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请您和我说说吧。”希灵水绿的眼珠直视冕下,他温柔恳切的声音向冕下请求着。
从祈祷之夜后,希灵就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开始才醒来的那几天,他是有点歇斯底里的,他会突然地无声无息地哭出来,也会盯着茶杯的花纹看上一下午,侍从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还会看见殿下打开了窗子坐在窗台上沉默地眺望,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甚至晚上的时候他们说听到了有人在哭泣——这些都有人亲自汇报给冕下。这些根本不像是希灵殿下能做出来的事,偏偏希灵做了。他依然彬彬有礼、温柔高贵,但是却变得沉默寡言、喜爱孤独自处。众人观察到的、一些不同以往的行为都是沉默的、只作用在希灵自己一个人身上的,他不会打扰别人,也不添麻烦,只是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人能触及到他——好像封闭了自己。
这些突兀出现的异常都让斐烈三世有点担忧小孙子的精神状况,他担心希灵憋得太久,会憋出病来,然而这时也没有一个好的人选能够引导希灵吐露心声,无论是大哭一场还是其他什么,只要能发泄出来,一切都是好的。
本来路德是个很好的人选,但是路德却不敢在希灵面前说起这些,每次斐烈三世提出要他开解希灵,圣骑士都会沉默半响,推说再过几天再过几天。
斐烈三世已经看出来了,他手下最是洒脱不羁的圣骑士是在害怕,害怕去揭希灵的伤疤,也害怕提起那天的事——他总觉得这是他的错,路德觉得要不是他想要希灵经历一些事情,长长见识,最后的结果也不至于这么惨烈。
路德在内疚和自责,然而这些与希灵相比哪个更重要呢?他也只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斐烈三世看着圣骑士为难彷徨的眼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地想。
本来还有一个人是个很好的人选,然而他却已经离开了。从希灵来到教廷就一直侍奉他的贴身侍从莱文·乔瑟,如兄如友的人选,却在希灵昏迷不醒的时候来到他的面前,跪下来求斐烈三世让他去军中历练。
人老成精的斐烈三世一眼就看出来了莱文·乔瑟的想法。他正在痛苦中煎熬,渴望着救赎,然而这救赎却不是任何一句话,或者什么轻飘飘的原谅,除非他能做出什么让自己觉得真正赎罪了的事,否则这个男人会一直在铁水和火焰里打滚,烫得自己皮开肉绽,生不如死,奄奄一息。
斐烈三世只是停下了笔,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年轻人褐色的眼睛里翻滚着的暗潮让他颇为熟悉。
这是必然要去做一件事的决心和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觉悟。
“你知道,”教皇有些不以为然、又带点难得的趣味,他说,“做殿下的贴身侍从,这可比普通的神职人员们更有地位,可以说是最安逸安稳地工作了,你为什么又要丢掉这份工作,离开你熟悉的环境呢?”
“你可得好好考虑一下,去军中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这是我身为一名长辈给你的忠告。教廷和军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教皇最后补充说。
然而莱文·乔瑟直接打断了他,这非常不礼貌,但是斐烈三世也不在意,他饶有兴趣地望着这个小小的侍从。
“我知道,冕下,”他苍白着脸,“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都已经决定好了,我想去军队里做个普普通通的士兵,我不需要您给我安插什么职位,我不需要。我向您说这件事,只是因为我的户籍还在教廷,只是希望您把我丢进军队里去——我不要再在教廷里做个侍从了。”
“你的意思是,”教皇这时候也不免惊讶了,“你再也不会回到希灵身边了是么?你要吊销在教廷里的户籍么?”
“是的,就是这样,然而,”莱文的眼里燃着炙热的火焰,烧得一切都要灰飞烟灭,他直视着联邦最伟大、最应该在其面前低下头的老人,“我不是不回到殿下身边了——我会回来的!不过是换个身份,不再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懦弱的侍从,而是能为殿下披荆斩棘、披坚执锐的骑士!我要为殿下扫除一切障碍——我再也不想看着殿下站在我的面前了!”
