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会,乃是吴县、会稽两地统称,位于后世江浙沪核心区域,气候适宜,文明发端也早,乃是古时吴国、越国所处。别看扬州这么大,汉时拥有五郡一国,人口320万,实则三分之一都集中于吴、会,新末战乱导致徐、豫人口大量南徙,作为移民南下首选之地,吴会人丁更加充沛,成了刘秀钱粮主要来源。
吴会也是阶级与中原最像之处,过去江东“无千金之家”的局面不再,有四个家族渐渐脱颖而出,成了“吴中四姓”,坐拥广袤地产。
最根深蒂固的,当数会稽顾氏,他们是土生土长的越王勾践后裔,传承千年的地头蛇。
其余三家则是外来者,吴县陆氏和第五伦一个祖宗,出自田齐后裔,这一家族出过大名鼎鼎的陆贾——也既是《新书》的作者,祖先在前汉来吴县做县令,遂留于此。
同属吴县的朱氏也很久远,乃是那位被老婆休了的朱买臣后代。
和朱氏同气连支的则是吴县庄氏,汉武名臣庄(严)助后代,刘秀的同舍老朋友庄(严)子陵便是这一族的成员。只可惜庄子陵性格与俗人不同,听说刘秀入主东南后,非但不来迎接求官做,反而隐姓埋名,刘秀数次派人去延请都没找到,只听说是退居山中,不见踪迹。
虽然未能招揽老同学略显遗憾,既然朋友做不成,那便做亲家!
早在刘秀入主江东那一年,便把吴中四姓的女儿娶了个遍,充实后宫之余,也将四大家族与他牢牢绑在了一起。
有了这层关系,四姓与刘秀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今大汉面临劣势,四姓背叛跳船倒不至于,但难免有另外的考虑。恰逢刘秀发布图谶,他们就顺水推舟,倡议迁都江东,让秀儿感受到了乱玩预言谶纬的恶果。
然而更让刘秀警惕的是,朝中群臣,尤其是文官们也很赞同此策。
三公之一的“大司空”,一直以来为刘秀稳固后方的侯霸便振振有词:“金陵确实是好地方,前据大江,凭高据深,形势独胜。西可引荆楚之固,东能集吴会之粟,要论定都,确实较江都(扬州)更佳。”
连被刘秀信赖的神棍祭酒强华,也对金陵这地方赞不绝口:“陛下,臣往来会稽禹穴时路过金陵,但见钟山龙蟠,石头虎踞,隐隐有紫色天子之气,绝佳帝王之宅也!”
刘秀让文官们一个个来询问后,发现他们对四姓倡议普遍支持。
“这下坏了,朕实乃自取其咎。”
刘秀对发布图谶救急大为后悔,召见自己的谋主邓禹时,与他说了心里话:“群臣或论地利,或议形势,但彼辈看中金陵邑,只因八个字,仲华可知?”
邓禹会意,低声道:“陛下所言八字,莫非是‘大江天险,足以为固’?”
刘秀颔首,众口一词请求迁都,什么风水谶纬都是虚言,唯一的原因,是群臣被第五伦的攻势打怕了!这次虽阻魏军于淮泗,但下次呢?若第五伦带二十万之众再来,一旦淮水不守,光靠淮南那些河流沼泽,能挡得住北方虎狼之师么?届时,位于江北的江都城,是否也要经历如彭城一样的攻守血战?
“众人惧魏,只觉淮南亦不安全,恨不得躲到江东去。”
刘秀无奈地指向南方,长江下游动辄宽阔十余二十里,如此天堑,确实能给人虚幻的安全感……
“人心如此,竟无人相信,朕能北伐光复淮北么?”
刘秀长吁短叹,而邓禹则主动禀报了另一件事:“臣奉命彻查,只听闻,吴会四姓最初倡议迁都,是希望陛下徙于吴县,后得人教授,才定在金陵邑。”
刘秀是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何人指点彼辈?实乃高明手段!”
