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述手中的传国玉玺,乃是去年王莽南奔时,在汉中被逆子偷走。公孙述的弟弟公孙恢夺之以献,公孙述称帝的野望,也是在那时种在其心中。
玉玺不偏不倚落入他手里,这是什么?这就是天命啊!
发生在锦官城的“白龙赐玺”自然是一场自编自导的闹剧,真正献玺的王弟公孙恢,却抵达巴郡阆中县,拜访一位德高望重的隐士,想要劝他出山辅佐公孙氏——用公孙述的话说:“若能得谯玄一言,那些谶纬便无人不信!”
公孙恢将姿态放得很低,拜谒面前黄衣老者道:“久闻谯公之名,只可惜当时异郡而处,未能前来拜会。”
谯玄态度冷淡,他也是汉家老臣了,精通《易》、《春秋》,汉成帝时就通过举孝廉进入朝中为郎,等到成帝欲立赵飞燕为皇后时,谯玄便上书劝谏,不被采纳,遂离职而去。
他一直等到二十年后的汉平帝时,才被王莽请回朝中,担任大夫,也一度被安汉公迷惑,但在王莽做了“摄皇帝”后,看清楚其欲望,遂改变姓名,弃官归家,一隐居就是十几年。
公孙恢笑道:“蜀王久仰君名,连续几次聘请,但谯公连聘不诣,这不,蜀王只能让我代他备礼前来征之,还望谯公勿要再回绝!”
谯玄依然在竹庐中微闭双目:“老夫年事已高,恐怕不能侍奉蜀王,还是另请高明罢。”
“请了。”公孙恢告诉了谯玄一件事:“与谯公同郡的方术士任文公便应征入了成都。”
那任文公是蜀地着名的方术士,家传天官风角秘要,做官到益州出差时,竟能从天象看出蜀中越嶲太守要造反,别人都不信,只有他一个人跑了,结果其余同僚统统遇害。
这之后预测降雨准确无误又出过好几桩,连安汉公都注意到了这个人,征辟为司空掾,专门管水利,就当是专业对口了。
但那任文公却看出大汉国祚将断,觉得别搅和这个烂摊子为妙,于是称疾辞官。五年之后王莽果然篡汉,请任文公去长安,任文公回想王莽面相,觉得他这皇帝也做不长久,遂隐居至今,还时常和谯玄往来,本地人常言:“任文公,智无双,谯君黄,德无量”,将他们称作阆中二老。
没想到老朋友也承受不住公孙述的压力,被迫出山了,一想到这世道,他们连做伯夷叔齐都不能得,谯玄只感到莫名的悲哀。
公孙恢说道:“任文公精通星象,而谯公擅长《易》,蜀王希望二位能作为左右国师。”
但谯玄只肯当汉臣,态度颇为坚决,此人要收买也不容易,因为谯家本身就是阆中大姓,家财数千万,公孙恢只好威胁道:“谯公,君高节已着,朝廷垂意,诚不宜复辞,自招凶祸啊!”
然而谯玄这硬汉仍不为所动,公孙恢总不能真强灌毒药将其毒死吧?只好退而求其次:“不应征也行,我有蜀王生辰,还望谯公能看一看。”
公孙恢遂将一张帛递到谯玄面前:“看蜀王这生辰,可否做皇帝?”
只要谯玄点个头,替蜀王背个书,公孙恢就能顺利交差。
岂料谯玄只瞧了一眼,就啧啧冷笑了起来。
“这生辰不太好啊,以《易》推断,为王尚能偏霸一时,为帝恐无可能!”
言罢随手将帛一弹,扔回公孙恢面前。
公孙恢忍了下去,低沉着声音道:“还请谯公仔细再看看!”
“不必了!”谯玄固执地说道:“帝位乃天下神器,自有其主,天下思汉,刘姓当复,不可力争,这就是我的回复!”
公孙恢怒了:“谯玄,人人都说吾兄为王小矣,为帝可也!而那任文公入成都后,为蜀王引用谶纬,说孔子作《春秋》,为赤制而断十二公,说明汉高帝至汉平帝已经过十二代,历数已完,一姓不得再受命为帝。”
“又有《录运法》说:废昌帝,立公孙。《括地象》说:帝轩辕受命,公孙氏握。《援神契》说:西太守,乙卯金。”
“这就说明,西方太守当轧绝卯金刘氏。五德之运,黄承赤而白继黄,金据西方为白德,而代王氏,得到正序。”
“更别说吾兄手掌有奇,还得到白龙献玉玺,如此天命所归,你何必执迷不悟!”
