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刘秀这边,自“更始元年”三月份,他随绿林诸将进入颍川已来,足有两月,刘秀自觉在此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一大批本郡俊杰人才投奔。
在襄城县时,有亭长出身的傅俊,这还只是一位勇士,但带着父城县投降的郡督邮冯异,在刘秀看来,则是一位将才。不止于此,冯异还给他举荐了一群县中之士。
而近日北击颍阳城时,亦有当地豪强、县狱掾名为王霸者,带着宾客百人来投奔,谒见刘秀:“将军兴义兵,诛杀贪吏,无侵诸姓,王霸窃不自知量力,贪慕威德,愿充行伍!”
刘秀自是大喜,不止因为王霸也在太学读过书,颇有文才,还因他这名字讨喜:“王霸王霸,此王霸之兆也!”
“秀做梦都想与贤士共成功业,岂有两样?”刘秀遂任命王霸为军法官,替自己约束部曲,“汉兵中军纪最好的一支”,这是他决定坚持到底的人设。
刘秀麾下的士卒将校渐渐扩充起来,而除了拿下昆阳这个重要据点外,他们已经连取七八个县,几乎占了颍川大半,整个郡南、郡西连成一片。
如此一来,南阳的北墙,就被汉兵控制在手,此墙绵延数百里,西边的门是鲁阳关,东边则是昆阳关,不管新军会选择攻击哪一方,他们都能提前知晓,灵活应对。
然而,在奉命去河南地界查探的朱佑归来,告知刘秀朝廷大军云集的场面时,纵稳成如刘秀,亦露出了一丝忧虑之色。
“刘将军,新军,号称百万之师!”
……
早在上个月,自唐河之役后被绿林屡屡击败,已经在颍川跑了许久的窦融,终于经由两郡之间的险隘轘辕关,逃到了洛阳地界。
在窦融眼中,绿林军、汉兵和小长安之战时已经截然不同,那时候他们刚刚举事没多久,相互协调很成问题,可与官军练了半载后,各位将军越来越知道该怎么打仗,如今是士气高涨。反观窦融手下的兵卒,站在“新”的旗号下,只会让他们感到气馁。
真不知道这种情形下,宛城的严尤和岑彭是怎么以孤军守大城,坚持到现在的。
但这些窦融亲身经历吸取的经验和教训,在他一五一十汇报给大司空王邑时,这位大新战神却很不高兴。
“周公莫非是败多了?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窦融只要暂时讷讷不言,不过在他在洛阳休整期间,却收到了一封来自第五伦的手书……
里面的内容,让窦融颇感惊骇,第五伦对刘秀的重视在情理之中,窦融被追得满颍川跑时也见识了此子厉害,听俘虏说,唐河之役前,分为数队袭扰官军粮道的主意,就是刘秀所献。
而第五伦关于“陨石”的描述,就有些近乎预言似的胡编乱造了,窦融暂时没看明白,选择忽视。
窦融也谨慎地与大司空提及,要小心刘秀之事,王邑却不以为然:“世人知刘伯升而不知其弟,天子悬赏,刘伯升头十万金,刘玄首级五万金,却无刘秀名号,是为微末之将,何足道哉?”
巧的是,这时候,王邑也接到了来自朝堂的八百里急诏,却是皇帝手书,对王邑接下来的打仗指指点点:要他分兵,一军击昆阳,一军打鲁阳,不要堵在一处。
遣将不与兵符,必先请而后动,就像拴着猎犬却要求它多得猎获,皇帝王莽就是这样矛盾的人,亏得王莽没有直说这是第五伦的进言。
面对这份微操,大司空很不高兴,对窦融抱怨道:“战国之时,齐将匡章奉命击楚,与楚军对峙于唐河,久久不战,等待时机,齐宣王遂遣使催促。”
“匡章道:大王若欲撤臣之职,亦或是杀我族我,皆听王令;然两军阵前,何时出兵,如何出兵,臣一言决之!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王邑看向爱妾之兄:“周公,你说我能否以此回复陛下?”
大司空飘了啊,窦融倒是觉得,分一路兵走鲁阳是不错的建议,也是王莽干涉军务难得正确的一次,遂力劝道:
“大司空多年不被重用,如今予以数十万大军,比如昔日秦之王翦。陛下名曰用人不疑,实则怚而不信人,喜欢使军中令出多门。今空关中甲士而专委于大司空,大司空没有效仿王翦自污也就罢了,焉能贸然抗命,顾令天子坐而疑之?”
“眼下应该当以军争获胜为任,不宜与天子相悖。反正副将大司徒王寻所将十万兵多来自各郡,他同样得了天子诏令,不听大司空调遣,不如使其走鲁阳关,而大司空走昆阳,加上从武关南下的第五伦,届时三方会于宛城!”
王邑遂勉勉强强同意下来,遂自将三十万大军,于五月中旬出洛阳东,走偃师,道轘辕(huányuán)关进入颍川,收复被汉兵夺取的各县,直逼昆阳。
而大司徒王寻,则带着各郡国拼凑出来的十万兵,出洛阳西,绕道伊阙关,沿着狭窄的道路,向鲁阳进发。
兵出之日,有胡骑、虎贲两支北军精锐一前一后,而三十万军掏空了关中、洛阳的武库装备,打上旌旗后,若不凑近了看到壮丁们低落的士气、瘦巴巴的胳膊,却也像模像样。
如此庞大的军队,将小小的洛阳平原旷野、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远看旌旗如林,人众如山,大司空王邑大笑道:“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王邑要求士卒以三十里一天的效率行军,他亲自率领的前军,更要达到四十里每天的速度。
既然在王莽微操下,这趟出征已然变成了三路兵线:第五伦走上、王司徒走中,而大司空与窦融走下路。
那孰优孰劣,就得在战场上见真章了。
“赶在王司徒击破鲁阳前,旬月之内,我便要踏平昆阳,杀了周公所说的‘刘秀’。”
“而抢在第五伦抵达宛城前,我亦要踏碎刘伯升兄弟,斩了僭号者头颅!”
