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失马鸣阁道及定军山要害,南北遭到魏军夹击,荆邯知道阳平关已不可守,遂向东退至沔阳城(今汉中勉县),却仍被马援追至城前。
眼看两军人数相差无几,荆邯便壮胆与之一战,岂料蜀军连失要塞,士卒丧胆,阵列还没布明白,便被魏军陇右兵抢先冲击,一败涂地。
荆邯从乱军之中走脱,只能往东边继续撤退,沔阳往东五六十里,便是成家政权所设“汉中郡”的首府南郑。作为战国时就建立的名城、汉高祖刘邦反攻三秦之地,南郑的城郭之大,墙垣之固,绝非小小沔阳能比,或许能凭此守备旬月,以待米仓道上的援军抵达……
可等荆邯好不容易带着亲信们逃到南郑城下,仰头一望,却被气得喷了口老血!
原来那南郑城头,已飘着五德旗帜,竟是魏军一部奇兵,从关中走褒斜道,经过箕谷南来。他们人数虽然不多,却来得巧,正值阳平关、沔阳大败之际,溃兵逃回后,南郑大惊,再见魏军已至城下,成家的汉中太守一时胆裂,唯恐自己降晚了,竟开城投敌了!区区千人的魏军小部队,遂兵不血刃拿下一座赫赫郡城。
“往南!”荆邯立刻调转马头,事到如今,汉中三郡只会重复这样的溃败和不战而降,唯一的去处,就只剩下米仓道了!
从巴蜀到汉中,自古以来就只有三条通道:最西边的是着名的“金牛道”,从蜀郡成都通大小剑山、葭萌关、出白水关至武都郡,虽然一路天险巨隘,但在三道之中已算便利,商旅军队往来走得最多。
最东边的则是翻越大巴山的“巴东道”,连接了巴郡江州与西城(今汉中安康)。
中间的为米仓道,就在南郑边上,途经米仓山,连接巴中,此处虽非通府大道,实为往来要津,在金牛道被魏军切断的情况下,几乎成了蜀军的生命线。
接连遭遇败绩,眼下荆邯身边已经没几个随员了,汉中盆地的坝子渐渐被甩在身后,他们开始进入米仓山地,道路变得崎岖起来,又山势遮蔽,光线也暗了起来。因为身后还有追兵,而荆邯又一心想着要去米仓道上通知援兵,让他们就地守备巴中,以免魏军趁势入巴,故而不顾路险,马速依然很快……
然而就在一道峡谷相夹的险径上,前方的骑从却接二连三猛地人仰马翻,竟是被细藤所绊!
荆邯就紧跟在后面,急忙勒马,惊马人立嘶鸣,将他甩在道旁。
而就在荆邯摔得七荤八素时,却见到两侧山岗上,数不清的“贼寇”鱼跃而出,他们披兽皮甲,结椎髻,衣服简陋,却手持魏军的制式兵器,一个个发出嗷嗷叫声,说着难以听懂的语言。
但这种语言,荆邯却不陌生。
“是武都氐兵!”
……
“不愧是云副校尉,攻下沔阳后,没和齐校尉到南郑城凑热闹,却带吾等来这小道上设伏,急行军百里,一蹲就是小半天,果然等到了蜀军败兵,这人或许就是一员蜀中大将。”
当荆邯从昏迷中醒来时,只听到了像拖尸体一般拽着自己的氐兵在如此对话。
他在打斗中受了伤,大腿上挨了一箭,额头则被钝器猛击,现在还昏沉剧痛,只觉得头晕目眩,难辨东西南北,只知道是晚上,而他被拖着上一道坡,隔着甲胄,石子都膈得肋骨生疼!
上完土坡后,便是一片半山腰的小平地,这里是魏军武都氐兵们的临时驻所,一株枝繁叶茂的野槐树下,搭着简易的窝棚。
一位身着魏军校尉袍服的年轻人等在这,星月为树丛遮蔽,火把又很暗,荆邯看不清其相貌,只知此人在氐兵中威望不低,他只一摆手对众人道:“且先下去,我亲自审问此獠!”
经过一场厮杀,氐兵们乐得去烤火休憩,将荆邯绑在树上离开,等他们走远后,魏军校尉才凑近到荆邯面前,盯着他看了又看,半响后说了一句……
“快十年不见,荆公老不少啊,身手大不如当年。”
荆邯猛地抬起头来,难怪这声音如此熟悉,面前的人,竟是当初他亲自遴选,派去陇右执行刺杀魏将任务的阿云!
“阿云,汝未死焉?”荆邯又惊又疑。
“公孙死士阿云,见过荆公。”阿云手上比了个作揖的姿势,眼中若有泪光闪烁:“自九年前刺杀万修没能成功,阿云就在魏国各处辗转,潜藏至今……前些时日,在阳平关外见到荆君图穷匕现旗帜,但马援也不容易刺杀,还不等阿云找到机会,定军山、马鸣阁道已破,沔阳也不守了。我料想荆公若生还,肯定会走米仓道南下,故抢着来此接应,果然得见荆公。”
荆邯却丝毫没有欣喜,既然阿云是氐兵的副校尉,那么袭定军山的魏兵力,肯定也有他。虽然两边断了联系,但若阿云还念着昔日恩义、对公孙皇帝的忠诚,若他将成家兴亡看得比自己性命重,就算阿云找不到刺杀马援的机会,也肯定会想方设法知会一声,亦或是在荆邯攻定军山时放放水……
但什么都没有,荆邯对这位昔日最优秀的“公孙死士”之一难有信任,只目视自己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索,低声道:“这便是汝的报答?”
