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士子官员虽然的确乃大明的栋梁基石,可栋梁基石也不是哪哪儿都好用的。真正想要办成事儿,就得无所不用其极”
“当圣君明君仁君太久了,处处被那些条条框框给圈住。不若这次就趁着通贡互市一事,稍微放开点自我?”
“当一把昏君咋样儿?”
看着御道上整整齐齐跪倒的官员,看着他们脸上一张张或惊恐、或希冀、或凝重、或悲愤的表情,弘治皇帝不知为什么,脑中想不起任何典章教诲,耳中回响的只有五日前,何瑾跟他说过的这一番话。
“陛下,当昏君多好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乾坤独断、为所欲为呃,也不是这个意思了,臣的意思就是陛下当仁君圣君太久了,物极必反,也是时候换一换方式了。”
“尤其像陛下这种的,所思所想皆为了大明江山社稷,黎庶安康。若是当昏君能达到这一目的,潇洒走一回又有何不可?”
“陛下,昏君也不就只是昏聩的,这个定义太片面了。昏君有可能就活出了自我,还可能带着大明王朝摆脱沉疴旧疾,如此陛下好、朝堂好、大家都会好,这又有什么不好?”
“”
那一日,听着何瑾絮絮叨叨的歪理邪说,弘治皇帝只记得自己微微一笑后,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滚”
可是此时看着眼下的场景,那一句句话就如藤蔓野草,不可遏制地在心中滋长。
已然感受到朝堂权力纷争本质的弘治皇帝,脑中忽然就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当明君就会固步自封,就会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可当昏君,却会让两方士卒不再流血牺牲,国库充盈起来,大明开始复兴
更重要的是,收降塞外异族这等赫赫之功,是自高祖和文皇帝后,大明其他帝皇再没做到过的。
只要自己同意,今日朝会就会被记录在千秋史册。自己的帝号便会如星辰般闪耀,无人可以抹灭
这个念头一升起,弘治皇帝不由感觉,内心的枷锁一下碎裂了开来。
他再度环顾那些臣子,面『色』止不住渐渐冷厉起来,随即高声开口,道:“朕,乃泱泱大明天子,虽远不及历朝千古名帝之文治武功,然也不会怯懦短视、无海纳百川之容!”
声音清越,蕴含无上威仪。
“今蒙郭勒津部落投诚,乃社稷祖宗保佑,大明将士浴血奋战之功业!朕自当奉天承运,接受蒙郭勒津部落归顺,以彰我大明煌煌之威德!”
说着,他扫视着殿下群臣,语气不由渐渐坚定高昂,道:“另,两方通贡互市一事,乃交或往来、和平共赢之举,朕一并允诺准许!”
这话一落,底下那些反对的群臣不由蠢蠢欲动,试图作殊死一搏。
然而,不待他们开口,弘治皇帝又厉声喝道:“谏言反对之臣,甚是鼠目寸光,包藏祸心,令朕极为失望心寒!今日之举,当记入其贴黄履历,以儆效尤!”
贴黄履历,相当于每个大明官员的档案。
到了京察考课的时候,这一笔被皇帝圣谕下令记载的过失,毫无疑问就会成为仕途升迁中巨大障碍。
一时间,那些刚才还蠢蠢欲动的官员们,猛然便记起这位大明明君,可不是什么温顺的宠物。
登基之初,他便以雷霆之势扫除成化朝余孽,手段极为高明巧妙。如今更是已执掌大明十四载,大权在握,深得民心,绝非他们这些发飘的官员们可违背杵逆。
胆气消褪之后,不可遏制的畏惧之情在心头泛起。这些被处罚的官员都再度压低了身子,诚惶诚恐地言道:“臣等知错”
弘治皇帝却面沉如水,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旁鸿胪寺的官员见状,当即会意高声喊道:“时辰已到,退朝!”
当下弘治皇帝就抬起了屁股,御道上的臣子也准备高呼万岁。
可不料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言道:“何润德稍时入暖阁觐见,通贡互市一事的细节,朕要他同内阁商讨一番。”
一番话落,满朝文武都真切意识到了何瑾这个佞臣,在弘治皇帝面前有多受宠:区区一个兵部职方司的主事,竟被钦点同内阁辅臣,商讨通贡互市这等家国大事!
再怎么说,这也该宣大鸿胪、户部尚书等二品大员才对吧?
然而,就在所有官员羡慕嫉妒恨的时候,何瑾却一副魂游太虚的模样,甚至脸上还一片哭丧郁闷的神『色』。
离得近的官员努力凑了凑,才听出他嘴里小声嘀咕着:“这不对啊不应该啊,大学士抢戏陛下不管也就算了,他这个导演怎么也亲自下场了?”
一旁御史见状,不由厉喝一声:“何瑾,陛下宣你觐见!”说着,就在牙笏上记下了他失仪之罪。
何瑾却如梦方醒,悠悠看了那一眼御史,根本没把失仪之罪放在眼里:哼,我那么多的罪状,陛下还没说怎么处置呢,这点失仪又算个屁!
随即他就怏怏叩首领命,再之后便是弘治皇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鸣鞭驾兴,百官高呼万岁。待圣驾退后,百官亦起身退去,各回衙门莅事。
紧接着,丘聚便领着他到了暖阁。
折腾这么长时间,时间不知不觉已到了正午。一时间,他不由明白为何内阁大学士们,在暖阁用膳那么频繁了。
这个弘治大叔实在太勤勉了,简直就是个工作狂!
然后再看着面前的四菜一汤,尤其弘治皇帝吃得还挺香的样子,何瑾差点儿想发出灵魂拷问:“当皇帝当到这份儿上,有意思吗?”
谁知弘治皇帝看到他没有动筷子,不由疑『惑』地问了一句:“怎么,不合胃口?”
换成一般臣子,早就诚惶诚恐口称不敢,然后称赞弘治皇帝俭以养德、不贪口腹之欲,乃圣贤明君云云。
可何瑾从来不按套路出牌,闻言后竟然点了点头,还委屈地说道:“没肉”
这话一出口,三位内阁大学士简直都傻了:二杆子啊,真是啥都敢说!你当这里是酒楼啊,还没肉
可没想到弘治皇帝竟然一点也没怒,反而笑着言道:“年轻人不明白啊,清清淡淡、汤汤水水,才是养生之道。”
说着又看看何瑾那张生机勃勃的脸,叹道:“不过你也没错,年轻就是好啊,年轻就该吃肉!”然后就挥了挥手道:“来人,让御厨再弄两盘荤菜”
何瑾这就嘿嘿一笑,道:“谢陛下!陛下今日朝会乾坤独断,一番言语真是气冲霄汉,端得是我大明天子之风范!”
弘治皇帝不知何瑾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一边夹菜一边点头道:“嗯。”
“尤其陛下处置手段,真是高明巧妙。虽说没有廷杖那么霸气,可贴黄履历上加一笔,可就相当于给那些官员套上了笼头,让他们从此如履薄冰。”
“嗯”
然后何瑾语气就开始加快,道:“陛下此番总算亮出了真龙圣颜,煌煌之威令臣目驰神『迷』。大明有陛下这等刚毅神武天子,真乃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嗯”
“只是微臣一时有困『惑』不解,还请陛下圣谕指点。”
“嗯”
“当昏君的感觉咋样儿?”
“很爽”
话一出口,何瑾就『奸』诈地笑了起来。三位内阁大学士却面『色』陡然一惊,连饭都不敢吃了:小子,你可真啥都敢说啊!
然后弘治皇帝就想动怒,可半途又忍不住笑了:“行了,小子,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呀,还真不知死字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