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汉是起义部队中的先进分子,带着几千骑外加一个郡投靠,直接给自己挣了个侯位。
而前北汉丞相、信都太守李忠,则只能算作“投诚”。
当初信都一役,李忠在邳彤入城苦劝的情况下无动于衷,直到马援用“抉目”之计让李忠里外不是人,再无退路,他才不得已宣布投魏。
这样的人,在政策和待遇上当然与备受魏王器重的吴汉有重大不同,赏了个伯爵当马骨而已,兵权是想都别想,甚至都不放心让他继续呆在信都。第五伦找了个借口将李忠调到身边,充作顾问。
李忠想起信都之事就觉得惭愧,只觉得自己是“李不忠”,不干净了。当初本打算成仁的他,入了魏营后,只要魏王想不起来问话,李忠就一言不发。
直到大战前夕,第五伦开完军议,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来,招来李忠一句:“仲都见过王郎多次,此何许人也?”
虽然第五伦让人给李忠展示过刘子舆乃邯郸卜者王郎假冒的诸多证据,但李忠心中还是不太确信,只因刘子舆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于是李忠不顾对面的耿纯朝他暗暗使眼色,竟直说道:“也算是一时英雄。”
如此高的评价,第五伦倒是颇为诧异:“为何?”
李忠如实答道:”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这两者,刘……王郎都占了。”
如果这身份真是假的,岂不是更显得王郎胆大过人?
第五伦不以为然,在他心里,当然是“天下英雄,唯秀君与伦耳”。
与他们这俩挂逼相比,刘子舆不过是靠诈术侥幸一时,他也算英雄的话,那后世搞传销的家伙们,岂不是人均英雄?
耿纯看出魏王不快,说道:“仲都不识人也!我看那王郎,做卜者时,不过是李少君之流,靠言语方术蒙骗世人,胆子虽大,也算聪明,不过是小道。”
也就他舅父刘杨那种傻子,才会上刘子舆的当咧!
“王郎与铜马合流,不再是傀儡后,这一年来也未见有什么治国领军之能,反而使郡国越发混乱。藉使王郎有庸主之才,麾下数十万铜马,纵是人臣仅得中佐,河北虽乱,也不可能被大王数月之内逼入维谷。”
李忠忍不住反驳:“子婴纵有心拒六国之兵,却也无力回天,形势使然也。魏王东出,犹如秦扫六合,设使成帝复生,天下不可得,况诈子舆者乎?”
看似奉承第五伦,其实暗含的意思是,若给刘子舆一年半载时间,整合河北,战事就不会这么顺利了。
可大争之世,谁会容你耐心发展?去年第五伦在关中还没站稳时,刘伯升和隗氏给他时间了么?
不过,一味贬低王郎也没必要——对手如果真的是菜鸡,那你魏王的胜利也要打折扣啊!往后史书里,还是得给此人一席之地。
“好了。”第五伦让二人停止议论,下了定论:“余问卿王郎为人,是想知道,如今之势,以他的性情,会如何抉择?”
料敌知机在方寸,不但要考量敌我数量、甲兵、天时地利人和,连主君的性格也得参详。
王郎是在下曲阳坐守等死、突围逃窜,还是心存侥幸,鼓起勇气来和第五伦打一场大决战?
“应该会死战。”李忠依然认为,刘子舆有雄主之胆。
第五伦道:“卿是说,事到如今,他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耿纯却笑道:“王郎本来就是瓦,自以为是玉罢了,大王,臣赌他会跑。”
话音刚落,结果就来了,绣衣都尉张鱼匆匆来禀:“大王、左丞相,斥候及渔阳突骑,皆发现上曲阳城外铜马军出动,人数或有数万之众,伪帝炎旗亦在其中,向东行进!”
东边数十里外,是正在缓缓向西靠拢的马援军。
耿纯拊掌而笑:“我说什么来着?”
“瓦,终究是瓦,定是想击破马骠骑,然后东遁与城头子路汇合。”
李忠垂首不语,是他看错了么?
第五伦知道张鱼和吴汉有“误会”,另点一个绣衣使者传讯:“去告诉吴汉,带幽州突骑衔尾追之,但勿要靠太近,只等主力交战后再伺机陷阵。”
但第五伦却没有急着令大军一窝蜂追击,只点了耿纯道:“伯山带两师向东行进,争取与文渊东西夹击,歼敌于野。”
“再遣一师,去看住下曲阳城,提防城内还有铜马藏匿使诈。”
“余自将一师殿后。”
李忠的话,第五伦还是听进去了,对王郎这个最大的变量不得不防。
第五伦赫然起身:“但不管王郎是玉是瓦,就算外面包了一层‘铜’马,碰上了余的铁军,都会被击得粉碎!”
