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音点燃了灯。
一颗橘红色的孔明灯,在她手中升起。
她身边站着许多人,有冒险玩家,有刚入副本的休闲玩家,有罗瓦莎本土人……
一颗、百颗、万颗……各色容器升上天空。
放眼望去,每一个容器里,都堆放着许多草莓酥。
“……容器里设置了繁衍法阵。当空气中的温度足够高,繁衍法阵会自动启动,到时候就会像玉米粒膨胀为爆米花的那一刻……啪!草莓酥复制出很多很多,像烟花般从天空散落……”辛西娅咬着笔头,拿着本子计算着爆炸角度:
“这样一来,就算是不会画画、不会做甜点的人,也许也能接到草莓酥!”
钢铁机器轰鸣作响,流水线源源不断送出各色容器,上千名创生者同时挥笔,一颗颗饱满诱人的草莓酥逐渐凝形。
“我喜欢这个世界!好漂亮,好漂亮!”几个年少的玩家跑来跑去,满面红光。
“林音大神。”雪莉挂断了通讯器,激动地汇报:“巴别之塔、希腊之座、纳兰法庭、众生联合都传来消息,他们也在效仿我们……也许全世界都会上演这一幕!”
“我知道。”林音唇角勾起笑容:“我已经看到了。你瞧。”
人们看向远方。
一颗颗容器,像长着翅膀的鸟儿,白的,红的,橙的……飞向高空。
不拘于是城内还是城外,近处或是远方。它们像一颗颗放飞希望的孔明灯,向上飘去。
——你说,草莓酥会飞上天吗?
亡灵之主夕汀凝望着这一幕,伸出手掌,骨头架子发出簌簌声响。
以前,母亲会给她讲创生之初故事,据说创生时代的开启正是源于第一颗飘上天空的草莓酥。而如今,草莓酥再一次飞上了天空,走入千家万户。
她望着数之不尽漂浮的容器,仿佛望见了逐渐升起的万家灯火。
……
“唰!”
就连苏明安也没想到,制服世主的过程出乎意料地轻松。
二级神的武力压制,凌驾了一切阴谋诡计。
当他用剑抵住世主的喉咙,他望见了一双令人恍惚的眼瞳……犹如司鹊一般的眼瞳。
太像了。
尽管角色一直在致力于逃脱创生者的阴影,但永远无法否认他们一致的影子。
苏文君倒在地上,瞳孔倒映着熊熊大火,他一咳一喘,满身是血。
银色面具掉落在地。他猛地一颤,似乎十分害怕自己的脸庞暴露出来,朝着银色面具伸出手。
“唰!”
鲜血飚射。
苏明安挑断了他的手。
“我不太明白。”苏明安剑尖下垂:“我们明明合作得不错,我认可你是我的盟友。你想要权势,并非不能得到。你为何要跳到我的对立面去?我有哪里不合你的意?”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诺尔也是,世主也是。
世主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脸庞,不想露出自己这张脸,说出了一句始料未及的话:
“……因为你被‘完美’驯化得很好,苏明安。”
苏明安微微睁大眼睛。
世主断断续续地说:
“完美通关,完美的世界tE结局,完美的宇宙之书……你被‘完美’这个词汇支配了。”
“你按照世界游戏的标准衡量一切,认为某个特定的结局即是‘完美’,但你有没有想过,一味迎合世界游戏的胃口……就是正确吗?从什么时候,你们这些‘玩家’被世界游戏反向驯化了?”
