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性情之论
郑八姑感动在心,但不知如何说,张了张嘴,也只是笑笑,道:
“你这等剑修,不都是讲究个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么?若有迷惑,也该一剑斩破。
怎么到了你这里,这么多弯弯绕绕,今日自省,明日回顾,小心越想越多,弄得瞻前顾后,失了冲劲。”
孟秋见她嘴上仍不肯服输,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你嘴里的道理真是也不少。
修行界这么多人,我可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是闷着头冲,不懂停顿和思虑的。
或许也有过,但定是死得太早,没修炼到能够留下名号的境界。”
他不欲和对方多做争论,便岔开话题,道:“如今洞府已经完成,却不知公冶前辈何时出关,是不是要办个什么庆典?”
郑八姑道:“不用,师叔可不太喜热闹。他原本是准备要到海外居住,伱赠他洞府,又让他能够偷懒不用亲自布置,才留下来。
典礼自然不必,到时候把还在连山教下的几个朋友请来聚聚,也就可以。”
连山教虽已算得是风流云散,但毕竟煊赫一时。
即便上一代只公冶黄硕果仅存,但如郑八姑这种三代弟子,也有不少在世。
虽然其中一些投入了其他门派,可依旧还有几人坚守,混个散仙逍遥。
“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郑八姑叹道:“可大师之没,不过三代,已凋零至此。
不能飞升,便化土灰。多少年后,连山教恐怕要消失茫茫,一如曾经那些个叱咤一时的天仙高人,现今几人曾听说过。”
孟秋则不以为然,道:“世间哪来永恒不败的花,只种子传播出去,便有万万年的延续。
神明如广成大圣,铸就玄门,却也没有嫡传。但如今修行界,无论佛道魔乃是旁门,何人不已之为祖?
连山大师亦然。倘若当年教下众人不阻止他老人家,金丹道法得以顺利传扬开来,天下哪个不念他的好,轮得到我施恩武当诸女么?”
郑八姑摇摇头,并不同意,道:“人人都念广成大圣的好又能如何?口头崇敬罢了,真要涉及自身利益,谁会管他怎地?
吕祖号称剑仙之祖,后辈中连长眉真人也受其遗泽,可在峨眉眼中,其道统传人,一样只是旁门,不为正宗。
反观三丰真人,传下门派,化为正宗,在修行界占据一席之地,立刻就能泽被后人。
非但占据有名山胜地,神仙洞天,还总有天资超绝的后辈弟子来投。如此日益壮大,延绵不绝,永保盛名不不衰。”
孟秋顿时有些惊讶,道:“原来你竟然是站在不同意将金丹道法传扬出去的一方。”
“这有什么稀奇?”郑八姑道:“除却寥寥几人,谁会赞成呕心沥血参与制造的道法,自己都不能享用,全叫别人得了好处?”
那金丹道法,须得要在筑基之后更换道法,可当年连山教下长老,至少也是散仙修为,早早失了机会。
空欢喜一场也就罢了,若还要他们白白将道法公之于众,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资质不如自己的晚辈,走了捷径,超过自己,未免有些残忍。
孟秋自认,若是处在当时那位置,恐怕也和大家的想法一样。
甚至现在也都一样,如不是他觉得自己有更好的道法,又有混沌元胎助力,进展飞速,否则也不会将金丹法轻易传授别人。
他只是有些奇怪,道:“若是如此,那你和公冶前辈,为何不在乎我把道法传扬开来?”
“大师陨落了。师叔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不希望人们这么快就忘记大师的传奇。”
郑八姑声音先是低沉,继而高昂,道:“至于我么?只是觉得大师的一番心血,落到太多的废物手中,也练不成,纯属糟蹋。
至于什么妒忌之心,女殃神即便天资不是最好,但会是这等性子么?”
