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终于看完桌上最后一份文书,舒气向后靠去,僵硬的腰部发出“咯咯”声,
不知不觉残烛的光亮已经融入了日光中,相较之下黯然失色。
朱由检迎着阳光站起来,用力伸展全身,仅剩半寸不到的花烛闪动两下,熄灭殆尽。
又过了一个夜晚。
这几年来的奏章数不胜数,绝不是他一人花数日时间就能看完的,但他又不愿将此事分付他人,只好付出更多的精力。
“秋棠!”他喊道。
宫女秋棠闻声立刻入内,“皇上有何事吩咐。”
“梓童在哪?”
“回皇上,娘娘在小厨房亲自为您准备早膳,看时刻差不多该回来了。”
朱由检点点头,“准备朕的洗漱。”
洗漱完后,皇后周玉凤也来到乾清宫。
两人在一室共用早膳,伺候的下人只有秋棠与临兆。
周玉凤从三层高的食盒里拿出菜肴,亲自动手摆盘,绝不交予旁人。
朱由检在旁注视着她,她感到朱由检的目光,对他温柔一笑。
朱由检如惯常那般不动声色,他心中很确定,这个女人爱着自己,只要看她的目光就能确定,因此才敢将攸关性命的日常饮食全盘交付给她。
“可合皇上的心意?”周玉凤问。
朱由检扫过圆桌,无喜也无厌,于是礼节性一笑。
周玉凤道:“为了确保无毒,臣妾先试吃,失礼了。”说罢从每盘中夹了一筷子菜肴,分别试吃。
朱由检握住她的素手:“所幸你来得早,能替朕分忧。”
听罢这番话,两抹红晕飞上周玉凤的俏脸,她羞涩地低下头去,“这都是臣妾的本分。”
两人用餐完毕,朱由检估算差不多到点了,说道:“朕去上朝了。”
周皇后忙起身替朱由检更衣,陪同朱由检走到乾清宫外。她站在门前,依依不舍地目送皇上离开。皇上对自己很好,可不知为何,他的笑容总是带着疏离,即便作为妻子的自己,依然不敢主动问起他不说的事。甚至对东暖阁里那四个妖艳的女人,她也只能装聋作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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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印月焦躁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日,今天也是如此,在庭院下不停来回踱步,全然不顾阳光会烤伤她娇嫩的肌肤。
“这天怎么这么热啊?”她用团扇挡在额头上,抱怨道。
“夫人进入房间里坐着吧?奴婢立即去备下冰块。”她的贴身宫女玉墨在屋檐下追问道。
“不,再等一会儿,这死人魏忠贤怎么还不来——”
此时门外恰到好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哎,我的好夫人,你怎么在这儿等我呢?”伴随着声音,魏忠贤匆匆小跑,出现在客印月面前,强作笑颜。
客印月气冲冲地走过去,一把捏在他手臂上,“这下好了吧?”
玉墨赶紧跟上去对魏忠贤行礼,请他们二人入房间内。
魏忠贤无话可说,被客印月拉扯着进入房间。玉墨进进出出,替二人准备冰块和凉茶,二人无视她的存在,开始对话。
“这下好了吧?”客印月道。
“每次都是这句话……”魏忠贤小声嘟囔。
客印月没听见,继续问道:“皇上驾崩后后,这么多日都不来咸安宫,是因为事情搞砸了不敢来见我了吧?”
“嘘。”魏忠贤忙比手势让她噤声,低声道:“什么皇上,是先皇。”
客印月气不打一处来,“还不都是你的错!听了那个霍什么的话!”
“霍维华。”魏忠贤小声指明。
“就是他,他是蠢人一个,你也跟着他一起犯蠢吗?皇上没了,咱们多麻烦啊!”
“发现事情不好后,我已经严惩了他。”魏忠贤替自己辩解。
“可是你没能阻止皇上登基,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朱由检,到底是怎么回事?”客印月见只有玉墨在旁,也不避忌称呼。
“也不算是突然冒出来的嘛,他是先皇疼爱的弟弟。”
“咱们说好的找孩子给皇后当遗腹子呢?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为什么突然事情就变了?”
魏忠贤咬起大拇指的指甲,“最后关头,给皇后算计了一通。”
“怎么回事?”
魏忠贤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后,客印月已经火冒三丈,“那个女人!怪不得皇上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加封号,早该除了她!”客印月发了一通火后,又变得颓然,“先不说这些,咱们以后该怎么办?她恨极了咱们,绝不会放过咱们的!”
