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里,启献帝正襟危坐,面前是跪得端端正正犹如劲松的谢朗。
十几岁的少年脸上,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灵动,而是宛如历尽半生的凝重与端方。
启献帝心里涌上一股复杂情绪。
说起来,他在这个孩子面上甚至极少看见过笑容,曾几何时,他满足于这样的沉静和内敛,觉得这是天生上位者的沉稳,可眼下他却有些看不懂这孩子了。
“听闻你今日拦亲的时候,跟驸马动手了?”
龙鳞卫都在场,这事根本瞒不住,谢朗半点不意外。
“父皇派人去拦亲,不就是要交手吗?”谢朗不卑不亢,“若是要文邹邹吟诗作对,也轮不到儿臣出马吧?”
启献帝被这不软不硬的话搞了个倒噎气,那点压抑的火气瞬间袭上心头。
“朕让你拦亲,什么时候让你伤人了?”
谢朗表情没有半点波动。
“那么敢问父皇,驸马可曾受伤?”
“自是不曾。”启献帝被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并不是重点,“怎么?你还真想让他受伤?这可是你姑姑的大喜之日,你这么做,合适吗?”
谢朗的表情在听到“姑姑”二字时,才微微有些波动,但也是一瞬而过。
“儿臣从未想过伤害驸马。”
启献帝将那枚铁钉猛地掷到他眼前,拍案而起。
“那你给朕解释,这是什么?”
谢朗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启献帝愈发火起。
就在此时,门外光影一闪,有太监匆匆进来回禀。
“皇后娘娘驾到。”
启献帝闻言勉强收敛了怒色,虽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但皇后并非谢朗生母,她那点慈爱全是由自己的态度决定的,若是让她见到自己对这孩子横眉立目,难免日后会慢待他。
随即就有衣袂窸窣声传来,但见皇后笑意盈盈进来,看见跪在地上的谢朗,随即脸色一僵。
“皇上这是做什么,大喜日子数落孩子干吗?”说着,急忙上前将其扶起来,一边又对启献帝道,“都说上阵父子兵,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喊打喊跪的。”
这副护犊子的态度让启献帝心里气平了一些,但仍然板着脸。
“你问问他自己,今日迎亲,他居然夹带私器要伤人!”
皇后表情一滞,缓缓敛去笑容,随即扫了眼下方宫人,让众人退去,这才又继续问道。
“伤人?敢问朗儿伤了谁?”俨然一副嫡母的口吻。
启献帝下巴朝地上点点,轻哼一声。
“他今日手持这枚暗器,在拦亲的时候险些伤了驸马!”
皇后目光落到地上那枚钉子上,俯身捡了起来,反复打量着,随即又朝启献帝笑道。
“皇上是不是没仔细看?这钉子是被打磨过的,并不锋利,怎么能伤人?”
启献帝一怔,他倒是真没注意,刚刚听了龙鳞卫回报,只顾生气,哪有心情仔细看证物?
就见皇后把钉子递过来,定睛一瞧,确实最锋利的尖端已经被打磨平整,就听皇后又道。
“朗儿这样也情有可原,小七当初救过他,两人又朝夕相处过一阵子,在他心里,小七……”说毕意味深长看一眼谢朗,接触到对方杀人般的眼神之后轻笑道,“小七就像他的亲姐妹,作为兄弟,所以对驸马有点敌意也是难免的。”
谢朗目光凌厉,神情阴冷,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皇后怕是已经死了千百次了。
偏生启献帝正在仔细研究那枚钉子,压根没看见谢朗的阴鸷神情。
皇后心下愈发有底,她很早之前便怀疑谢朗和谢文茵有些不清不楚,尤其中间有段时间,司寇和谢文茵似乎闹得很僵,而那段时间,谢朗恰好就在听音阁当差。
所以刚刚出口试探了一下,这小子果然沉不住气,露了端倪,她已经不需要再问什么了,眼下几乎能够肯定,谢朗对谢文茵有些不该有的心思。
一个人好不好掌控,就看他有没有软肋,既然知道了把柄,那么后面就好拿捏了。
想到这里,她又露出个慈母般的笑容,冲启献帝建议道。
“以臣妾看,朗儿虽然为人老成,但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这要有个媳妇儿管起来,必然又是另一幅光景了。”她轻飘飘地看一眼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的谢朗,“都说要立业先成家,之前您也嘱咐臣妾相看了几位姑娘,不如……”
启献帝正愁降服不了这匹野马,闻言深以为然,立刻点头赞同道。
“皇后所言极是,你之前一直推三阻四不肯成亲,瞧瞧今日做的这事,简直如儿戏一般!”说毕看向皇后,“之前不是挑了徐阁老的孙女嘛,不如就定下来吧。”
皇后眼珠子一转,徐阁老跟她算是有点沾亲带故的联系,此时为了避嫌,于是故作为难地笑道。
“皇上您忘了,当时还有一位姑娘,依臣妾看,两位都不错。”她又瞥了眼卫朗,“毕竟终身大事,臣妾不敢自专,还是问问朗儿自己的意见吧。”
谢朗从刚刚皇后开口那一刻,就猜到她是想用婚事来裹胁自己。
今日已经失了先机,不能再出错了。此时见启献帝将目光投过来,心念电转,随即开口道。
“儿臣自知莽撞,父皇用心良苦,不敢再推辞。”他不动声色看眼志在必得的皇后,一字一顿,“儿臣选钱家小姐。”
***
从司家出来已近深夜,陆夭前一日便没睡好,此时也有些困倦。
上了马车刚要说回府,就听宁王吩咐车夫。
“掉头,去皇宫。”
她那点瞌睡虫一下子被惊走了,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宁王。
“这个时辰去宫里?”她下意识想到白天那场打斗,脑子里登时有了猜想,“难不成,你想去翻旧账报仇?”
宁王未置可否,只将她的头揽到肩膀上。
“先睡一会儿吧,睡醒了,带你去看场好戏。”
这话像支轻飘飘的羽毛,恰到好处挠在陆夭心上,她愈发好奇,于是坐直身子。
“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不确定。”宁王故作高深地卖关子,“所以才要带你去验证一下。”
陆夭深吸一口气,放弃跟他争辩的打算,顺势将头靠在他肩上,脑子里飞速盘算着等下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万籁俱寂,宁王府的马车静静隐匿在一个小胡同转角阴影处,加上马车周遭都是墨色,不仔细看跟前看不出来。
接近午夜时分,但见有人翻墙而出。
透过半遮半掩的车帘,陆夭一下子精神起来,她回头看向宁王。
“你怎么会知道?”
“鼠辈行为,不难猜到。”
那身影很快隐匿在夜色里,陆夭低声催促。
“我们不跟上去吗?”
宁王轻蔑地勾勾唇角。
“不急,网已经布下了,让他再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