“女殃神我如何不知,一生要强,骄傲得很。”孟秋笑道:“这一点上,那余英男就差你太多。”
郑八姑轻哼一声,道:“偏偏她天资万中无一,只要醒悟,将来武当还要在她手中,重现光辉。
而那姓裘的小姑娘,如何努力,也可能落个碌碌无为的下场。”
“这可不一定!”孟秋道:“天资固然重要,韧性也是关键。你别看裘芷仙好似很愚笨,就以为她将来成就不高。
实则她性情极为中正,明白自己资质比不过一同入门的几个,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妒忌急躁,而是踏踏实实,一步步的打牢根基。
现今换了道法,又将进一步的削弱了天资的影响。只要按部就班的前进,将来定会有厚积薄发的一天。
如要不出意外,她的成就未必就在半边师太之下。说不定执掌武当门户的,是她也不一定。”
郑八姑却有些不信,反驳道:“你这样夸她,难不成她将来还有机会超过那姓余的小姑娘不曾?”
孟秋轻咳一声,道:“两人法侣财地相仿佛,如果天赋差距不大,还能靠努力弥补,可……”
“可她两人的天赋差距,就像是你和我之间的差距一样大,说吧?”
郑八姑抢着说道:“你便说我将来成就,有没有可能超过你去?”
孟秋苦笑一声,不好做声。论及境界,自然是对方暂时领先一步,但斗起法来,他有十成把握胜过对方。
这一场争论就此中断。几经试探,孟秋有孟秋的想法,郑八姑有郑八姑的坚持,谁也说服不了谁?
不过郑八姑多少有些触动,较之前还是更加努力了些。
孟秋倒是和从前一样,看着懒散,每日只教授裘芷仙学法,敦促余英男继续练剑。
又过一段时间,裘芷仙终于入门,将武当道法根基,尽数转为金丹妙法。
余英男却依旧如故,进展极大,剑法更加纯熟,甚至找不出一点破绽,但还是悟不透修炼为己的道理。
孟秋不免有些失望,将她送回了武当山,又单独找了半边老尼交谈,道:
“余英男天资太好了,好到学什么都快,学道法如此,学剑如此,将来学法术还会如此。
全凭天赋,不见真理。这个样子,学剑和学法术,没什么区别,将来也练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
半边老尼沉思片刻,道:“仙道贵私。如果英男因循前人,就算万法全通,至多也只是个厉害点的半边老尼,的确是浪费。
我想要她至少也要达到神驼乙休那样的高度,那就不能太顺,得先让她受点挫折,磨练磨练性子。”
孟秋只负责传话过来,至于对方如何行事,并非他能置喙。
等回了莽苍山灵玉崖,却发觉洞府中来了客人,却是兔儿崖玄霜洞的杨鲤和陆蓉波。
就在山崖边的石亭子里头,两杯清茶置于石桌上,分在杨、陆二人面前。反而接待的郑八姑面前,空无一物,略显怪异。
孟秋由远及近而来,不曾见着三人发出什么言语。
杨鲤和陆蓉波见着他回来,齐齐松了口气,刚要开口,郑八姑却陡然起身,道:
“你回来得正好,两位道友前来是找你的,你自己接待吧。”
她连个招呼都不打,剑光一动,便回了洞府中去。
孟秋有些摸不着头脑,刚一坐下,杨鲤就迫不及待的道:“孟道友,可是我们得罪了这位前辈,怎地如此冷漠。
蓉妹和我来此,都没请我们进过洞府,只在这石凳子上坐了有半个时辰。
且她除了告知你有事外出,叫我们等之外,其余问题根本不答,连名号都不曾告知。”
陆蓉波撇撇嘴,道:“那还是你不知道这人的身份,她就是我父亲说起过的女殃神郑八姑。”
“啊?原来是她!”杨鲤恍然大悟,连声道:“我明白了,难怪她不待见我们。”
孟秋却还是一头雾水,忙问详情。陆蓉波解释道:“这件事情,是因为上一辈有不小的恩怨。
郑前辈和我师伯秦渔、师婶天狐宝相夫人之间,颇有些仇怨。”
她这样一说,孟秋就有些明了,当年郑八姑和陈玉凤艺高胆大,行事肆无忌惮,很是惹出了不少事来。
只是和秦渔、天狐宝相夫人结仇的经过、结果和个中细节,着实不是很清楚。
陆蓉波也不避讳,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