“废墟世界的完美结局是赶走他维,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结局,依旧有许多死于战争的人、沦落不幸的人、困境从未改变的人……对于他们而言,这样的完美结局还不如你眼中的一些坏结局。这种结局的固化,代表了某些人的死亡从此固化,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回头拯救了。”
“我所敬佩的宇宙,是一片浩瀚而未知的天地。任何事情都是混沌的、无拘束的、充满可能性的。你不知道哈雷彗星什么时候会坠落,你不知道黑洞会形成于哪个角度,你不知道蓝紫色的亿兆星云深处有多少欢声笑语,你也不知道有那由他数量级的智慧生命在这片漆黑天地高歌……你不知道生,不知道死,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命数。你可以创造,可以毁灭,可以成功,亦可以失败——因为你知道,一切都没有定型!一切都是由生命的主观能动性而亲手创造的!”
“一旦完美的宇宙之书形成了呢?在无尽的岁月里,在无数的庞加莱回归里,所有的事情都变成了固定。没有创造力,没有可能性,没有新的未来……那样的宇宙,到底是‘完美’的宇宙,还是死水一般的宇宙?”
“我……不愿那样的未来发生。我不愿成为一个每次都秉持着同样设定的家伙。我拒绝那样的……‘完美’。”
“残缺亦是一种美,而我们已经忘却太久了……”
世主的言语让苏明安停住了脚步。
完美,确也意味着固定。
将每一块剧忆镜片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完完美美,也意味着再无其他可能。
就像一本书,当它正在创作时,它充满了创造力与可能性,但当它结束的那一刻,纵使它的内容再完美,也意味着再没有崭新的创造力诞生。
内容变成了固定,一切变成了固定。
“我和你不一样,你想保护的太多。所以对于你而言,一个‘完美’的结局已经是你力所能及的最好。你不会管宇宙到底自不自由,你也不在乎会不会有崭新的未来,因为你光是保护所有人,就竭尽全力了。”世主缓缓说:
“但我和你不一样。”
“我出身于一无所有的荒原,是一头依靠撕咬敌人血肉而活下去的野兽,野兽可以为了自由而不惜一切代价。我拥有的很少,所以,我不在乎完美。”
“我只在乎……”
他缓缓移开手掌,露出自己深恶痛绝的脸:
“我只在乎,不要有任何无形的手,控制我们。”
他的意志从未改变。
要权,要势,要刀,要高高在上贵不可攀——其实都是为了一个词,“自由”。
他要一个不被任何人掌控的命运。
要叫苏文君。
他无法接受至高的意志,无法接受主人公对完美的渴望——
所以他要毁。
毁了这一切。
让一切重归混沌,无论是触发死亡回档也好,触发罗瓦莎大重置也好,触发世界游戏大重置也好,触发宇宙庞加莱回归也好……让濒临于深渊的故事从头开始。只要他不断推动重启,不断翻开书,故事就永远不会结束。
故事不结束,角色就永远自由。
他要拒绝的,是完结。
“我一直在寻找足够好的说服方式……可是,最后我发现,你终究还是愿意屈从于‘完美’。”苏文君金色的眼瞳,凝视着苏明安,语气竟有几分哀求:
“你可不可以……不要结束我们的‘故事’?”
苏明安怔了一瞬。
“就在刚刚,你犹豫着是否要分食自己时,我差点就感受到了终焉的来临。”苏文君说:“我感觉宇宙之书随时会在你的掌心形成。”
“你把我想得太高了……”苏明安说。明明至高之主、万物终焉之主等人的位格都在他之上。
“我没有想错。”苏文君说:“我甚至感觉……终焉的那一刻,很近了。你会是最直接的结束者。”
火焰熊熊燃烧。
焦黑的书籍发出风吹枯枝般的声音。
苏明安依旧没有动摇。
美好与自由,本就不可兼得。他认为世主的想法没有太大问题,但他选择前者。
望着苏明安清晰的眼神,世主眼中的期望一点一点褪去。
“我恨你。”世主说。
苏明安偏转剑身。
“恨你拥有一切又弃如敝履,恨你的从容,恨你擅自决定我的诞生,又擅自赋予我的面容。恨你掌控我的人生,又恨我成为了一样的人。”世主喃喃道,似乎在对苏明安说,又似乎在对另一个人说:
“我恨你……奥利维斯。”
“恨你让我如此清醒,又恨我什么都无法改变。”
既然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坏人,那为何还要妆点高贵的面具。
既然早就知道自己与阴沟老鼠毫无二致,那又为何要倚靠神明的塑像。
既然早就知道淤泥与污水才属于自己,那又为何要品尝他人剥好的葡萄。
什么都是自己的。
什么也不是自己的。
因为太清醒,清醒到知道宇宙的奥秘,知道回溯的存在,所以背上了无数次尝试却无法解脱的宿命——自由。
而一开始,追逐完美的主人公,就站在他对面。
他难道不知道,即使自己成功冲进了世界树,烧尽这些书籍的概率也极低?他当然知道,从这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不可能实现的毁灭。
他只是求仁得仁、求死得死。既然注定无法阻止故事的完结,那便让自己成为最后的脚注,死于结局固化之前。
一只从荒野里摸爬滚打生长出来的野兽,能有一颗什么样的心?
