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不同刘吏目面皮白净,面相很是可亲,不像是什么不好相与的人物儿。
不过,何瑾一看到这人的笑时,就看到了他眼中闪着盘算的光,给人一种‘笑面虎’的感觉。
“哎呦,陈师爷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呀......呀,这小官人面容清秀,一身才气,一看就是人中俊彦,陈师爷真是慧眼识才呀。”
刘不同热情地寒暄着,主动拉着陈铭的手就坐了下来。
陈铭似乎是怕久则生变,当即就开口道:“刘吏目,这就是老夫昨日提及的那人,劳烦你试试他的斤两。”
“嗯,陈师爷举荐的贤才,理当是没错的。”刘不同还是很热情,但也不忘公事公办道:“这书办一职,要求人品行端正,能写会算。小官人,你可开了蒙?”
何瑾点头,拱手行礼道:“在下不才,但也读过一段时日的圣贤书,书写算计还是不成问题的。”
“嗯,谦逊有礼,果然不凡。”说着,刘不同似乎看何瑾很是顺眼,又拿过了一张白纸道:“能写会算便很不错了,不过要是还能熟知《大明律》,那便是衙门难得的人才。小官人,我来问你,来衙门时看到那申明亭了吗?”
何瑾点点头。
“好,若有人毁了亭里的板榜,当如何处置?”
何瑾闻言不由庆幸:因为他便宜老爹是衙门里的刑房典吏,家里不仅有《大明律》,还有《大诰》。
穿越之后,他自然要借助《大明律》和《大诰》,明白自己在这个时代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当然记得这一条。
可就在他准备开口回答的时候,刘不同却一敲桌上的白纸,道:“写下来。”
吏目廨笔墨都是现成的,何瑾便取了支兼毫笔,缓缓写道:“凡拆毁申明亭房屋及毁板榜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写罢,刘不同一看当即大惊失色:“这一手字浓重饱满,宛如印刷出来的。最难得的是透着一股子精气神,宛如一个个如玉君子,看得让人酣畅淋漓。”
陈铭光知道何瑾会写字,却从未没见过。
听刘不同这般说,不由赶紧看过来,随后也面色大变,忍不住摇头遗憾道:“可惜啊可惜,小官人有这般笔力,拿去应试制艺也够了。如此沦在衙门当个刀笔小吏,真是屈才浪费呀。”
何瑾微微一笑,知道自己这是过关了。
他自信能进入衙门当书办,信心其实就源于这一笔字上面。穿越前本就会几笔小楷,后又选了启功体苦练数年,算是小有火候。
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因为这乃明朝中叶。
明朝前叶永乐时,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其书法风格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深受成祖朱棣的赏识,因而名重朝野,乃至片纸千金。士子争相仿效,遂使他的馆阁体成标准书体。
可到了明中叶的时候,馆阁体又仅为科举应试的入门功夫,而书法则是毕生追求。故在馆阁体的基础上,不断融入自身特色,便是传统士人之惯法通则。
恰好启功体就是在馆阁体的基础上,又加入了董其昌、赵孟頫规整、圆融特点,使得风格更趋圆润秀美、平正雅致。
故而这一笔字,在刘不同、陈铭看来,虽说还差了些火候儿,但简直已自成一体!假以时日,说不得还会流传百世!
“先生谬赞了,在下今年不过十四,家境窘迫才来衙门应差。待家境好转后,再读得几年书,也未尝不能科举......”
何瑾施礼言道,这话说的是既谦逊又有志向。
刘不同和陈铭对视一眼,不由目露惊叹:不错,莫欺少年穷!人家少年不过才十四岁,一笔字就自成一体,谁知以后成就多么不可限量?
想到这里,刘不同简直已迫不及待,开口道:“小官人真是磁州不可多得的人才,入州衙实是大材小用了!”