多年前无畏东征,挽狂澜于既倒的豪气,又回来了!王邑意气风发,这一刻,当真是气吞万里如虎!
“开拔,南下!”
……
“按照予诏令所约,五月十五,今日便是大司空、大司徒离开洛阳,南下之日罢。”
其实按照王莽最开始的计划,第五伦也得在今日,带着“八万”壮丁南下,结果第五伦一拖再拖,耽误了有两个“五”的吉利日子。
王莽很不满,对奉命在鸿门大营和朝中往来的大司马董忠道:“入朝半个多月了,第五伦为何还没准备好?”
董忠也顾不得给负责征兵、运粮的各路官吏遮羞了,只将所募丁壮的惨状与疲乏低落说了一通,替第五伦好好伸了冤,告诉皇帝,第五伦能在十来天里将那几万不似兵而似难民的乌合之众勉强分好行伍,有“一站之力”,已实属不易。
王莽确实不知兵,否则也不会生出“数十万大军南征一定能胜”的错觉,董忠所描述的事,很多居然是他头一次听说——平素将军们欺上瞒下,对此也绝口不提啊。
董忠又按照第五伦提的要求,请皇帝调拨一支骑兵协助,比如越骑营……
可王莽这会记性却出奇的好,居然想起越骑营的校尉成重曾与第五伦一同接过他的庶子回朝,两人认识,似乎还有些交情。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将调拨的营,从越骑改成了屯骑营!
且屯骑营也不去鸿门汇合,而是会与王莽安排给第五伦的监军一起,在南下武关的必经之路,蓝田等候。
董忠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陛下所遣监军是……”
“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
王莽已经为第五伦挑好了一个绝妙的组合:与他有过节的上司梁丘赐为偏将,与第五伦从未合作过的屯骑营为佐翼,最后是第五伦的仇人为监军。如此一来,一个完美的权力制衡就确定了,既不耽误第五伦指挥作战,也能盯着他,让这有些毛躁的年轻人不敢乱来。
第五伦能主动提议陈崇随军监督,这是王莽对他最终放下心来的重要原因。
倒是陈崇那边,在突然接到这份任命后,一向奸猾如蛇的他亦露出了一丝愕然,所思所想,与王莽全然相反:“是儿欲效仿司马穰苴杀庄贾、李广杀霸尉,在军中置我于死地啊!”
……
而次日,当董忠回到鸿门,将皇帝的命令告知第五伦后,面对王莽的寻常操作,第五伦并不感到意外。
“屯骑就屯骑罢,亦是三千兵卒:一千骑、两千步。既然不是熟人,我规劝屯骑校尉时也不必考虑情分,反而更方便些……”
他反问董忠:“大司马与国师公、卫将军商量得如何?究竟打算何日举事?”
“五月二十八。”董忠告知了这个日期,让第五伦忍住翻白眼绝倒的冲动。
“为何?”
第五伦对这个决策莫名其妙,王莽可是给他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凑五月份最后一个带五的吉日,五月二十五,必须开拔!
自己都南下了,隔着几百里兵谏么?
董忠却摇头晃脑道:“此事,国师公早遣亲信与吾等商议过,谶纬有言,四七之际火为主,四七二十八,再加上当天有太白天象,是日举事,必能成功!”
第五伦先前得知王莽选择大军出征必以吉数“五”为准,还笑了好一会,岂料还有一个更夸张的!
刘歆学问了得,但他一个老学究来操持兵变,这份优柔寡断,弯弯绕绕,简直是铁了心不想成功。
董忠等人连计划都安排好了:“维新公将于五月二十四日,入京接受陛下所授斧钺;二十五,连夜赶回鸿门将兵南下;二十六,军宿于蓝田,与屯骑营汇合;二十七,抵达峣关……”
这峣关在蓝田县南方数十里,乃是出关的第一道屏障,当年刘邦入关灭秦时,就在那受阻打了一仗,靠着张良计策拿下。
“二十八日,维新公可举大事,率军夺取峣关,如此可闭关杜绝关外之敌,而后回师击京师以南之越骑营,吾等则于城中举火相应……”
为了凑吉利的天数,强行拖延,导致整个计划漏洞百出,难道他们自己看不出来么?
第五伦看着董忠兴致勃勃在那描述计划,只怕他们还以为,自己的策略天衣无缝呢!
第五伦听不下去了,已经装不下去了,果然,这群人,是不能与之共事的。
“便依诸君之策。”第五伦击节而赞,表示此策万无一失,自己定会如约履行。
可在董忠走后,第五伦却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举事的真正日期。
“五月二十五日!”
既然那是个吉数,所以不但是大军开拔南下之期,也是王莽迎娶史氏新皇后的大好日子。
一般人家办个喜宴还手忙脚乱,何况是天子大婚?那几天,整个常安都会热闹非凡,乘机将一二人带出城,不在话下。
假设,第五伦是说假设,在这大喜之日,新娘正在路上的时候,朝廷惊闻三位上公有大逆在酝酿,负责守备城外的北军诸校,平素还算畅通的指挥、传讯也会变得一团混乱……
第五伦的这群新兵,打不了阵地战,只能打乱战啊。
“倒计时开始了。”
正好最后十天,第五伦只对自己将破坏老王这回光返照般的最后喜庆,感到抱歉,是真心的抱歉:“你确实待我不薄,我也没什么得体的礼物可送……”
“只能为陛下这大喜之日,再添一个‘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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