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对彭城的攻击,恍若“钳形攻势”,第五伦带着中原东拼西凑的十万大军自梁地向东开拔,而耿弇的幽、青之师三四万人,则自齐地从北向南进击。
十月下旬,随着齐王张步最终选择归降,魏军畅通无阻通过城阳,沿着沂水顺流而下,正式进入刘秀的地盘,却并未遭到预想中的抵抗。所过地方,汉军都早早撤离,只留下空落落的县邑。
十一月份,虎牙将军盖延将前锋抵达东海郡首府郯城,远远便见城中冒着烟柱,而门洞则敞然大开,当地父老着姓在城外跪拜迎接,说刘秀任命的东海太守及汉军三日前就跑了,他们苦待大魏王师久矣。
“是吴军!”
盖延如此纠正,刘秀自己的国号是“汉”,第五伦虽将其戏称为“东汉”,但出于政治考虑,正式文件里多缪称为“吴”,魏国文武索性称之为“吴汉”。
但这个别名,别人叫得,作为后将军吴汉的下属兼结义兄弟,盖延却得规避。
他一挥手,令人速速入城接管:“若有吴官未走者,立刻缉捕抄家!”
盖延也不客气,纵马到城门底下后,接过白发父老敬献的酒一饮而尽,连喝三大碗,还不尽兴,咂嘴说道:“酒太淡,可有烈些的?多寻些来,本将军要犒劳麾下士卒,并迎接耿将军抵达。”
这幅豪横气质,将东海父老和豪强代表惊得目瞪口呆,看着盖延身后的渔阳突骑胆战心惊,他们马匹上挂着的不止是粮袋箭壶,还多有丝帛布匹,或许就是沿途县邑抢到的,这也是作为前锋的福利了。刘秀的人撤离东海时刚搞了“坚壁清野”,毁了不少东西,若这群凶神恶煞的突骑再挥刀梳过,东海可要遭大劫难了。
好在与盖延同行的光禄大夫伏隆很快就接管了安抚民众的工作,他出自琅琊伏氏,作为与孔氏并列的经书世家,名望颇显,很快就与来迎的豪贵士人打成一片,还解释道:
“诸位,盖将军及渔阳突骑虽性情粗犷,但魏军皆奉圣天子军令,绝不会对东海妄加屠戮。”
伏隆也无可奈何,渔阳突骑从临淄一路杀到东海,马蹄践踏之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士卒到将领,一个个都傲气十足,难以驾驭。渔阳突骑军纪一向不佳,纵是有尚书斩马剑在手的伏隆,也只能保证“不屠城”,其他的小冒小犯,在所难免。
比方说,第五伦三令五申不准士卒侵犯民女,这群突骑在齐地,每到一城却必先问“此城中可有妓女”?这其中多少是自愿的交易,又有多少是令人发指的恶行,根本难以统计。
“陛下亲征,尚能做到秋毫无犯,但其余诸将独走一路,便绝难如此。”伏隆只如此感慨。
安抚了父老豪贵们之后,伏隆便立刻带人直扑东海郡武库而去,这是他不辞辛苦,非要跟着前锋一块走的主要原因。
“东海郡武库与他郡不同。”
伏隆早就对不以为然的盖延解释过缘由:“前汉成帝永始三年(公元14年)时,兖州铁官奴作乱举事,其踪迹曾遍布关东十九个郡国,甚至杀了进剿的东郡太守和汝南都尉,数年后才被剿灭。”
“此事震动天下,铁官奴虽灭,然成、哀之际,百姓有七亡七死,兖州海岱已颇为不宁,时常暴乱,汉朝遂在东海郡建大武库,储备兵刃以备不测。”
“到了王莽时,海岱先后有吕母、樊崇反新,东海成了进剿前沿,本地武库储备,只多而不少。”
更让人心动的是,赤眉军虽起于东海,樊崇却对故乡手下留情,没能攻克,这意味着汉、新数十年来的武库储备依然完好!
