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结束后,当然就要去人事科办理档案了。这下陈铭就不亲自领着,而是派了一个白役帮差带路。
瞧陈铭那落荒而逃了的样子,何瑾估计老爷子,大概是怕自己再问‘为什么’。
可是,他真的很疑惑啊:记忆当中,便宜老爹为人虽然古板了些,但也不是那种一点不知变通的人。怎么一下得罪了吏目不说,还把刑房的顶头儿上司也给得罪了?
还有便宜老爹的横死,会不会也跟这些有关?甚至,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就追随着老爹的脚步,自投罗网了?
一想到这些,何瑾便觉得这宽宏的州衙里阴风阵阵,让他止不住开始起鸡皮疙瘩。
可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那白役帮差已开口道:“到地方了,你自己进去吧。一应事项,里面的人会有交代的。”
何瑾抬头一看,现自己来到了之前走过的州衙正院儿。
院子东西两侧各有数排廊房,便是六房书吏办公之处。州县官署被称为‘堂前’、‘门上’,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六房并不是六间房,而是好几排房。
一个县里事务庞杂,远非六房可以覆盖。是以‘吏户礼兵工刑’之外,还有承房、架阁库等因事而设的诸般科房,只是统称六房罢了。
何瑾所在的是东侧第二排房,打头门楣上嵌着块石牌,上书‘吏房’二字,就是古代的人事科房。
进去后是个套间,外间坐着个穿白衫的书办,正在神游九州。见何瑾进来,才回过神问道:“你来吏房有何公干?”
“在下是来报备的。”何瑾说着拿出了刘不同签名的结状保书,交给那书办道:“日后还望多多关照。”
这书办一听是同僚,不由热情了起来:“好说好说,嗯......吏目大人已经准了,小兄弟好厉害的手段,不知走的何人门路?”
何瑾知道这是衙门里的特色,先掂下来人的分量,便如实道:“也不算走的门路,是陈师爷见在下还算机灵,便给在下谋了个这差事儿。”
“陈师爷的路子?.......小兄弟真是好手段,陈老爷子的路子可不好走。”
陈铭毕竟是大老爷身旁的幕僚参赞,远不是他们这些书办能比的。这人不由更加热情了些,边写着备案边又问道:“对了,分哪房定下了没?”
何瑾脸色一苦,道:“刑房。”
“刑房不错啊。掌破案侦缉、堂事笔录,拟写案牍、管理刑狱诸事,一州的案子全在刑房。油水儿虽比不上户房丰厚,可也是不愁生计的地方。胆子若是大一些,吃完原告吃被告,咳咳......”
这人说着就意识话多了,赶紧将心思用在备案上。
可一看到何瑾的身份,不由又脸色一变:“你是何令吏的儿子?陈师爷怎么把你分到了刑房,这不是坑你吗?”
一听这个,何瑾面色是又愁苦又郁闷。
但见这位明显有话痨儿的倾向,他不由眼珠一转,装出了一副无知的样子,套话儿道:“怎么了,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这书办一笑,果然中计道:“问题大了去呢,一房就一司吏二典吏三位经制吏。两典吏是司吏的副手,你说这副手跟一把手之间,能不有矛盾吗?”
“更不要说,何令吏为人公正,替民办事儿,好几次都公开跟汪司吏吵得不可开交。”
这书办越说越刹不住车,随后竟吐露了实情道:“更不要说,当初你娘......咳咳,那个,也不对啊,当初刘吏目也想娶你娘,你是怎么过的他那一关?”
“想,娶......我娘?”这四个字一传入耳中,何瑾顿时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傻掉了:老天爷,这剧情未免,也太狗血了些吧?!
就我那泼辣凶悍的老娘,竟还惹得州衙的吏目和一房司吏觊觎?便宜老爹跟那两人之间,竟还是情敌的关系?
这仇可就大了去哇!
怪不得,怪不得陈铭一说到这事儿,就吞吞吐吐、躲闪不定的。实在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说呀......