“荆公误会我了。”阿云垂首:“二十年前,阿云作为战败部落奴婢,被卖到成都,若非荆公和公孙皇帝所救,恐怕早就在庄园里累死了,荆公教阿云识字、武艺,公孙皇帝是吾君,而荆公待我就像父亲!我这就放荆公离开。”
说着,竟真的上前来,开始替荆邯松绑,但荆邯发现,当年持弩射鸟,双手都能端得极其稳健的阿云,此时此刻,居然在手抖,仿佛一个七旬老太,抖到连解一个结都花了许久……
阿云也发现了这点,他停下了动作,低头看着自己微颤的双掌,呢喃道:“阿云永远忘不了,荆公送我北上时说的话。”
“荆公说:如今天下之势,和战国时很像,公孙皇帝需要勇士,持蜀中利剑,对准魏国诸将,推锋折锐,制其死命,责以其过,必使魏三军扰乱,上下相遁,这时候再派出王师轻锐随其后,魏国一定会败。”
他开始了自言自语:“那时候阿云信了,愿意以区区七尺身躯,来报答荆公恩情,来让公孙皇帝获胜,但阿云在魏国潜藏九年后,却觉得荆公当年的话,不对。”
“吾等就算侥幸刺杀一二将,当真能挽回魏胜成败的局面么?”
“不能。”阿云摇头:“我看了九年,算是明白了,魏之强大,不在于其臣民,而在其君主。第五皇帝是一位英雄,胸中全是韬略,知道什么时候该打仗,何时又该休憩。万修、马援这些人虽是名将,但就算二人相继死去,第五皇帝还是能用吴汉、耿伯昭来补上,并送来源源不断的兵卒和粮食!”
“思来想去,我以为,要真正报效公孙皇帝,要让成家避免被魏所灭,只有一个办法。”
“那便是,直接刺杀第五伦!”
阿云眼中闪着熊熊火光,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但荆邯依然能听出他的激动,可作为一手培养了阿云的刺客导师,荆邯心里却越来越凉。
一柄匕首,最忌讳的,就是有了自己的想法!阿云,已经离成都太久,走得太远了!
阿云却似乎没意识到这点,仍沉浸再在自己的新计划中:“荆公,还记得曾与吾等说过,荆轲提匕首入不测之强秦,秦王惶恐失守备,卫者皆惧的故事么?”
“但燕国为了让荆轲能取信于秦,最终得以图穷匕现,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荆公作为荆轲后代,一定知道那是什么!”
荆邯懂了,顿时哑然:“将军樊於期的头颅!”
他上下打量阿云,冷笑道:“汝也欲借吾头一用么?”
“没错,这也是无奈之举,荆公的腿受了伤,就算阿云放了荆公,也走不远。”
阿云愧然垂首道:“我现在虽为副校尉,得到吴汉、万修举荐,但仍是小人物,连谒见马援都难,更别说魏国皇帝。但我因为定军山一战,本就有机会封爵,或为男,今日再得荆公之首,甚至能一跃成为子爵,得到入京受封的机会!”
他向荆邯描述未来的胜利:“到那时候,就有机会对第五伦下手,我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荆公的仇恨可以洗雪,成家和公孙皇帝的危局,也能一举解除!”
“好,好阿云。”
荆邯哈哈哑笑,从始至终,阿云就没想过带他一起走,回归蜀中这个选项啊。阿云的手经常下意识地摸腰间,腰带左右分别是一匕首、一短剑,若是荆邯不想体面,他大概也会帮这位“恩人”“导师”体面!
荆邯止住了笑,死不可怕,但他不想在死前被自己的“弟子”当成愚人来骗。
“阿云……”
荆邯叹息道:
“汝非荆轲。”
“更做不了隐忍投筑的高渐离。”
荆邯声音陡然变大:“汝只是……踏入秦国后,便心中振悃,色变惶恐的秦舞阳啊!”
此言一出,阿云脸色大变,不等荆邯说完,他接下来的动作飞快,右手短剑朝荆邯喉咙一抹,阻止他的任何乱喊乱叫,而左手则将荆邯身上的藤绳割开,旋即反手将匕首刺入自己肩膀!
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颤抖迟疑,眼看荆邯捂着咽喉血流不止,已然难活了,这才故作恼怒地大喊起来:
“好贼子!”
“竟然偷袭本校尉,该死!”
等远处的氐兵们匆匆赶来时,荆邯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阿云则骂骂咧咧地踹了一下他的尸体,交给手下处理。
阿云转过身前,又瞥了一眼荆邯那双难以瞑目的眼睛,他一下子慌了,连忙走远。
在魏国潜伏九年的公孙死士阿云,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背叛了自己的使命,“报答”了曾经的恩人。
阿云的手又开始颤抖了,上面沾满了荆邯的血,他在袍服衣襟上擦拭着,旋即摸向自己衣襟,那里藏着妻子亲手编织的香囊,香囊里裹着他孩儿的乳牙。
“荆公说得没错,我本就不是勇士,只是一个贪生怕死,舍不得富贵和妻子的小人啊。”
五根鲜红的指头,温柔地轻抚胸前,旋即揪紧了衣襟,阿云目光变得狠辣无比,他依然是邛崃山最锋利的匕首:
“不论如何,知道我秘密的人,又少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