魏忠贤忙抚摸客印月的脊背,宽慰道:“他十七岁,比先皇登基时年长一岁,没有先皇那么单纯可控,但毕竟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目前实权在我手中,他暂且动不得我。咱们可以趁这段时间投其所好,用些手段控制他。”
“怎么投其所好?”
“之前我以为他不好女色,可前日里我送去乾清宫的四个女人,听说他笑着收下了,果不出意料,年轻小伙就喜欢这些。”
“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吗?”客印月锤他的肩膀,“或许他是装出来的也不一定。”
“为了保证效果,我还重金收买了掌管用具的宫女,让其在乾清宫的香炉内加了*香,为了让皇上沉溺女色。但正因为我是男人,我才明白男人难以抵抗这种诱惑,我不信年轻小伙子能有这等自制力。”
“或许吧。”客印月弱了气势,“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还要试探试探他。”魏忠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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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夜无眠。
自朱由检登基后,张嫣的失眠日益严重了。
每到夜深人静时,她总是会想起过去的事情,那些已变作亡灵的故人。一张张稚嫩或是苍老的脸,变换不同的表情,闪现在面前,不管睁眼还是闭眼都一样,挥之不去。
她曾有过用酒解愁的念头,但念头刚一出现就立即被扼杀,若是在她醉酒意识不清时,家族趁机动手,那便结束了。
此身此命,暂不足惜,但朱由检刚刚登基,羽翼未丰,地位不稳,任何岔子都不能出。说起朱由检,从登基以来的表现看,他勤于政事,且处事精明,确是适合当皇帝的好料子。
张嫣打断自己的念头,在床上翻了个身,坐了起来。她侧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房间,现在处于戒备中,她不敢开窗,也不敢走到院子里去,想来想去,似乎无事可以打发时间。最终她选择在黑暗中紧抱自己的双膝,安静坐着。
当时为确保魏忠贤无法发话,自己利用了英国公张维迎的身份,但同样从那刻起,家族就得知了张嫣的算计。
只是,已经过了那么多日,还没有一点儿动静,家族越是不动手,张嫣就越是心慌,再狠的招也有法子拆,隐藏起来的招数反而最可怕,因为可能性太多,根本无从猜测。加上离得太远了,也无法得知他们的动向,更无法分析其想法。
但距离远并非只是张嫣一人的劣势,对身处辽东的他们也是一样。从以往的经历中推断,家族中只有长老二人的才智能够对张嫣构成威胁,但他们两人年事已高,不可能亲赴京城。即便他们在远处运筹帷幄,但辽东京城路程数日,其间情况千变万化,再聪明的人也无法算计到一切,所以,被派遣来执行他们计划的人——如果真的有的话——不会太难对付。
张嫣推算这些复杂的事,一直到天色蒙蒙发亮亮,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
但过了不久,窗子的响动让她霎时间惊醒,她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了意识,眼睛睁开还没适应光线,手已伸向枕下。那儿放着一把没上鞘的匕首。
但她的速度快不过来人,她指尖刚碰到匕首的柄部,那人已经推开窗子,跃进房间,到了床边,一把抱住她。
“是我。”燕由的声音兜头笼罩下来。
张嫣安心了,身子瘫软下来,在燕由怀中闭上眼。
燕由顺着张嫣的动作,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心疼道:“不如我回来这边守着你。”
张嫣笑了,拒绝道:“对于天下人来说,皇上的性命可重要了。”
“对于我来说,谁的性命都没有你重要。”
张嫣笑意更深,“我懂了,但现在我没事,为了皇位的稳固,我也不能在这种节骨眼上出事,我已经想好了应对措施,燕哥哥相信我就可以了。”
“好罢,依你。”
“昨夜的情况如何?”
燕由道:“朱由检的手下抓获了乾清宫中某个宫女,暗中处决了,原因是她受了魏忠贤的收买,往香炉里加了一味*香。”
张嫣喃喃道:“乾清宫的宫女啊……被收买了……他不信我安排的人手,果然还是有些道理的,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过度的疑心或许成了一种优势。”
“我倒不这么认为。”燕由道,“我隐约感觉到,他似乎在对方的阵营里有探子,才能够准确无误地得到这些消息,否则难以准确地针对某个人采取行动。”
张嫣点头,“你的看法十有*是对的,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自己的事情能妥善解决,那我就可以少操一份心了。”
她从燕由手中接过匕首,让日光在刀锋上流转,坚定道:“我也不会那么轻易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