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似随意提醒道:“杨大爷须得写个收据才好,在场之人也都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杨元有事,牵累到杨家。”
杜鹃拍手笑道:“这话正合我的意思。公堂上,就该公事公办。回头我弟弟被定罪,人家说他是杨家的养子,杨家也脱不开责任。有了收据就好说话了。”
白衣少年看着她如花笑脸,脸上一热。
杨玉荣明知他们是讽刺,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照办,因为他还真怕这个。
于是,又是一番书写证明、盖章签字。
等全部完成后,杨玉荣再没有心思跟黄家人客套,跟知府大人告罪后,便带着两个随同的人急速离去。剩下的事丝毫不想管,或者说,生怕沾上了。
至此,杨家和黄元恩断义绝。
等杨玉荣走后,黄家人一齐向沈知府跪下。
先谢他助黄家找回儿子,接着,杜鹃又磕头问道:“敢问大人,我弟弟到底犯了何罪?”
沈知府威严道:“此案尚待审理,本官无可奉告!你等且耐心等待。杨元——不,是黄元,黄元若是无罪,本官自然会还他一个清白。”
见杜鹃还要说,黄元急忙拦住她道:“杜鹃,听大人的。”
他不习惯叫她姐姐。
杜鹃道:“这怎么能成呢?我们作为犯人家属,当然要了解事实,然后或者请讼师帮忙打官司,或者自辩上诉。难道任由旁人攀诬你?杨家都不管你了,我们要再不管,那不是看着你被人欺负。”
黄元听得一愣,忙道:“你不懂,大人自会明断。”
杜鹃上下扫了他一眼,疑惑地问:“那你为何还关着?”
黄元张口结舌。
沈知府郁闷道:“本官已经说了,此案尚待审理。结案之前,黄元自然要被关押。”
原以为这女孩有些见识。谁知到底还是无知。
也对,她来自山野,哪里懂这些。
杜鹃却正色道:“大人,请恕民女放肆!话可不能这么说。别说我弟弟了。就是那些圣贤书,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理解,一万个人有一万个看法,所以自古以来,才会形成诸子百家,形成‘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局面,衍生出许多流派。我弟弟才多大,不过写了一篇文章。若他明明就是怀着拳拳报国之心写的,看的人却指摘他不敬。有通敌嫌疑,还以此为理由揭发他,将他关起来,这也太让人不可思议了。若都这样,这府衙大牢怕是要关满犯人了。似这样的。我也会。拿一篇文章来,管他写得如何花团锦簇、歌功颂德,我也能鸡蛋里挑骨头,将它跟以下犯上、通敌卖国强牵附会起来。不信大人拿一篇文章来试试!”
沈知府蓦然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杜鹃。
那两个少年也都失神。
杨元更是目瞪口呆,他知道这个姐姐有些见识,却没料到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那个泉水村不可小觑。
林春见众人呆怔,也出声问道:“敢问大人,我大靖律法可有一条一款规定:不许书生建言国事,连抒发见解和想法也不能?”
沈知府沉声道:“无此规定!”
林春便疑惑地问道:“那黄元是以什么罪名被关的?”
沈知府哑然,满心苦涩。
被两个山野小儿问住了,可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可黄元不是他想关的。乃是巡抚大人的意思。
律法虽然没有这一条,但抗不过权势。而且书生不许妄议国事、摇撼朝政,这中间的差别微妙之极,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全凭个人理解。
况且。古往今来因为这样事被莫名抄家灭族的人还少吗,哪里说理去?只要君王一道令下,就会大肆清洗。否则,那杨玉荣怎会避杨元如避蛇蝎,已经养大的儿子,就算还给黄家,落个顺手的人情多好,恩断义绝干什么!
冯氏虽不懂杜鹃说的话,但见堂上的官儿也被闺女问住了,就有些害怕,怯怯地扯了扯杜鹃后襟,小声道:“杜鹃。”
黄老实却不管,他任何时候都坚决支持闺女,因此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道:“她娘,咱杜鹃说的对。”
沈知府和那两个少年听了嘴角猛抽,心道你知道你家杜鹃说的是什么吗?进来这么长时间,他们算是看出来了,黄元这个亲爹就是块木头。
黄元再不能沉默了,严肃道:“杜鹃,此事一言难尽。你先带他们找地方住下,安顿好了,耐心等消息。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我自有主张。沈大人也会秉公审理的。”
沈知府接道:“不错!是非曲直,待本官择日审理之后,便会真相大白。黄姑娘万勿急躁,且安心等待便是。”
杜鹃也知道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先敲震一下,别把他们当无知小民愚弄。
她便道:“这样也好。等这案子再审的时候,我们也是要来的。便是死刑犯,秋后问斩之前,也要上报大理寺复审呢;人家说我弟弟通敌,当然要给我们当堂辩解的机会。我大靖律治清明,很少有这样糊里糊涂就把人给定罪的。皇上听了不知如何想。若是我弟弟被定罪,我们家是一定要上告的。”
沈知府又是一滞。
知道的还真不少啊!
