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远去的古文声
小时候,村里常有戏班子光顾。或是夜幕中三五人搭一个平台唱采茶戏,或是大白天瞅一个空坪耍杂技,或是不分白天黑夜摆一顶轿子表演木偶戏(家乡人称此为“木脑子戏”),五花八门,煞是好看。其间最让我觉得神秘的是唱古文,对它的底细,我一直不甚了了。
唱古文只是村里人的说法,书上怎么讲,迄今我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我疑心,这与盛行于宋元时代的民间“说话”技艺很有些瓜葛。据《醉翁谈录》载,说国贼忠臣,论鬼怪闺怨,言人头厮挺、两阵对圆,谈青云得路、白日升天,讲发迹话、负心底,都是“说话”的内容。请教长辈,他们说唱古文与此相似,什么火烧连营、武松打虎、岳飞征战之类的故事,古文里均能听到这些段子。大概,我所听过的古文,与书上讲的“说话”是同一回事了。
在我的记忆中,唱古文与别的节目不一样,它一般在小屋里进行,不需要大场子。黑暗里,一位年逾半百的盲人男子坐在长条木凳上,一边拉着二胡(因其状如农家浇菜用的一种工具,村里人称之为“尿羹子”),一边拖着长长的唱词。唱腔用的是客家方言,我根本就听不懂。有一回,我挤进人群,把头伸进房门内,只见老人清清嗓门,“戒指挖了就可以做得,哩哟烂花生”,唱一句,顿一顿,接着扶着二胡缓缓地拉了几个来回,“昂里昂里昂”,余音袅袅,不绝如缕。那愤激哀怨之状,看上去很落魄,听起来很凄凉,常人说的“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想必就是这种效果。当然,其中究竟讲了一个什么伤心事,我至今都觉着茫然。
奇怪的是,我所见到的唱古文者全是盲人。联系到那古朴黑旧的二胡,我不由得常常想起以二胡曲《二泉映月》闻名的盲人阿炳。这些走南闯北的民间艺人,似乎如同阿炳一样,通过幽怨的乐曲向人们尽情倾吐坎坷的人生历程。话本小说《豆棚闲话》这部民间说话技艺的底本,其序言把编者称作“当今之韵人,在古曰狂士”。如此说来,难道唱古文者也都是一些愤世嫉俗的失意人?不去考究吧,盲人们毕竟既可借此养家糊口,客观上也促进了传统文化的传播与普及。
一晃二十余年似水东流,肩背二胡的盲人多已作古,悠远的古文声杳如黄鹤无处觅寻,仅存的一点记忆却不时地与我盘桓。一个谜团,一头雾水,那段思绪便成了一根长长的细丝,绵延不绝,荡漾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