,帮他弄顺被圣骑士弄乱的金发。
“做得很好。”他说。
希灵压抑不住的喜悦涌了上来——冕下并没有怪罪他,还说他做得好,果然冕下和那些人是不同的呢!但是,也只有冕下是不同的了吧。
不过没关系,只要冕下是不同的就可以了。他喜滋滋得想。
“希灵,”冕下温和地说,“以后路德就是你的老师了。你要记着,对待老师要恭敬爱戴,好好和路德学习,好么?”
“嗯——”男孩重重地“嗯”了一声。
“冕下,”突然乔爱洛插话进来,他甜甜地说,“能让我和希灵殿下一起学习么?我一直希望能得到路德维德殿下的教导,我很崇拜他——”
乔爱洛的脸微微发红,在人们的注视下略微局促,但是又羞涩可爱:“我的叔父经常提起路德维德殿下,称赞殿下在西北做出来的丰功伟绩,把堕落者们的有生力量一再打击,让他们至今不敢再侵扰我们的边境,所以我对殿下十分崇拜,有时在想要是能学到路德维德殿下十一的实力就好了,这样我也能对联邦做出贡献!”乔爱洛做出兴奋的模样,望着圣骑士殿下的眼睛满是崇敬。
他甚至直接对圣骑士殿下说:“殿下,您可以也教导我么?我已经学了三年的剑术,基础打得很好,连费罗德殿下都称赞我呢——我想,”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路德维德殿下,“我想,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我对剑术也很有天赋,也愿意刻苦,您愿意教我么?而且我也可以和希灵殿下作伴,这样希灵殿下一个人练习也不会觉得寂寞了——”
希灵瞪大了眼睛——不!我才不会寂寞呢!我怎么可能会在学习的时候想这些无聊的事情呢?!
乔爱洛又扭头对希灵说:“殿下,有个人陪您一起学习不也很好么?教廷里我们这般大的孩子就我们两个,平常的时候我们也是在一起玩的,我们两个一起学习,肯定会互相帮助,做得更好的!不是么?殿下?”
才不是!我有和你一起玩过么?希灵惊愕得想,难道不是你一直缠着冕下才会和我碰到么?离开了冕下的书房我们可从来没见过面!而且——互相帮助?我是听岔了么?希灵不禁怀疑起自己。我们有互相帮助过么?我又需要你的帮助么?难道你不是一直在冕下面前抢答冕下提给我的问题么?
“乔爱洛——”希灵忍不下去了,一下蹦了下来,来到乔爱洛面前保持微笑,“我听说你一直在受费罗德殿下的教导,已经和他学了三年的雀击剑术,难道你还没有拜这位殿下做老师么?但是斯菲尔斯·费罗德殿下一直把你认为是他的学生,时常骄傲地说起你的进步呢!我有时候也会羡慕你有这样一位好老师,尽心尽力地去教导你——费罗德殿下年纪已经大了,也没有一位孩子能缓解他晚年的寂寞,知道你做了费罗德殿下的徒弟给费罗德殿下带来了快乐,真的是很为殿下感到开心,也为你感到开心。如果你不再去费罗德殿下那里的话,他会很伤心的,而且费罗德殿下战绩彪炳、威名赫赫,连路德维德殿下也称费罗德殿下是他的老师,曾被费罗德殿下指教过剑术,可见殿下的武技之高、经验之富,这些都太需要我们学习了,想必费罗德殿下也有很多东西还没有教给你,你还没学成就转投另一位老师,多么可惜啊——”
“所以,乔爱洛,我不会感到寂寞的,也不会因此松懈的,我会好好和路德维德殿下学习的,你也要加油哦,费罗德殿下可是很看好你呢,觉得你天赋十分出众啊。”
希灵水绿的眼珠荡起快乐的光芒,真诚地祝福道。
至于乔爱洛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嘁,谁管他呢。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