何止高明,简直是神来之笔,要知道,刘秀阵营大臣里,有土、客之别,客籍以南阳、颍川为主,多是刘秀元从、亲戚、绿林旧部。土籍则是江东集团,其中又分成丹阳、吴会两批人,吴会四大家族出文官士人,丹阳民风彪悍,则构成了刘秀的主要武装丹阳兵,是他征伐淮南荆南的主力。
若四姓倡议定都吴县,且不说刘秀手下客籍大臣态度,连丹阳的军官们都不一定会支持。
改成金陵邑就大为不同了,此地就在丹阳境内啊!一旦迁都,无疑能加大丹阳军吏们的话语权,无怪乎他们亦鼎力支持。
刘秀在那猜测起指点四姓的“高人”来:“卿方才说了,迁都之议,乃是吴县庄氏首倡,改吴县为金陵,以博取众人附议,这莫非是吾等老友庄子陵所献?”
虽然庄子陵好老庄之学,一副不问世事的架势,甚至躲起来不见刘秀,但刘秀对他印象颇深,觉得庄子陵胸中有大韬略,只恨不能为己所用。
邓禹摇头不知,究竟是谁给吴会四姓出的妙计,一时间难以查明,现在的问题是,迁都之议已掀起了舆论,行或不行,刘秀必须立刻做出回应!
于是刘秀看向邓禹:“仲华以为如何?”
邓禹垂首:“若仅以地利、形势论,金陵邑确实是上佳之选,金陵控引吴会,襟带江淮,漕运贮谷,无不便利,确实是中兴之本……”
见邓禹都如此说,刘秀只觉深深的失望,好在邓禹话音一转:“然臣以为,必有淮南藩篱形势之固,然后金陵方为可都!”
“朕总算听到谋国之言了!”
刘秀很认可邓禹的看法,感慨道:“如今大汉以江淮为险,而守江莫如守淮,淮甸者国之唇,江东者国之齿,唇亡则齿寒啊。”
“如今汉魏南北分疆,两淮皆战场也。淮南乃是五方人民所聚,四海百货之所集。田畴沃衍之利,山川薮泽之富,淮北不能与之相比。”
“在险要上,淮南之东,根本在广陵,而山阳、盱眙为门户;淮南之西,重镇在合肥,而钟离、寿春为扞蔽。若第五伦再至,朕必倾国以争之,依靠长淮山泽,不利于骑兵,靠南方步卒,往来角逐,见利则进,择险而守,胜负之数,大约在五五之分。”
在淮南和第五伦打个平手,这是刘秀有信心的。
“但倘若弃广陵而都金陵,势必让世人觉得,朕已无北进之心,欲偏安于东南扬州,与第五伦划江而治了!一时人心骚动,等魏军再至,汉军若不以背水必死之志,纵以举国之兵八万之众,敌第五伦数十万大军,众寡殊绝,料无胜机,势必败退江东。”
刘秀又想起了那个让祖先刘邦不得安眠的敌人:“两百年前,西楚霸王项羽败退垓下,最后逃到大江乌江亭,乌江亭长驾船来迎,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
“但项羽只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项羽,只是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么?”
刘秀自己摇了摇头:“不止如此,项羽看似孟莽,实则心细,他想必也看来了……”
站在临江的楼阁上,风吹拂着刘秀的美髯,邓禹的目光随其手指看向他们背后那片土地:
“江东一隅,吴会、丹阳、豫章三地,口数不过两百万,哪怕穷兵黩武,甲兵亦不过五万,一旦渡过去,休说什么中兴,连自保都不够!”
“江东之形势,系于淮南、江汉,敌在淮南,而长江之险,吾与敌共;敌在上游,而长江之险,乃制之于敌矣。若朕被第五伦逼到江东,等魏国先略取益、荆,令岑彭在江陵等地筹集艨艟大舰,顺流而下,不消半月便能抵达钟山之下;而两耿在淮北大众分兵渡江,沿江镇戍必为其所拔。”
“到时候,哪怕金陵再有王气,亦将在西、北两面夹攻下,黯然而灭了!”
这是刘秀肺腑之言,哪怕刘秀真是天命之子,一旦退到江东,也根本秀不起来!
只可笑大汉的文武群臣,除了那些一心想跟刘秀打回北方的死忠外,其余人还以为,他们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腾挪后退,殊不知,身后这条大江不但对敌人而言是天堑,于复汉大业而言,亦是万丈深渊!
“陛下英明神武,远见卓识!”
