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前的最后一个朔月之夜,银河横贯夜空,只消抬头看上一眼,就能让人震撼得忘记呼吸。
漫漫星夜之下,坤宁宫殿顶之上,张嫣信口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靠在燕由肩膀上,兀自婉然一笑,“初读秦观此词时不明其中意味,当下念来倒像是为专为我们所写一般。”
燕由不曾于诗词费过功夫,大概明白七八分意思,只有最后一句完全听懂了,他重复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好了!”半晌后,张嫣挪动几下身子,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燕哥哥,说吧,你的决定。”
燕由沉吟一瞬,“在此之前,我要先告诉你另一件事。”
张嫣本忐忑地等着答案,结果燕由突然说起了别的事,心立刻提了起来,但听燕由的语气并不算坏,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静静听下去。
“前几日,我正在苦思时,张叔突然找上门来——我在北京城中并没有固定居所,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找到的。”张嫣在心中暗暗接口:“父亲总是有办法的。”
“他说了一番话,我记得很清楚,‘嫣丫头大概不能继续当皇后,以她的性子定不会甘心等死,所以你去告诉她,不管她有什么决定,只管抛下顾忌去做,为父的会替她善后。’”
父亲的话让张嫣鼻子一酸,而燕由模仿父亲的语气十分滑稽,又让她噗嗤笑了出来。
燕由看着她眼中星星点点的光芒,停了话头,张嫣轻推他,他才继续说下去:“张叔又说,‘燕少侠,我把爱女都……拱手送给了你,你便莫要惦记着那些个臭巴巴的老头子报仇了。’”燕由伸手一抚张嫣肩头的青丝,感叹道:“他对你的想法料得清清楚楚,还可以说是知女莫如父,但他连我的想法都……”
张嫣听燕由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只觉得陌生,很难将其跟自己的父亲联系在一起。张嫣记忆中的父亲既爱玩乐,又好男风,自母亲去世后,整日在外胡混,从不关心家事,更不在意自己,原来自己也从未真正了解过父亲。
张嫣紧紧皱眉,“父亲对我隐瞒了许多事。”但很快又松开,释然笑道,“他定是为了我好。”
燕由点点头,说道:“也是听完你父亲这一番话后,我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等一下!”张嫣突然截断了燕由将说出口的话,她犹豫片刻后,说道:“我……我是说假若,我最后改变主意留下来呢?”
她偷瞧燕由的神色,继续道:“燕哥哥,近来宫中发生了一桩惨事,你知道的,如晴…佳月她死得很惨,最后以宫女的身份在宫中焚化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完全抛下这里的一切……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很少将话说得这么语无伦。
燕由按住张嫣的双肩,温然对她道:“我明白。但我不是你,所以没法替你做决定。不妨先听一听我的答案。”
自重逢以来常能看见他的笑,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当下这个令人舒心。燕由眼神真挚,语气坚定道:
“我是你的剑,你是我的鞘。天涯海角,我都相随。”
这个答案超乎预料,张嫣看着燕由,神色怔怔。燕由轻捏她的脸,打趣道:“怎么的?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她孤身一人来到紫禁城,一举一动都如履薄冰。她的身后有个势力庞大的家族,却只管使唤她,约束她,在她失去价值后就果断放弃她。
这几年中,她亲眼见过生命到来,也见过生命消逝。她见过无恶不作的人没有报应,她见过忠心不二的人迎来覆灭。
张嫣进宫时恰好及笄,就算是此时也不足桃李。聪明才智和过人学识能让她比其他人多几分求生的机会。但是,没有经过岁月的淬炼的人,难以拥有波澜无惊的心态。她会恐惧,也会无助,会悲痛,也会愤慨。
张嫣扑进燕由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声温柔道:“谢谢你。”有你这句承诺,日后无论经历多大的风浪,只要知道你还在我身后,我便有勇气面对一切。
两人静默相依,张嫣歪着头,正好可以看见宫殿的前方,远眺过去,依次可见交泰殿、乾清宫,再更往外,是建极殿,中极殿和皇极殿。而视线飘过午门,隐隐看得见黑暗中正阳门的城楼轮廓。正阳门的另一头,是陌生而遥远的世界。
她忽然心中一动,立即坐起身子来,问道:“现在是几更天。”
燕由还没来得及回答,北安门方向就响起了雄浑悠长的钟声,一连三下。正似回答她一样。燕由忍俊不禁:“知道了吧?”
“三更天,时间刚刚好。”她一只手揪住燕由的衣袖,另一只手指向方才远眺的方向,“带我去见父亲可好?”
燕由抄着手,思索一瞬,问道:“这样出去没问题吗?”
张嫣歪头想了想,睁大眼睛一笑:“虽然有危险,但若被发现的话,干脆就逃走罢了,也省得我再在此事上理不清楚。”
燕由大笑,点头表示赞同,背起张嫣,在星空下跃出一个优美的弧线。
从前两人一样思虑良多,一样瞻前顾后。现下燕由放弃执念,张嫣心底终于安定。彼此都觉得只要两人在一起,就算看不见面前的路通往何方,也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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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由翻出紫禁城城墙那一刻,伏在他背上的张嫣忍不住心中的兴奋,心头砰砰直跳。当燕由站定在内城某户人家的屋顶上时,她仰望漫天星辰,畅快呼吸,微笑道:“燕哥哥,你跟徐叔叔走了那么多地方,肯定无法明白我现在的心情。”
“像笼中飞出来的鸟儿一样吗?”燕由笑问。
张嫣点头,又急促摇头,“我不是鸟儿,我的欢喜比它们更多!多得多!”