……
被第五伦夸为“铁军”的魏军以善站着称,魏王美其名为“阵地战”。
他们喜欢依托地形,与敌人打正面阵战或消耗战,然后用己方比较完善的后勤拖垮对方。
建国以来的大仗,潼塬之战、渭水之战、周原之战等,莫不如此。
但赤眉、铜马这些流寇却与之相反,擅长的是大范围的流动作战,他们在数郡诸州间来回穿插奔波,在运动中寻找战机,伺机进行突破。
先前几个月,被刘子舆后的铜马从流寇变坐寇,心态出现了变化,加上天气、地形所限,铜马放弃了自己所长,傻乎乎地被魏王牵着鼻子走,和他对峙消耗,损失惨重,也打得憋屈。
直到今日,已经决定抛弃河北的东山荒秃,才找到了纵横幽冀大地的肆意快活来。他带着下曲阳的大半铜马兵,乘着一个雾天,多树旗帜扬起烟尘,开始向东突围。
按照东山荒秃估计,魏军人数,其实不比他们多多少,所以这“包围圈”,其实有许多大漏洞。
既然是突围,也不必拥在一起,直接分成了十多支各散而走,每支二三千人不等,朝着东面广袤的平原分散撤退。
马援的东路军只有两万正卒,聚拢拦截罢,可能会叫刘子舆跑了,分散追击吧,铜马冷不丁就掉过头来反击。
有句玩笑是“就是5万头猪,抓3天也抓不完”,这笑话放哪个时代都不会过时。新莽时期,成昌、昆阳的十万、三十万新军比猪还不如,成建制地溃败、投降,都不用三天就没了。
但如今铜马却是直接一躺到底,发挥流寇本色,直接将一心想跑,没有战心的人,当成了几万头猪来用!
抓吧!看多少天你能抓完!
就算有渔阳骑兵游弋在下曲阳,也不过三四千骑,半数还在千里奔袭中失去了马匹,只能充当步卒。
长距离折腾,对于人和马都是巨大的耐力考验,渔阳骑兵虽然骁勇,但经过十多天的奔波,也疲累到了手不能握住缰绳,而需要用布条将缰绳缠在肩上来驾驭战马的地步。不少人马都形容枯槁,几近乞丐,亏得在宋子吃魏王辎重补给了一波。
只可惜他们挑错了方向,马文渊,是大魏善站之师中,最擅长打运动战的将领,之一。
见到这拙劣的伎俩后,马援不由冷笑:“铜马欺我脑子像新莽庸将一般愚笨,不知变通么?”
魏军之制,万人为师,一师五旅,校尉统之,马援调出来一师,让五旅校尉各自拦截敌散兵,但要保持阵型不准乱追,互为犄角,随时能够相互驰援。
“让军后方一师信都、清河民兵也结垒阻挡,能拦下多少是多少。”
而马援则自将一师,在万猪乱奔中保持战斗阵型,岿然不动。
这便让在后带着两万主力,打算在马援中计散而自斗之际冲杀过去,一举将其打败的东山荒秃无从下手,也只能让手下渠帅各自散走。
聚聚合合,这就是流寇的日常,离开前,东山荒秃还对渠帅们说道:“若能逃过这一遭,天气转暖后,就在渤海郡城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聚合!”
今天已经是腊月三十,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
分散离开的各营都带着一辆马车,车上竖炎汉旗帜,唯独东山荒秃这支队伍什么都没打,只带着无帜之车,从魏军的围追堵截中巧妙地穿插过去。
但毕竟是大平原,人多的一方真想乱跑,还拦得住么?
一口气跑到天色将黑,东山荒秃的手下已经只剩下二千人,其余都不知散在何方。
这是一片废弃的农田,旁边就是里闾村庄,左近都没有魏军出现,东山荒秃觉得差不多安全了,让人进入村闾稍事休憩,又走到没有旗帜的那辆舆车上,下拜问候。
“皇后,太子,吾等冲出来了!”
车舆被掀开,里头的人露出头来,却是一个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脸上抹着灶灰,还有一个才七八岁的小男孩。
女人是刘子舆的皇后、真定王的外甥女、耿纯的表妹,郭圣通。
男孩则是真定王之子,被刘子舆立为太子的刘得。
刘子舆竟只将皇后、太子送了出来,他本人,不在出逃的铜马大军之中!
且说,刘子舆花了一天时间,召见铜马各渠帅:一心想走的编入东山荒秃军,对他忠心耿耿愿意死战断后的则编入刘植军,最后前者得六万,后者有一万……
然而刘子舆却忽然宣布道:“渤海王带皇后、太子离开,朕则留下,亲为诸位断后!”
“若是亡亦死,战亦死,朕宁愿死国矣!”
此言一出,愿意留下和他们的皇帝共生死的人,立刻变成了两万余……
这便是东山荒秃所带五万人的由来。
郭圣通看着左右,里闾残破,不知被多少支乱兵袭扰过,村道中还倒毙着被冰雪冻住的尸骸,极其可怖。
她哪见过这些啊,顿时忧心忡忡,只来得及问了一句:“渤海王,陛下他……”
“陛下尚在下曲阳。”东山荒秃含泪如是说,他也没想到,皇帝陛下会如此大义凛然,但东山荒秃不像刘植、张文那般死忠,这件事给他带来的感动,也就是答应护卫好皇后、太子,给大汉留个种子。
虽然刘子舆本意是想让东山荒秃等一心想走的人,帮忙吸引汉军主力,尤其是骑兵!而他好实现自己与第五伦“王对王”的决战,以期奇迹出现。但在东山荒秃看来,直接突围还是更易出去,皇帝是给了他一条生路啊。
然而她们也不必忧心刘子舆了,不等东山荒秃回答,远处却响起了一阵隆隆马蹄声!
渔阳突骑,还是追了上来!
尽管长途追击敌人,连续交战冲杀,将人、马都累的几乎气绝,然后他们依然在吴汉的指挥下,鼓起残余的最后一点力量,催马朝这支铜马兵冲来!
吴汉伏在马上,这南阳汉子骂骂咧咧:“半日内连破三支铜马,车舆都竖汉旗,里面却空空如也,乃公就不信了!“
“既然有旗帜的都是假车,你这没旗帜的,说不定是真车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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