邓禹心服口服,原来刘秀一直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时也感到无比的悲凉,这么英睿的圣天子,怎么就摊上这样一块让人有心无力的地盘呢?
这就是刘秀面临的两难局面了,若拒绝迁都,一来会伤了土籍大臣之心,二来会减弱发布图谶的效果。而若同意,不但会伤了主战派的心,让他在来君叔、刘植葬礼上立誓报仇的话犹如放屁,也会彻底丧失与第五伦争衡的机会,他刘秀,岂能像公孙述那样,自满于做一个偏王等死的君主?
刘秀颇为纠结,他不想有取舍,他全都想要,手里的牌就这么多,再没法轻易放弃。
“臣有一策。”
邓禹适时提议:“魏主第五伦为凑‘五’为吉数,不但自号五德俱全,旗帜用五色,连国都都想定五个!眼下魏国已有西都长安,中都洛阳,北都邺城。”
“第五伦虽不足学,然大汉上承周朝火炎赤德,何不效仿西周时周公旦营建洛邑,江都为京师不变,金陵为陪都呢?”
刘秀缄默了,久久地看着邓禹,似乎不认识这位亲密臣友,最终叹了口气:“此乃良策,朕且再思量思量。”
邓禹应诺而出,神色如常,然而出来后,却在宫外钻进马车后,重重地锤了一下车壁!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在后悔,他在自责!
邓禹想起了江汉之畔,马武骁勇无畏的突击,而自己葬送万余大军,沉于汉水的屈辱。
邓禹也想到了来君叔、刘植死守彭城的忠勇。
他脸颊上流下了一串眼泪:“诸君皆欲为了陛下无畏前行,但邓禹无能啊,时至今日,竟看不出大汉光复中原胜算,只能盘算后退了!”
那位派人指点吴会四姓,让他们提议迁都金陵,博得满朝泰半文武附和的“高人”,可不就是他邓禹么?
邓禹抽出怀中那份没敢献出去的奏疏,上面是他为刘秀制定的新战略,邓禹低声重新念了一遍:“臣窃料之,中原难以速复,第五不可卒除。为陛下计,惟有迁都金陵,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
当然,在退保江东后,邓禹还有一系列后手,诸如派数千甲兵,效仿汉武灭南越,攻取交州,如今交州牧中立于汉、魏、成家之间,但隐隐有投靠第五伦之意,如此既能消灭后背隐患,也能增加大汉的纵深。
可他最终还是没勇气将这些话告诉刘秀。
“时机未到。”
邓禹如此告诉自己,将奏疏小心收好,事情到了这一局面,想来刘秀也只能答应以金陵为陪都的建议。
“金陵究竟是京师还是陪都,不重要。”
邓禹很清楚,此事不在于是否去做,而是表明一个态度:退保江东,不再用东南有限的人力钱粮,去投入犹如无底洞的“克复中原”。
“陛下当然是承运之人,但或许,其天命不在于骤然光复大汉,而在于延续刘姓社稷。陛下尽力了,但南方规模如此,亦自无嫌。”
以东南一隅,区区几百万口,对抗第五伦九州之士,亿兆斯民?怎么可能速胜?荆襄之战还可以归咎于他邓禹指挥无能,但徐淮一役,百战不殆的刘秀亲自布置,却只得小胜,淮北还是丢了,重臣战死,除了丧事喜办竟无其他办法,这对南方士气来说,是极大的打击。
“若期盼与魏国速决死战,那大汉必然骤亡,事到如今,只有以退为进。”
邓禹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深知刘秀的心志,一定不会接受偏安,那就由他这个无能的臣子,来做一次小人吧!
在他想来,方望的“合纵抗魏”失败后,对付魏国的法子,只有一个字,拖!
这是邓禹出使白帝城,亲眼见到巴蜀山川后就想清楚的事,联蜀抗魏,凭借山河之固,抵消魏国民力军力。
既然正面无法战胜第五伦,那就只能赌!
“赌第五伦不耐久耗,欲取江东上游,南下进攻江汉,遭汉、蜀夹击,初尝败绩。”
但这还不足以让魏国土崩瓦解,只能确保魏军暂退,让这“三国”局面长期维持下去。
“再赌陛下与第五伦,究竟谁寿命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