生食尸肉,渴饮鲜血,撕咬敌手,日夜不休。这就是野兽。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世主说。
火势变得越来越小了,他终究还是烧不尽这些书。
“我想说一句话。”苏明安说。
世主微微抬起头,神情略有动容,他期待苏明安能够明白他的意志。
“……你不该杀了祈昼。”苏明安说。
他只有这句话。
苏文君缓缓抬起手掌,捂住脸庞,喉咙里发出“嘶嘶”喑哑不清的笑声。满头紫发飘扬,发尾沾染着火星,就像一朵妖艳的紫罗兰,他几乎笑得浑身发抖,鲜烈异常。
“完美”的主人公啊,果然他在乎的还是这些。
“有没有一种可能。”苏文君的声音很轻很轻:“你见证了他的死亡,他还能在新的世界里复生。而我杀他,是为了活下来敲定一个事实。”
苏文君突然伸出手。
苏明安立即警觉地后退,挥剑,一剑捅穿苏文君胸口。
温热的鲜血顺着剑身淌落。苏文君眼眶渗血,紧紧咬着牙齿,仍旧在伸手。
他从怀里拿出一本书、一支笔,翻到最后一页。“啪”地一声拍到苏明安怀里。
苏明安低头一看,书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大多是苏文君的人生记录,最下面,是一行小字:
……
【世界树内,烈火飘扬。】
【苏明安杀死了苏文君,并捏碎了苏文君的灵魂。】
【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苏文君。】
……
最后两行字泛着金光。
作为创生者,世主的言灵没有用于绝地反击,也没有用于换来金银珠宝,而是……敲定自己的死亡。
——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苏文君。
这要是一个多么绝望、多么心如死灰的人,才能写出的言灵。
他想要敲定的,就是这个事实。
在往后可能发生的循环中,请不要让他再出现了。
“我曾无数次告诉自己。”苏文君嘴角流下鲜血:“只要……再听到一个生命的求救,再看见一个人爱我……我就停手,不再执着于毁灭,而是满足他们对于完美而非自由的渴望。毕竟,他们想要安稳的生活胜过自由,这没有错……”
“但是,但是……”
“我的这个想法……并没有实现……”
“小时候,为了一块馒头,乞丐打断了我的腿……馒头在争抢中被狗咬去,旁人都嫌晦气,我趴在地上拖着双腿挪过去,和狗撕作一团,终于抢来了馒头……”
“再大一些,我给好心的养母煮了一碗长寿面,转头回来,房子塌了,偷工减料的包工头早就跑了……我买不起墓,最便宜的墓比一个活人还贵……”
“更大一些,我为了给朋友申冤,被打了四十棍。走到牢里想赎人,人早就饿死了……”
“还有,偷偷给我塞作弊纸条的人……军队里给我使绊子,抢我功名的人……不怀好意接近我,想取我内脏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勾起唇角:
“很少,又很多。”
“很美,又很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