当年郑八姑和陈玉凤无意中从连山教前辈口中得知,九华山某处地方,生长着一枚万年灵芝。
只是因为成熟时间尚且未到,故而这位前辈没有采摘,等到后来,又没有大用。
她两个本性就好奇喜险,立刻前往,果然也是找到了地方。
可如今那灵芝还是没有到成熟时候,二人等不及,就依照惯例,在旁边布置下了阵法,并立下石刻,申明所有。
因成熟之期,旁的修士看了,大多数知道有主,按照修行界的规矩,便不会打主意。
即便有想法的,也忌惮郑八姑和陈玉凤的名头,以及她们背后的连山教势力。
这样两年,相安无事。眼见灵芝就要成熟,偏偏来了个天狐宝相夫人。
天狐宝相夫人并非人族,而是黄山中的一个野狐,生在灵脉中,先天躯壳通透,又无意吞服了前代仙人留下的仙丹,禀福运化形而出。
她继承那仙人的洞府,练成散仙,离开山中,到了人间。偶遇极乐真人的得意弟子秦渔,一见生情,定居黄山。
某一日秦渔回滇去拜见师父极乐真人,只宝相夫人一个在家,耐不住寂寞,跑去左近的九华山游玩,无意撞见了郑八姑圈起的阵法。
彼时万年灵芝将要成熟,香味浓郁,且天狐耳鼻灵敏,隔着阵法竟然也能够嗅探。
她不懂修行界的规矩,又听夫君秦渔说起极乐真人的名头,自然没有什么顾忌,当即破开阵法,准备取走灵草。
正在此时,郑八姑恰好赶来,斥责她不守规矩。
她一点也不心虚,反倒说是天材地宝,有能者居之。
郑八姑哪里听得这个,勃然大怒,当即出手。她手段毕竟高超,很快就将宝相夫人打伤败退。
狐性狡黠,宝相夫人受伤之后,假作退走,实则是以高明的隐身法,藏在一边。
等郑八姑收取灵草之际,突然出手,将自己随身至宝白眉阵打出,反将她打伤。
这白眉针针不用五金之精,乃天狐自身长眉所炼。只要射入人身,便顺着血脉流行,直刺心窍而死,歹毒无比。
郑八姑受了此针,立刻血脉凝滞,头昏眼黑,心头如有万蚁啃噬,痛苦异常。
换做旁人,早经受不住,要跪地求饶。她也是硬气,竟挺住伤势一声不吭,非但忍痛摘取了万年灵芝,还反手一飞剑,刺在了敌人的心口。
如此两败俱伤。郑八姑回了山后,陈玉凤背着她满山乱跑,求得教众师伯师叔救下了性命。
而宝相夫人受创更甚,若非路过的妙一夫人荀兰英路过救治,早就殒命。
只是她心头受伤,修为退化,寿元跟着流失,命也不长久。
彼时秦渔回山向师父道明情况,却被极乐真人斥责受妖孽迷惑,不肯同意他娶宝相夫人。
秦渔负气回来,见着爱妻如此,愤懑不已,竟也不回山求救,只把自己一身修为,渡了大半过去。
他原本天资极佳,又已成地仙,天仙有望,深得极乐真人喜爱。
这一胡闹,天狐宝相倒是救了回来,可秦渔根基伤了大半,晋升机会渺茫。
极乐真人知道后,勃然大怒,精心栽培多年的衣钵传人自甘堕落,由是心灰意冷,虽顾念多年师徒之情,没有将之逐出门墙,却也不再管。
此事却还未完,郑八姑哪吃得这样的亏,伤好之后,即便知道对方是极乐真人的弟子且是地仙,也不管不顾,找上门来。
双方连续斗十场,互有胜负。秦渔一边悔恨自己当时太过冲动,一边又不堪其扰,只得宣布闭关隐居,才把此事了结。
但郑八姑和极乐真人一脉,还是有了嫌隙。
“孟道友,你觉得这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到底是谁的错?”陆蓉波讲完,好奇的问了一句。
孟秋不假思索的道:“谁的错不是一目了然,除了你师伯这个蠢人,谁能把事情闹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我见过秦渔师伯,是个真性情的人。”陆蓉波反驳道:“他也只是爱妻心切,事情做得有些不妥当而已,哪里称得上蠢。”
孟秋只是哈哈一笑,并不和她争辩。
她二人却觉气氛尴尬,都忘了过来的目的,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