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二和凤姑一直没插嘴。
这是大房的事,又有爹娘在场,他们实在不知如何说。
等黄元表明态度,老爷子也发了话,凤姑才笑道:“嗐,刚才我可难受了。虽说从前咱们也吵啊闹的,都好几回了,那还不是当杜鹃是黄家闺女。过日子么,谁家不吵闹?有事都顾着,才像一家人。大嫂,你怎么好好的想起来说这事呢?杜鹃是咱家闺女,你不说,谁又没找你算账。”
她是真有些疑惑,所以发问。
冯氏听了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黄老爹瞅了大儿媳一眼,也怪她糊涂、笨,若不是看黄元面子,准要骂她。这事什么时候说都好,就是不能在找回孙子、全家喜气洋洋的时候说——多扫兴啊!
冯氏当着人不好说自己的打算,但她却另有依仗。
她赔笑道:“爹,娘,儿媳妇最近有些不大舒坦,好像……好像怀上了。”
屋里顿时一静,人人都盯着她。
又是黄鹂,先尖叫一声,然后高声欢呼;接着,黄元也激动地站起来,朝黄老爹方向躬身道:“恭喜爷爷奶奶!”
原来这事他也不知道。
娘有了身孕,他却恭喜爷爷奶奶,实在对黄老爹的脾胃。老汉刚要咧嘴,就听大儿子“呵呵”大笑,喊“我要生儿子了!我又要生儿子了!”他便不好乐了,摆出长辈威严,叱道:“瞧你疯的,叫人听见笑话!”
黄老实哪听得进去,望着媳妇只顾傻笑。
黄大娘激动地追问道:“老大媳妇,这可是真的?什么时候怀上的?你怎不早说!”
冯氏便说,有两三个月了,大概是在府城时怀上的。先前她还拿不准,毕竟这么些年都没开怀了。突然有些迹象,她不敢相信,最近才确认了。
泉水村也没个像样的大夫,没人会把脉。生娃生病,都只能靠自己挺过去,怀孕么,当然只能凭经验确认了。
因冯氏已经生过好几胎,众人都不怀疑她的话。
一时间,屋里欢笑阵阵。
杜鹃也十分欢喜,跟着大家笑。
当然,她可不认为是自己给冯氏带来的福气。
她和黄雀儿长大后,一直帮冯氏调养身子,早把底子打好了。这次娘找到儿子后,多年的心结一解,可不就怀孕了。
笑声中,黄元朝她看来。
黑眸在灯火照耀下,光芒流转。耀得她眼花。
她竟有些心跳,慌忙低下头,不敢直视他。
黄元也含笑转头,帮爷爷斟酒。
这顿饭吃得欢天喜地。饭后,他兄弟姊妹又将桌椅搬到院子里,摆上瓜果,一家人说笑赏月。
乡下人不懂什么赏月。不过是凑热闹罢了。这不,才摆好呢,隔壁林大头、老秤砣就都来串门了,连媳妇们也来了。院里说笑声就大了起来,古往今来地闲扯。
林大头笑道:“大侄子回来了就是不一样。这个八月节你们家过得热闹,老远就听见这边又吵又笑的。什么事这么高兴?”
黄老爹父子不愿把杜鹃的事公开。但冯氏怀孕可是大喜事,巴不得人都知道,于是告诉了他们。
果然林大头惊叫道:“这不是老树开花么?”
黄老实得意地说道:“那当然!”
林大头继续叫道:“哎呀老实兄弟,我真是不服气了!你说你也没什么大能耐,怎么就那么好福气呢?”
他是真的嫉妒。嫉妒得要死!
这个黄老实,啥都不会,偏几个闺女争气的很。他原想,闺女再好,那也是要嫁人的,林家要是娶了他闺女才更好福气,所以他心里就好过了些。谁知临了,黄家把儿子找回来了,还是中过秀才的!这也就算了,好歹他们两口子为这个儿子牵肠挂肚了十几年,算是补偿吧。可是冯氏这又怀孕了,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事都落在黄家呢?
黄家父子婆媳耳听着林大头等人的惊叹,无限满足。
杜鹃姊妹将残席收拾完后,又洗了碗,将手巾、抹布等都拿去门前水池里清洗。
姐俩低声说笑,比往日更贴心。
月色下,杜鹃忽见如风缓步走出林家院子。
她心中一动,对黄雀儿道:“大姐,我带如风出去逛一圈,一会就回来。”
黄雀儿疑惑道:“你要去哪?”
杜鹃道:“我去娘娘庙看看。”
黄雀儿一怔,默默地瞅着她不语。
杜鹃轻笑道:“我没事。大姐还不知道我?”