“我不想看着殿下哭了,我不想这么没用……”说到最后,他喃喃自语。
教皇高坐在书案上,探着眼睛打量着这个年轻人。最后他看完了,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把教廷的户籍给你吊销,你拿着个人证明就可以直接去参军了,直接在军队里面落户。既然你说不用我做些什么,那么就自己去参军吧,九月的征兵计划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像个普通人那样,这就是你希望的。”
“是的。”莱文·乔瑟面不改色,这的确就是他期待的。
“你要什么时候走呢?”教皇承认他对这个年轻人起了一定的兴趣,他问道。
“……”莱文沉默了,他似是考虑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又犹豫了,他低垂着头,最后抬起来,张了张嘴,还是艰涩地说,“等殿下醒来就走。”
“这么着急么?”教皇看着这个生命不到他零头的小辈痛苦困扰的模样,不怀好意地说,“不想再照顾殿下一两天么?不和希灵告别么?”
“……不,不,”莱文·乔瑟嘴唇像是黏在一起了,然而最后还是用刀子割开了自己的嘴,鲜血淋漓、抖抖索索地说道,“我会马上就走……看到殿下醒来我就走。”
年迈的教皇像个孩子一样耸了耸肩,他已经了解了这个年轻人了,也就没有兴趣了。他拿起笔随口说:“那就去吧,去吧,让我看看你能做成什么样——你要用什么面目出现在希灵面前呢?年轻人,记得现在这一刻的心情呀。”
真是坏呀。教皇实在太坏了。他又在莱文·乔瑟火烧火燎的焦炭一样的心田上添了一把油一把火,让这心火烧得更旺了。
莱文·乔瑟向斐烈三世跪下行了一个单膝礼,苍白着脸硬撑着离开了。
之后就是希灵刚醒来时候的那一幕了,莱文最后照顾了他一次,喂了他一次水,然后滴下一滴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去了哪个军队,做了些什么,将会遇到什么危险,他的一切一切,都像游入了大海的鱼,再也不见踪影了。
大概只有莱文·乔瑟这个名字响亮到能让希灵听到的程度,他们才能再见吧。
然而那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了。
这样一个好人选自己离开了,冕下也有点惋惜。不过也只不过是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冕下不相信他的小孙子会这么不经打击,经此一役就彻底消沉,他终究会自己缓过来的,然后像百锻的钢铁那样,愈加坚固。
事实证明冕下所想不误,没过几天希灵就已经恢复正常了。甚至因为这样的经历,添了点他自己也不自知的沉稳和锋利,就像一把开了刃的剑藏在了剑鞘里,是种无声的震慑。
一剑出而天下惊,一剑藏而天下默。
然而随着这把剑的打磨,即使面对着从小看自己长大的如爷爷一般的斐烈三世,小希灵也不会那么天真爱娇地撒娇了。这样的变化也让教皇感到惋惜,然而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人终究是会长大的,希灵也是一样。
“先从哪里说起呢?”斐烈三世和希灵坐在茶室里,外面就是夏天团簇的花朵,开得烂烂漫漫,让人心喜。
教皇就像个普通的老人一样要和小孙子讲故事了,然而谁也不会把他当成老人,他讲的也不是什么童话故事。
教皇们能讲的故事,里面每个字都浸润着血和泪,是让人胆寒的惊心动魄。
现在的教皇也不是那个疼爱小孙子的慈爱的爷爷了,他把希灵放在和他相等位子上,像是同事间探讨这个大陆的风云变幻一般,笑谈间就要指点风起云涌、挥斥方遒。
教皇要向才十岁的希灵拨开他眼前的迷雾,带他见识真实的大陆了。
那是血与火的、生与死的、阴谋与阴谋的。
这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面目,如果没有相当的器量,最好不要去见识它,那只会让你在清醒中浑噩、浑噩里清醒。
哪里说得不对呢?与其在高台庙堂里打滚,不如曳尾于涂中吧。
然而冕下却是不会询问希灵有没有准备好的,那无异于在质疑希灵。
而且,只看小孙子清醒坚定的眼神,脱去了懵懂色彩的破茧一样的沉稳气质,冕下就已经知道时间到了。
是时候向他既定的继承人传授真正的,属于教皇的智慧和经验了,那才是斐烈三世最宝贵的财富。
“我要开始喽,”教皇笑着说,“你可以不要被吓坏了呀,小希灵。”
希灵·爱芬德尼只是微微一笑,温柔沉静地看着冕下,他亲自为冕下斟满了茶。
就等着大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