燕由忍着笑,低声道:“好,你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吧。”嫣儿此刻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他倒是很喜欢她这副模样。
张嫣低头问燕由,“父亲的府邸在哪儿?要出去吗?”张国纪新近封了太康伯,张嫣不知道他有没有搬府邸。
“太康伯府在内城中,我知道在哪一片,但不确定具体位置,需得找一找。”
张嫣乖顺地环抱住他的脖子,“好,我们慢慢找。”
两旁是高耸的城墙,中间是鳞次栉比的官员府邸,燕由背着张嫣,在屋檐上奔跑,飞跃,朝着西南一片而去。外城的夜一样寂静无比,耳边只有急速擦过的呼啸风声。
燕由忽然猛地停住脚步,脚下踩的瓦片发出刺耳声音。他看向左前方的城门,以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过了一会儿,张嫣也察觉到异样,趴在他耳边问:“是有人来了?”
“一大队人。”燕由道,“手抓紧了。”说着,从屋顶往地面上跃去。
张嫣从燕由背上跳到地上,对那个方向指了指,燕由微微点头,两人便一齐向那边快步而去。张嫣庆幸自己在走之前记得要换上宫女的服饰,此刻行动起来十分轻松。
两人不敢上大道,只好从墙檐下走窄巷子里的路。今夜没有月亮,星光不足以照亮道路,两人也不敢打火折子,现下几乎等同于在一片黑暗中穿梭,所幸燕由目力不同常人,有他打头,七弯八拐的道路走起来毫不困难。而越向前走,越可以明显听出那队人变大的动静。其中有虚浮不定的脚步声,也有习武之人的脚步声。
在拐了一个弯后,张嫣看见正前方出现了一个口子,幽幽的光线——大户人家门口挂着的灯笼所发出——显示出那是通往正道的出口。
燕由加快脚步,往那边奔去,在墙后探头看了一眼,立即缩回身子,后退一步。紧赶上去的张嫣差点撞到他的背上。燕由转身一摸张嫣的脑袋,扶着她的肩膀往巷子里又退了以步,口中低声道:“来了。”
两人于阴影中隐身,留神屏气,一前一后靠在墙上。
青砖墙上的凉意透过衣服渗入肌肤。那些人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走在最前头的是五个人,他们的手都被绳子缚在背后,看起来像是醉酒一般踉跄地走着。紧随其后的是十来个穿着相同、身佩长刀的人。
燕由很熟悉他们的衣服,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飞鱼服。
待他们全部走过去后,燕由低声道:“锦衣卫?”
张嫣道:“不,虽然穿着飞鱼服,但为首那人的外衫上还罩着一件蓝袍,他们是东厂的人。”张嫣神色凝重,东厂的人半夜从外城抓人?所为何事?她抬起头,“找父亲的事可以暂缓,我想知道今夜这出是怎么回事,燕哥哥,我们跟上去吧。”
燕由沉吟一瞬“据闻东厂高手如云,不如你在此等……”
张嫣抓住燕由的手臂,“一起去,我不会给燕哥哥拖后腿的。”
燕由知拗不过张嫣的性子,刮了下她的鼻头,没再言语。为防其中有耳力超常的高手,探看东厂的人走得足够远了后,他才抓着张嫣的手飞快跟上去。
燕由听声辩位,在看不见前人的情况下准确地找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气派的大门上牌匾高挂,上面赫然两个大字:魏府。
第一眼看见这耸立在夜色下的房子,张嫣难以相信这是魏忠贤的府邸。魏忠贤再怎么大权在握,也不过是一介太监,他怎么敢住在这样一间气派道到扎眼的屋子?但转念一想,正因为是魏忠贤,他才能够这样安然住着而没人敢弹劾他。
张嫣不知那几人是怎么惹上的魏忠贤,只知定是凶多吉少。牌匾下站着四个高壮的佩刀侍卫,他们无法从正面进去。她紧皱眉头,问燕由“有没有法子可以知道里面的情况?”
燕由做了个手势,让张嫣跟着他走,两人又一次没入巷子,过了数不清的弯转后,燕由凑到张嫣耳边,悄声说:“等会再往前走一仗的路程就是他房子的右侧,最接近正院,以你我的耳力应当能听见里头的对话,但同样,对方也容易察觉我们,所以,记住等会儿任何一点轻微声音都不能发出。”
张嫣同样轻声耳语:“好。”她说话同时,轻抚燕由的下巴,心疼地想,他这么熟悉这里的道路,定是之前为调查耗费了不少精力。
两人放轻步子,向前靠近,高墙另一面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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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写完,晚点补上)
燕由听声辩位,在看不见前人的情况下准确地找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气派的大门上牌匾高挂,上面赫然两个大字:魏府。
第一眼看见这耸立在夜色下的房子,张嫣难以相信这是魏忠贤的府邸。魏忠贤再怎么大权在握,也不过是一介太监,他怎么敢住在这样一间气派道到扎眼的屋子?但转念一想,正因为是魏忠贤,他才能够这样安然住着而没人敢弹劾他。
张嫣不知那几人是怎么惹上的魏忠贤,只知定是凶多吉少。牌匾下站着四个高壮的佩刀侍卫,他们无法从正面进去。她紧皱眉头,问燕由“有没有法子可以知道里面的情况?”
燕由做了个手势,让张嫣跟着他走,两人又一次没入巷子,过了数不清的弯转后,燕由凑到张嫣耳边,悄声说:“等会再往前走一仗的路程就是他房子的右侧,最接近正院,以你我的耳力应当能听见里头的对话,但同样,对方也容易察觉我们,所以,记住等会儿任何一点轻微声音都不能发出。”
张嫣同样轻声耳语:“好。”她说话同时,轻抚燕由的下巴,心疼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