这一刻,何瑾蓦然感觉心好累。连苦心积虑当上书办的欣喜,也一扫而空了。
那书办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接下来就闷不吭声地做好了报备。又默默地领着何瑾,取了一身叠好的白衫,衫上搁着皂巾、鞋袜。
“按规制,你明日才需来衙门应卯。那,那个......用不用我领着你,先去刑房报个道?”
何瑾嘴角不自觉地一抽抽儿,苦笑道:“不用了,我还是先回去,消化下这一沉痛的事实吧......”
目送着何瑾落寞离去,这书办一脸的悲悯。
但等何瑾走出吏房后,他忽然又反应了过来,招呼来同僚兴奋说道:“兄弟们,以后刑房可有好戏看了!......”
走在衙前街上的何瑾,当然不知道他已成了州衙胥吏里的焦点人物。这会儿他脑子还是懵懵的,一脸痴呆的表情,嗯......纯的!
不过,跟以往不同。
这次街坊邻居看到他捧着白衫黑巾后,不再是怜悯哀伤的神色,而是兴奋问道:“瑾哥儿,你真当上县衙书办了?”
“嗯,当上了......”
“老天开眼了哇,”街坊们高兴地笑起来,纷纷恭贺道:“瑾哥儿真有本事儿!那你以后就是官家人了,可跟我们这些平头儿百姓不一样了。”
“就是,以后坐在衙门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啥体力活也不用干,就有银子拿。”
“不错,到哪里还要高接远送,谁见了瑾哥儿,也都要客客气气的。”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瑾哥儿今年才十四,我看以后当更大的官儿,都是没问题的!”
“......”
听着众街坊真诚的称赞和祝福,何瑾不由才露出了自信的笑脸:不错,谁又能想到,前两天还是傻子的自己,一下就成州衙的书办呢?
吏目和司吏又算什么,便宜老爹当初能从他们手里抢女人,自己就能抢了他们的职位!
想到这里,何瑾才一一向街坊邻居致谢,大步走回了家里。
可一回到家,他就不由眼前一亮,感觉自己花了眼:出现在他眼前的,不再是那位一见就让他吓得浑身哆嗦的凌厉老娘,而是位端庄秀丽、明艳动人的美妇。
此时的老娘明显沐浴后,还盛装打扮了一番。
一袭淡黄色的棉衣裙上,装饰着粉色的绸带。上身穿着一件交衫圆领的白色毛边袄衣,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从肩头一直收束到腰际,尽显颀长高挑的身材和窈窕的身段儿。
美丽乌黑的秀,用一个小巧紫色的木簪,盘成高耸雍容的妇人髻。脸上未施一点粉黛,却气质若兰。举手投足间,尽是柔美迷人的气质。
看到这一幕,何瑾才明白:原来刘吏目和汪司吏不是眼瞎了,而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此时老娘正给便宜老爹的灵牌上香,那忧郁思念的神态,恍若貂蝉拜月:“保哥,妾身今生能遇到你,虽相伴不过十五载,却也已心满意足。”
“原本想着你走后,妾身也同你而去,可念着咱们瑾儿......对了,瑾儿如今也长大了,有出息了,还子承父业去衙门应差书办。”
“就是......大病一场后,妾身总觉得他换了一个人似的,让我这个当娘的都有些捉摸不透。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咱们的儿子,保哥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瑾儿顺利过关。”
言罢,老娘才恭恭敬敬地上香,一应礼法做的纤毫没有忽怠。
只是不经意一回头,看到何瑾正张大了嘴巴看着自己,老娘不由显得有些慌乱。
“兔,兔崽子,你如何这么快便回来了?”老娘想摆起往日的凶悍泼辣,可终究心虚,语气也有一丝颤。
而何瑾则反应过来后,却一反常态地什么话都没说。
他缓缓走到便宜老爹的灵牌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道:“爹,你放心罢。儿子已经长大了,以后娘亲,就由儿子来守护。”
老娘不由鼻子一酸,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可那芊芊的素手,却还是习惯性地拧在了何瑾的后腰上,哭笑着道:“兔崽子,就会哄老娘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