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到时候本官自会传姑娘来。”
黄元也松了口气,催促道:“好了杜鹃,你们快走吧。”
杜鹃看着他,幽怨地叫一声“黄元!”
然后朝黄老实和冯氏那边霎霎眼睛。
黄元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还没拜见亲爹娘呢。
他心里别扭万分:杨玉荣固然让他再无牵念,可眼前这对来自山野的农家夫妇,也没有给他十分孺慕的感觉。相反,他情感饱受折磨,一时间还无法坦然面对新家人,所以才一个劲地催杜鹃带他们走。
杜鹃则不同,九岁那年两人就相识了,且印象深刻。
后来她也常托任三禾给他带信,今日相见,这个姐姐风采更胜往昔,他心里爱重亲近她,自不是旁人能比的。
只是,他的身份已经确定无疑了,不拜认爹娘说不过去。
想毕,他膝行过去,对着黄老实和冯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叫“儿子拜见爹娘!爹和娘这些年受苦了。”
冯氏顿时哭得稀里哗啦,哪里说得出一个字来。
黄老实更绝,“呵呵”大哭,听着倒像在奸笑。
满堂人和差役看了都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沈知府和那两个少年也都竭力忍耐,颇有些同情地看着黄元,暗自摇头叹气。
杜鹃是知道老实爹的毛病的:只要过分激动,就是这副鬼样子。虽觉得有些尴尬,却没有嫌弃躲避,而是示意黄鹂上前,姐妹俩一人扶一个,用帕子帮他们擦泪、低声劝慰。
等爹娘稍冷静些,能跟黄元说话了,她才转身面向堂上。
“让诸位见笑了。民女与爹娘都来自山野,所谓‘质胜文则野’,加上丢失多年的儿子找到了,才会如此失态。大人雅量高致、襟怀广阔,是‘文质彬彬’的君子,必不会计较蝼蚁小民情真意切的流露。”
沈知府亏得没喝茶,若是喝了茶,必定会喷一大口。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是说没有文化就会显得粗野,若过于追求文华风采,则会流于迂腐酸儒,讲究繁文缛节而不切实际。只有文和质相辅相成、表里如一的人才够得上称为君子。
这丫头虽然夸他是“文质彬彬的君子”,其实怕是隐射他“文胜质则史”吧,谁让他刚才确有些鄙视这对夫妇呢,足见雅量不高致、襟怀不广阔了。
偏偏他还说不出来。
他苦笑着,万分疑惑地看着黄老实和冯氏,心想他们是怎么养出这个女儿来的?
光是长相好也就罢了,毕竟黄元的长相也摆在那,歹竹出好笋的情形也不是没有。可黄姑娘这举止和谈吐,虽不比大家闺秀的气质沉稳,却另有一番挥洒自如和明媚大方。每每言笑,更是风采粲然,不可逼视。且见解十分不俗,别说乡野村女了,便是一般的书香闺秀也少有这样的。因为不是所有的大家闺秀都通晓经史的,一般人都只学些女红厨艺等,少数人家会教导女儿诗词曲艺,能谈古论今的更是凤毛麟角。一个庄户人家的姑娘哪学来的?
心里疑惑,嘴上却和颜悦色道:“哪里哪里!令尊乍见失散多年的亲子,真情流露,正是人之本性,本官见了感动不已,岂能笑话他。”
转而又劝慰了黄老实和冯氏一番话,无非是儿子找到了,一家骨肉团聚,正该高兴才对,不可太伤心云云。
那两个少年也尴尬了,生怕杜鹃以为他们“文胜质”,没有君子雅量,忙上前拜见黄老实和冯氏,口称“黄伯父”和“黄伯母”,说他们是黄元的同窗,恭喜黄家骨肉团聚,一面请黄元为他们引见其他人。
黄元见沈望嘴里说着话,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杜鹃,心里不悦,便狠狠拐了他一胳膊肘,又瞪了他一眼,瞪得他讪笑着移开目光,这才为众人引见。
白衣少年姓昝名虚极,蓝衣少年姓沈名望。
杜鹃又特别为他们引见林春。
黄元对林春印象不错,忙叫他“林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