谯玄却不为所动,反驳道:“图谶上讲的‘公孙’,乃是汉宣帝公孙病已。代汉者当涂高,公孙述难道是当涂高吗?以掌纹为瑞,王莽等人当年也做过,何必非要效仿,难道是嫌这偏王之业太长久?”
公孙恢无法再忍,起身骂道:“好个老叟!”
这一喊,外头候着的黑衣卫士便悉数冲了进来,他们是公孙述秘密训练的死士,皆拔剑威逼谯玄。
好啊,礼贤下士的公孙蜀王,总算是露出暗藏的毒牙了,谯玄仰天长叹,慷慨陈词:“唐尧大圣,许由耻仕;周武至德,伯夷守饿。彼独何人,我亦何人?保志全高,死亦奚恨!要杀便动手罢!”
尽管牙都要咬碎了,但公孙恢还是忌惮谯玄的名望,杀了他,整个阆中都要炸窝,加上谯玄的儿子泣血叩头为父亲求饶:“吾父是老糊涂了,谯氏满门皆愿支持蜀王称帝,方今国家东有严敌,兵师四出,国用军资或不常充足,愿奉家钱千万,以赎父死。”
等公孙恢回到成都时,他兄长的称帝仪式已经筹办妥当,听弟弟说起谯玄这老顽固不肯就范,公孙述虽然皱着眉,但很快就舒展了。
“此刻舟求剑之辈,不必管他。”
“放在一年前我初称蜀王时,还尚且担忧人心思汉,可现在……”
公孙述从绿汉的崩盘中得到了一整个汉中郡,蜀中的复汉派也因此事大受打击,除了谯玄外,不少人开始改换门庭,为公孙述做事。
“汉家气数已尽,不足惧也,孤现在最大的对手,还是魏王伦!”
冯衍去年入成都,构建了魏蜀间牢不可破的同盟,双方甚至还互派了使者。
但随着公孙述一统益州,第五伦就成了挡住他更进一步的障碍。
“汝可知我为何急着称帝么?”
公孙述抚着掌心的纹字问弟弟。
“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王莽覆灭前梦到未央宫有金人起立,承续新室者必为金德!决不能叫第五伦抢了先。”
这理由听上去令人瞠目结舌,但公孙述确实和王莽一样笃信这一套,他请来的方术士根据各种理论,认定蜀王是金德,色当尚白,然而据公孙述听闻小道消息说,第五伦也在筹划称帝事宜,也对金德有兴趣,双方撞了色。
公孙述害怕被人说他附第五伦骥尾,干脆抢跑一步,好像先定了金德,就能夺掉第五伦的气运!
九月中,公孙述在成都举行盛大的仪式,正式自立为帝,国号也改了,不再是蜀,而叫“成家”,亦称“成”,色尚白,公孙述号白帝,建元龙兴。
这若是叫第五伦知道了,肯定会问一句:“国号叫成家,年号为何不叫立业?”
……
虽然公孙述虽迷信,却没糊涂到王莽那种份上,不会觉得“玉玺在手,天下我有”。
想逐鹿,要倚靠的还是军争伐谋,这几日时常召见丞相李熊,筹划未来方略。
“一年多前,丞相劝朕立足蜀地,北面据有汉中,阻塞褒、斜险要;东面扼守巴郡,拒扞关之口,无利则坚守而力农,见利则出兵而略地。如今益州险塞,沃野千里皆已入孤手中,依丞相之见,如今外面形势是有利,还是无利?”
李熊不假思索:“自然是有利!”
“魏王伦虽强盛一时,连败刘伯升、隗氏,独占司隶,然其北面迫于匈奴胡汉,西方留了陇右不能击灭,如今又兵力东出,关中空虚。”
“而绿林也适时而崩,四分五裂,南阳豪右对抗赤眉,荆州秦丰自号楚黎王,江东刘秀占据吴会,各自为政。”
“唯独益州完固,这实在是向外开拓的大好时机!”