“不过这也无妨,天生良才必有用。小官人就先在衙门里砥砺修习数年,日后必能一鸣惊人。”
这话,便是已同意何瑾当书办了。
可就在他准备在结状保书上签名时,脸色却又随之一变,不敢置信地言道:“你是何保的儿子?”
陈铭千叮咛万嘱咐,何瑾也三缄其口没说。不料结状保书上,把何瑾三代都写得清清楚楚,刘不同自然一眼就看了出来。
事实上,这也是何瑾弄巧成拙了。
只是‘何瑾’这个名字,刘不同还不会联想到何保。但他那一笔字实在太过惊艳,刘不同当然想知道,磁州哪家又出了这样的少年英才,结果仔细一看......
而何瑾见刘不同的神色,自然也反应过来了。可木已成舟,他只能言道:“不错,在下正是前刑房典吏何保之子。”
刘不同闻言就......笑了,只是那笑容冷森森的,看着十分渗人。
他转过头,对着陈铭言道:“师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何保的儿子分明是个傻子,怎么能来衙门应差呢?”
陈铭看起来不想撕破脸皮,尴尬笑道:“刘吏目,何瑾只是受惊过度,休养两月已痊愈了。你看他现在这幅模样,哪还有半分痴呆?”
“痊愈了?”刘不同又冷森森一笑,噎了一句道:“那万一旧病复了呢?”
“你!......”陈铭虽然脾气好,但也不是什么泥人,不由冷下面言道:“刘吏目,这何瑾前来求差一事,老夫可是跟大老爷说过的。”
何瑾一听这话,心说要糟:老爷子,你拿大老爷压人,这就有些下策了。更主要的是,大老爷现在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吨位不够,也根本压不住人哇......
果然,刘不同根本不吃这一套,厌恶地撇了何瑾一眼,继续道:“就算是大老爷,也得按朝廷法制办事儿!”
“这何瑾患有脑疾,人所共知。且书办选人要品行端正,他前几日在衙前街坑蒙拐骗,难道师爷一点都不知?”
陈铭被这般一怼,也说不出什么个理由来,顿时恼羞成怒道:“刘不同,你休要欺人太甚!”
“你跟何保的那点事儿,衙门里谁人不知?莫非真要闹到大老爷那里,你才会甘心不成?”
听到这里,何瑾不由赶紧竖起了耳朵:他穿越时,这具身体主人脑子被烧坏了,有些记忆并不是很完整清晰。
比如,他知道自己被吓病,是亲眼看到了便宜老爹被人谋杀所致。然而,努力回忆了七天,脑子里这段记忆还是空白一片。
刘不同听了陈铭的咆哮,反而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下跳了起来道:“你个老冬烘,休要污人清白!我跟何保之间本就没什么,你再敢乱造谣,我必定向大老爷告你一状!”
两人接着就为这事儿,直接吵吵了起来。
可奇怪的是,无论俩人怎么骂娘,都很默契地就是不提到底是什么事儿。并且,就算都面红耳赤地叫嚷着要去告状,也是谁也不肯主动兑现。
何瑾听了半天的废话,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可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究竟所为何事,你们要想着找本官?”
扭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穿绿色官袍的青年人,面色威严地走了进来:“衙门重地,你们一个朝廷命官,一个是本官的左膀右臂,如此吵吵嚷嚷堪比泼妇骂街,究竟成何体统!”
刘不同和陈铭见了这人,当即齐齐施礼道:“见过大老爷......”
可随后该说为什么事儿的两人,又对视了一眼,极其默契地同时闭嘴不说话了。
何瑾顿时感到好笑不已,但也猜出了为什么:自己这事儿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吵两句也就算了。
可真要为一个书办的这点破事儿,在大老爷面前争论......他们毕竟都有头有脸的,谁也丢不起这个人。
可何瑾能让他俩如愿吗?
当然不能!
于是,就在两人沉默的档口儿,他当即跪拜行礼道:“回堂尊,陈师爷和刘吏目二人,是为了小人的一笔字,才争论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