作为邻郡人,伏隆对东海武库大名早已经听闻,但里面具体藏有多少兵刃?他也说不清楚,行军作战,兵器尤其箭矢消耗巨大,魏军在青州虽有海量缴获,但这些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
可等伏隆抵达东海郡武库时,才暗骂不妙,这占地颇广的地方,早已被烧成一片白地,有些地区火焰尚未熄灭,还得魏军组织东海人浇灭。
“老朽活七十岁,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火,火焰最高时超过了城墙,明明是寒冬,整个城郭都只觉炎炎大热,烧了三天三夜,晚间犹如白昼。”
东海父老绘声绘色地形容起那场此生难见的大火,同时对纵火者汉军表达了强烈谴责,武库位置虽然偏僻,但还是波及了不少里坊市肆。汉、魏谁能得天下他们不关心,但争战间毁了自己的衣食房宅,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死仇了。
而汉军拼着将东海人推到魏军一边的后果,也要毁掉武库,还是因为库藏太多,提前搬了两个月都没搬空。
伏隆只来得及在灰烬中找到了一份新莽地皇年间的库存清单,数日后耿弇率大部队抵达,伏隆便将这本薄册摆到他面前。
“地皇二年兵车器集簿?”
耿弇刚刚下鞍,看着案几上厚厚的简牍薄册皱眉,然而伏隆不放过他,竟一板一眼地打开薄册,念起上面的内容来。
“鞍鞯两千八十具,上马鞒八百廿五具,战马铠九百余。”
“长兵,戈六千三百二十,矛五万二千五百五十五柄,戟六千六百三十四柄,其余鈒、铍等亦数千。”
“短兵,剑有九千余柄,泾路匕首两千余,锯刀、环刀各过万,更有铁斧上千。”
“还有甲胄及远射兵器。”
耿弇已经让人上饭了,伏隆却加重了语气继续念:“远射兵器,弩五万三千七百七十,弓七千七百五十二,小计六万余。又有弩矢百万枚,弓矢二十余万。”
“更有皮甲四万二千余副,铁铠六千余副!其余鞮瞀、铁幕、铁股等亦有数千。”
“伏大夫!”耿弇烦不胜烦,说道:“你我都在前朝活过一二十年,岂能不知新室计册算不得数,想当初王莽交给陛下‘十万’猪突豨勇,结果数下来也才四万。地方上吃空饷,乱造册更是寻常,我父在上谷郡,也往往多报武库兵器,实际只维系半数。”
伏隆却不依不饶,点着武库薄册,肃然道:“就算只有一半,东海郡武库,前朝地皇年间尚有兵车器近百万,零零总总,足以武装十余万大军。”
耿弇道:“那又如何?盖巨卿不是说东海郡武库烧了么?再看这些又有何用?”
“是烧了。”伏隆道:“但又没完全烧。”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打听过,吴军入冬前就在征发民夫搬迁东海郡武库,打定主意不在此地分兵与我周旋,就算刘秀只令人将其中一半运到彭城、下邳,当地吴军数万,也几乎人人有皮甲,精锐披铁铠,箭矢等物更是数不胜数!”
这东海郡武库的存货,包括了除水军船具以外的几乎所有武器装备,弓弩箭矢、刀剑矛戟、甲胄盾牌、金鼓旗帜、兵车弩车,应有尽有,而如今这些装备,除了烧毁的部分,剩下统统便宜了刘秀。
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敌人,守备在彭城的汉兵,绝非装备落后的赤眉军,而是和魏军一样,武装到牙齿的战士!
这确实是重要情报,伏隆本以为耿弇会重视起来,岂料小耿将军却哈哈大笑。
末了还对伏隆道:“伏大夫果然不懂打仗啊,军之强弱,不在甲兵,不在金谷,而在为君、将、士卒和人心。”
“陛下胜过刘秀,此君胜也;耿某至少也能按着来君叔打,此将胜也;大魏十余万士卒,训练精良,胜过吴军拼凑之众不知多少,此兵胜也。最后,如今陛下以新胜之师,击刘秀丧土覆军之众,人心上也赢了一筹。凡此种种,绝非区区几万套皮甲,百万箭矢便能扭转,更何况,我军装备比之旧器只好不差。”
“大夫多虑了,此战不论如何打,都胜势在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