公孙述亦是这么想的,他借着称帝的由头大赦,今年剩下的几个月可以让百姓兵卒休养生息,等明岁春耕之后,便能向外拓展了。
但巴蜀毕竟只有一州之力,人口粮食不如魏王那般丰富,没法“全都要”,得做个选择。
“接下来,究竟是北过山岭以窥三秦,还是南顺江流以震荆州?”
前者是隗氏军事方望在夏天时来提议的,表示陇右愿与蜀王共谋关中,愿意从陇山以西威胁右扶风,吸引万修兵力,而请公孙述从褒斜道以奇兵进军。
牢不可破的同盟已经破裂,公孙述眼看第五伦王业蒸蒸日上,确实有些难以安寝和眼红,很想重复昔日刘邦的路线,以巴蜀汉中略三秦,进而吞并下。更何况,他老家就在茂陵,五陵人士能从第五伦,就不能从于他?
但李熊却认为陇右不能信任,说道:“陇右虽败于扶风,但却一直保有刘婴汉帝名号,他毕竟是汉平帝正统太子,而隗嚣亦是关西名士,若有机会回到长安,再建汉家正统,陛下反而要平添一敌。”
李熊对冯衍颇为欣赏,对方望却看不顺眼,觉得此人言辞多伪。
更何况,第五伦在关中根基牢固,该拔的大姓豪强都干掉了,在上林种田的流民蒙魏王给予衣食,颇为忠诚,越岭千里岂是那么好打的。故道已断,难度比韩信暗度陈仓还大,可别到最后,蜀军跋山涉水,却给陇兵做了嫁衣!
所以李熊认为,只用哄着隗嚣废黜刘婴,再给复汉势力沉重一击。然后叫陇右出兵扶风、北地,令魏军疲敝即可。至于成家政权,未来还是先走南线收益最大!
相比于魏国,荆州如今四分五裂,南阳豪强、赤眉、楚黎王、荆南四郡太守,甚至还有南渡的绿林皇帝刘玄,都在混战中,正好能让益州兵楼船懂出,各个收复、击破!
让陇右碰硬石头去吧,成家先捡软柿子捏。
这也是李熊支持公孙述早早称帝的原因:汉中的降将延岑得封王安抚,而荆州的一些势力,也必须发个实打实的王号才能笼络过来。
李熊向公孙述提出了他的方略设想:
“陛下的下一步,应是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安稳内部,进而跨有荆、益!”
……
公孙述同意李熊之策,多刻天下牧守和诸侯王的印章,准备发给荆州各郡的大小势力,让他们放弃无能的刘玄,遵从“龙兴”的正朔。
一方面,又开始经营巴郡江州(重庆),建造赤楼帛兰船,为来年武力征讨荆州做准备。
而九月中,陇右隗嚣也接到了益州使者送来的“大司空”“扶安王”之印,只觉得这王印颇为烫手,烫得他脸上都在发烧——恼羞成怒的那种。
隗嚣忍着将印砸在使者脸上的冲动,让人带其下去休憩,只对自己的军师方望抱怨道:
“我势力虽然不如魏王,但陇蜀足以分庭抗礼,岂能耻为所臣?”
称王隗嚣很乐意,但向公孙述低头,他实在心有不甘。
你占据益州,我占有凉州,人口富庶可能略逊于你,可陇凉马大兵强啊!凉州人一惯瞧不上益州人,汉朝时蜀地蛮夷频繁造反,朝廷基本是就近调六郡子弟去镇压,这点心理优势还是有的。
“公孙述要我摒弃元统皇帝,名义上从属于他,才肯与陇联兵击关中,实在是没有诚意。”
当初拥立汉帝有多风光,如今陇右陷入的困境就有多窘迫,被困在凉州陇右,打不过东边,看不起南边,北边匈奴胡汉更是世仇,想与人联合都无从下手。
隗嚣知道,自己若是废黜汉帝,以刘歆为首的复汉老儒们首先就会哗然,若向公孙述称臣,六郡子弟也要炸窝,自己就得内讧。
愤懑之余,隗嚣甚至说起了气话:“与之相比,我直接归附于第五伦,所受之弊还要少些!”
原本只是一句抱怨之言,岂料方望却笑道:“如今之势,与魏王和谈,又未尝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