说完不等黄雀儿开口,起身唤一声“如风”,当先往村路上跑去。如风顿时兴奋不已,无声无息地跟着她飞跃,一会就跑到她前面去了。
黄雀儿见她转眼就消失在月光笼罩的树影深处,张张嘴,想喊又没喊出来,心里不免担心。
院墙边,黄元一直静静地站着。
见杜鹃去远了,才走出来,轻声对黄雀儿道:“我去看看。大姐别告诉爹娘。”
黄雀儿忙点头,又不放心弟弟,担心他城里长大的,夜晚去田野会害怕,忽一眼看见黄鹂和小顺也出来了,忙示意两人跟着哥哥。
黄元没有拒绝,带着弟妹往村外走去。
娘娘庙伫立在田野中,在清冷的月色下格外寂静。
杜鹃走进庙中,点亮供桌上的烛火,又上了一炷香,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然后才站起身,抬头凝神细观这尊由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美人鱼。
除了刚来的那些日子,这十几年来,她从没像今晚这样,感觉前世今生是如此的靠近。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和李墩坠崖就在昨天。
她微笑着用手轻轻抚摸冰冷的美人鱼雕像,有些欢喜,还有些怅然:再靠近,前世就是前世,今生就是今生,跨越了不同时空,物是人非!
眼前这不能言、不能动的雕像。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熟悉、唯一代表前世的东西。至于黄元么,对她来说如同一个久远的梦。好像故事里描述的那个痴情女,修炼了五百年、一千年,就为了再看一眼爱人、抚摸他一次;而她。却想和他重温旧梦、再续前缘!
冯氏揭开她的来历,使她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越近,她便越紧张、越期盼。
她忽然就体会到故事中女孩的心情:眼睁睁地看着前世的爱人走近身旁,然后错身而过,见面之前的渴盼、见面之时的喜悦和见面之后的失落,是那么的清晰刻骨。
她不要错过,她一定要抓住他!
虽然她不清楚冯氏今晚为何要揭开她的身世,但以她对养母的了解,肯定不会有恶意。剩下的,就要靠她自己了。
她对着冰冷的雕像轻声低语:“你若真有灵。就帮助我。”
默立了一会,她转身出庙,往河边走去。
她在河埂上寻了一处平坦的草地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望着下面波光粼粼的河面。静静沉思。如风卧在她身边,虎目四处寻梭。
杜鹃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独自跑来这里不是为了感慨和缅怀过去,她是要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算揭开她和黄元不是亲姐弟,要嫁给他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还有好几道坎要跨越。
最大一道坎,来自林家。来自林春。
正想着,如风忽然动了,望着身后田野低吼。
她转头一看,田野里有几个高矮不等的黑影往这边移动,在清冷的月辉下,仿佛鬼影。看着有些渗人。
杜鹃蹙眉,凝神细看那是谁。
如风却又平静下来,她便知道是熟人了。
黄元走近杜鹃,笑问:“一个人不怕?”
杜鹃道:“怎么是一个人呢,不是还有只虎嘛!”
又望着他背后。疑惑地问道:“我看见还有两个人,是黄鹂吧?人呢?”
黄元在她身边坐下,道:“和小顺去庙里玩去了。”
杜鹃“哦”了一声,就不言语了。
此时此地,她不知说什么好。
黄元也不知说什么好,因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轻笑道:“圆月之夜坐在这里,别有意趣。若是带了洞箫来,吹一曲《春江花月夜》,更加助兴。就是秋月凄凉清冷些,不如春日万物生机勃发,只怕吹不出那个意境。”
杜鹃没有立即接话,静了会才道:“秋月春月,都是同一轮月,不同的,是人的心境。你说,许多年前,或者许多年后,月亮同今夜有何不同?”
黄元喃喃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杜鹃侧脸望他,似在默问“你可有改变?”
黄元立即感觉到她的目光,也对她看去。
月华落在她光洁的脸上,滑腻腻不能停留,仿佛沐浴般,不断将光辉笼罩她,神圣而高洁。
他便看呆了。
月也朦胧,心也朦胧,恍惚中,忆起当年他初见她时的情景,还有在黑山镇后山一对孩童相聚的情形,更有那支沧桑的歌曲。把这些串联起来,他们从府城一路走到泉水村,由陌生人变成姐弟;现在又揭开这层姐弟关系,再往下……
黄元忽然一把抓住杜鹃的手,急促问道:“你早知道自己不是黄家闺女,对不对?”
他想起那年小杜鹃送他的画,还说了一个凄美的故事:一对在深山学堂教书的未婚恋人。某日,女孩为救一个学生落崖,她的未婚夫跟着跳了下去……
他震动不已:其人其事,与眼前的他们何其相似!
是续前缘,还是预示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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