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淮安的这些时日,何瑾天天应酬不断。
盐这玩意儿,自春秋时代就开始被统治者盯上了。到了汉武帝时期,又开始实行了盐铁官营,故而管盐的这一块儿,也就成了历朝历代最肥的肥差。
也由于这个原因,别管何瑾在宴会上表现多粗鄙不堪。只要他想应酬,别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一天三顿也都能寻到酒宴。
可这天回到盐司衙门,金元惴惴不安地就赶紧迎了过来,道:“老爷,你可算回来了你,你还是先出去躲一躲吧。”
何瑾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当时就笑了:“金元,你这到底是希望我回来呢,还是希望我不回来?”
“老爷,家里没你吧没意思,我当然希望你回来。可为了你的『性』命着想,小人劝你还是保命要紧”
何瑾猛然一惊,问道:“白莲教又来寻仇了?”这里是淮安,不是戒备森严的京城,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老仇家。
可谁料金元就摇摇头,道:“不是那个白莲教,比他们还可怕。”
一下子,何瑾就了然了,身子都开始战栗起来,问道:“是,是老娘?”
“不止如此,还有公主以及郡主!这次啊,夫人和柳二夫人也劝不住。”说着金元还畏惧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催促道:“老爷,你还是赶紧逃吧”
何瑾这才有些慌了,要知道老娘打死他,在注重孝礼的时代,非但有可能免罪,还可能被乡邻称赞‘大义灭亲’。
那日暮打死了他,火筛若是运作一番,都能上升到外交的程度,免罪也是很有可能的。
至于朱秀英动手,更不用说了,她公主的封号虽然被夺了,可该享受的公主权力一点都没少
这三位,可以说就是何瑾的克星。
下意识他就要转身逃命,可刚走了一半儿,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委屈道:“为什么啊!我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吧?”
“还问为什么?”
金元都被气笑了,道:“老爷你来淮安六天了,日日花天酒地。回来一身酒气外加一身的胭脂味儿。就连小人见了,都羡慕嫉妒恨啊!”
不料何瑾听了这话,反而不慌了,神『色』也轻松了起来,摆手道:“嗨就这么点屁事儿啊,让你整得天崩地裂的。”
“再说,你也成亲了吧,也是一家之主了,连家里的老娘们儿都搞不定,算什么老爷们儿?出息,瞧老爷的”
说着,就大步走入了后院儿。
金元愣愣看着何瑾的背影,简直都惊呆了:哎哟我的老爷啊,装『逼』一时爽,事后别的不说,就为了在小人面前装,你,你这不是老爷们儿风采,是真不要命了啊!
想到这里,他赶紧追了上去,寻『摸』着关键时刻,呃挡刀估计是不会的,最少能替何瑾收个尸吧?
一转入月亮门,何瑾就换了一副脸『色』。那神情凝重又愁闷,仿佛有层层的块垒积郁在心头,让他难展一丝笑容。
然后,就撞到了老娘。
准确来说,是老娘高居中位,朱秀英和那日暮侍立两旁。
又是标准的三堂会审架势,并且那日暮手按弯刀,朱秀英持枪而立,老娘腿上摆着的也不是笤帚疙瘩,而是一柄利剑。
沈秀儿、柳清霜还有月儿红柳绿芽等丫鬟,只能坏绕周围,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情看着何瑾。
看到何瑾进来,老娘根本没理他那脸『色』,只是娥眉一挑,然后揶揄地问道:“哟这不是我多日未见的亲生儿子吗?怎么不在外面逍遥快活,还舍得回来了?”
这话一出口,朱秀英也接口了,道:“是呀,相公怎么舍得回来了?外面多好啊那热闹的小酒宴,精致的小酒杯,还有可人儿火辣的小娘子,外加无处安放的小情绪多么相得益彰,相公怎么还舍得回来?”
跟着何瑾久了,这洋气的小用词儿,真是形容地太贴切了。
可惜那日暮汉语没这么深的造诣,见老娘和朱秀英将意思都讲明白了,只能没文化地表示道:“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听这话,金元全身就做好了抢下何瑾尸体的准备。
然而,何瑾见状却缓缓抬起头,面『色』不再凝重愁闷,反而变得有些痛心疾首,道:“娘,英儿,那日暮我以为你们会理解孩儿不易的,可想不到唉!”
说着他就摇摇头,一副被世界辜负的模样,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声话落,三女不由也恍然了一下。毕竟何瑾歪事儿干的不少,可正事儿也没少干,这话在她们心中还是有些份量的。
不过随后她们就想到,这小子更多还是诡计多端,老娘当时就率先又冷硬起来,换了口气道:“少装模作样的,这些天你夜夜笙歌,逍遥快活!陛下让你来淮安,是整饬大明盐弊的,不是让你来醉生梦死的。”
“不错,装模作样谁不会?”
朱秀英又紧随其后,但语气明显没那么坚定,又提了一口气才叱问道:“你以为卖个可怜,我们就会放过?”
那日暮这里,却连叱问都没有。
毕竟嫁入何家后,她还摇摆在老娘这一派和沈秀儿一派的中间。虽然倾向老娘这一派,但立场其实也没那么坚定。
何瑾此时就仿佛被『逼』入了绝境,神『色』愈加痛苦。
但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尽量将语气放缓道:“娘,秀儿,你们说的一点都没错。可你们当真以为,整饬盐弊是那么简单的事?”
“你们就算没直观感受,至少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吧?别的不说,我是从京城来的,又是陛下钦点的盐司同知。那些官身蠹虫们用脚后跟儿想,都知道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而那些蠹虫在此经营了多年,将一切瞒得密不透风,你以为他们会真的将错漏暴『露』在儿子眼前,引颈就戮?”
这话比起之前的卖乖就更有份量,老娘和朱秀英当然也知,整饬盐务没那么容易。否则,大明盐课也不可能一年年减少,朝中那些名臣阁老都束手无策。
只是反过头又一想,明明是何瑾整日花天酒地,怎么这会儿反而,这边儿理屈词穷了?
朱秀英当即就做了最后一搏,道:“相公说的也有些道理,可这也不能是你整日夜不归宿,同那些官绅沆瀣一气的理由!”
老娘想了想,也开口质疑道:“若你真心要整饬盐务,难道放着历年的账簿不知道去查?还有,盐场也距离盐司不远,难道不会亲身去视察检验一番?”
说完,她还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看那些戏文上唱的钦差大臣,都是这样惩治贪官恶吏,为民请命的”
这时候,何瑾忍不住就笑了:“娘,戏文上都是骗人的,别的不说”说着他就看向了沈秀儿,道:“秀儿及手下那些账房的查账水平,你是信得过的吧?”
然后,沈秀儿就点头,郁郁说道:“相公说的不错。其实第二天的时候,相公就偷偷调了经历司的账簿。
“奴家和手下人查了三天,倒是发现账肯定有问题。可他们这作账的也是老手,将帐做得很平,光凭查账是找不出罪证的。”
何瑾也随即点头,补充道:“再说盐司仅淮安一府,累年账册简直海量。若单凭查账来厘清账目,没有几年光景恐怕是做不到的。”
老娘就还不服气,道:“那,那咱就去盐场走一遭!他们不可能,将盐场上上下下都收买了吧?”
一听这话,何瑾嘴角就勾起一道弧线,道:“娘,你是认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