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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妈妈就这样一路如丧考妣的回了施府。

张氏一直在花厅里心急如焚的等着她,一见她回来,等不及她行礼,已急声道:“先别管旁的了,说正事要紧,你今儿可见到那小贱人了,她说什么了?”

林妈妈吞吞吐吐,“太太,她、她还是没见我,送去的礼物也没收,都督府的公公让我原样儿都带了回来……”

话没说完,张氏已猛地把桌上的茶具都拂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贱人,竟真敢过河拆桥,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林妈妈见张氏气得双眼猩红,胸脯剧烈起伏,脸色更是潮红得极不正常,忙上前握了她的手,低声道:“太太仔细身子,您要是在这当口气坏了身子,可叫大小姐靠哪一个呢……”

话没说完,眼泪已是落了下来。

却是虞夫人日前已为张慕白相看好了亲事,乃国子监副司业之女,其父虽也只是从五品,与施延昌相当,却清贵无比,于张慕白以后的学业与仕途都大有裨益,就这几日,两家便要交换庚帖了。

偏常宁伯因丢了市舶司使的缺,恨施清如恨得不行的同时,连施延昌与张氏也一并恨上了,不肯再管这事儿,无论张氏如何软硬兼施,所以张氏才急成这样,真让慕白与那副司业之女定了亲,她的嬿儿该怎么办,难道真屈就低嫁不成?

张氏见林妈妈哭了,自己也再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个个的都跟她作对,都欺负她,她将来一定会让小贱人也好,虞氏也好,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半晌,她方咬牙切齿的道:“对,这当口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垮,我要是垮了,嬿儿这辈子可就完了,我就是要死,也一定要撑到嬿儿与慕白成婚后,才能死,而且做了鬼,也一定不放过她们……”

林妈妈忙打断了她:“太太浑说什么呢,什么死啊活的,太太一定会长命百岁,看着大小姐与哥儿姐儿都子孙满堂,富贵荣华享之尽的。”

张氏忽然胡乱的擦起泪来,擦完后叫了门口的琥珀进来吩咐:“立时去请老爷回来。”

大哥市舶司使的缺丢了就先罢了,他毕竟跟那小贱人隔了一层,可施延昌不是,他是小贱人的亲爹,就不信亲爹都登门了,那小贱人依然避而不见。

只要施延昌能及时擢升,只要能让大哥看到那小贱人对自己的父亲还是有感情,还是在乎的,那慕白与那副司业之女的亲事便成不了。

她必须要赶在半个月后嬿儿及笄之前,用尽一切法子,都得让施延昌把官给升了,否则她一定跟他没完,也绝不会再忍他那恶心的父母兄弟!

不几日,申首辅果然上了致仕的折子,隆庆帝挽留再三,他也坚持要告老致仕。

隆庆帝只得准了申阁老所请,并赏白银五千两,以飨申阁老多年来为国为君的鞠躬尽瘁。

申阁老当众谢了恩,自然便不再是大周的首辅,原本的次辅陈大人顺位成了首辅,内阁空出的一个缺,也很快补上了另一位于阁老。

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使丁渭因为殿前失仪,被皇上下旨廷杖八十,官降三级,这还是皇上看在丁渭曾做过他伴读,顾念旧情的份儿上,不然他势必会被罚得更重。

于是除了内阁和六部,锦衣卫内也迎来了一场堪称震荡的巨大人事变动。

自然便不是一日两日便能理清爽的了,少不得都要有一系列后续,又有申阁老的送别宴和于阁老等人的擢升宴,韩征因此一连好几日都不曾回府。

施清如却依然每日都按时煲汤,并且一点失望与不耐都没有,从头到尾都一副安之若素,甘之如饴的样子,只要十日里韩公公能有一日喝到她煲的汤,她的辛苦便不算白费。

看得小杜子心里越发的亲近她。

这些年上赶着讨好他干爹,对他干爹好的人当然很多,压根儿数不过来,可像施姑娘这样打心眼儿对他干爹好,连他都能感觉到,并且不求任何回报,不带任何杂念的人,施姑娘却是第一个,便是他,当初也是因为干爹先对他好了,他才慢慢敞开了心扉,全心全意孝顺干爹,为干爹死都绝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相形之下,施姑娘的没有缘由,不求回报,就更难能可贵了。

也因此,这日小杜子过来给施清如送才敬上的荔枝,恰逢一个小太监过来禀报施清如:“回施姑娘,令尊施大人在门厅等着见您。”时,小杜子直接发了火:“糊涂东西,什么人求见施姑娘,都来回施姑娘,施姑娘忙得过来吗?还不去把人送走,就说施姑娘忙着服侍督主,实在没空儿,让客人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一边说,一边觑着施清如的脸色,是既不想她受委屈,又怕自己的自作主张会让她不高兴,那毕竟是施姑娘的亲爹,与往常来的只是下人可不一样。

所幸施清如没有不高兴,却也没顺着小杜子的话说不见施延昌,而是吩咐那小太监:“你先出去与施大人说,我随后就到。”

待那小太监行礼退下后,方与小杜子道:“总是我的父亲,他都亲自上门了,我岂有不见之理?有些话,我也得一次与他说清楚了,省得以后他再抱某些非分之想,再打发了人或是亲自一而再再而三的登门,弄得彼此都不愉快,所以今日这一面,我是非见他不可的。”

小杜子还当施清如听得是自己的父亲来了心软了,没想到她还是很清醒,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那我陪姑娘去。”

也是,姑娘可不是那等没主意的软柿子,是他杞人忧天了。

二人遂一道去了二门的花厅,施延昌好歹是个官,又是施清如的父亲,自然与林妈妈以往来的待遇不一样,能进花厅里奉茶坐等。

还没进花厅的门,远远的施清如就看见了一身鸦青色常服的施延昌正在花厅里走来走去,纵使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她也能想到他此刻的着急与上火,——有小杜子这个耳报神在,施清如自然早就知道常宁伯所求落空之事了。

她低声与小杜子道:“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出来。”

待小杜子应了:“我就在外面,姑娘有需要就叫一声。”后,她便信步进了花厅。

施延昌立时发现了施清如,忙满脸堆笑的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清如,爹爹可算见到你了,这些日子你都好吧?嗯,长高了些,脸色也越发的红润了,可见你在都督府一切都好,那爹爹也能放心了。”

施清如屈膝给他行了个礼,要笑不笑的道:“劳老爷挂心,我在都督府的确如鱼得水,好得很。倒是老爷,看起来气色有些不大好啊,莫不是公务不顺利?还是二叔又惹您生气了?”

一边说,一边闲庭信步般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施延昌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忍不住想骂人。

死丫头当初不是说得好好儿的吗,如今装什么傻呢,可见果然是她在搞鬼!

想到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却只能死死忍住,坐到了施清如对面,方强笑道:“这些日子你二叔倒是挺安分,你祖父祖母也都挺好的,我气色不好,主要还是公务上的事……清如,厂公待你还好吧?爹爹当初也是没办法,才会出此下策,送了你来都督府,所幸如今见你过得这么好,也算是歪打正着了,你就别怨爹爹了,好吗?”

施清如受不了他这副明明满肚子蝇营狗苟,却又偏要拐弯抹角,不肯扯下最后那块遮羞布的作风,淡笑道:“老爷这话是怎么说的,当初是我自己要来都督府的,与老爷何干?自然,我如今过得不管是好还是坏,也都与老爷无关,老爷不必放在心上。”

施延昌就有些笑不出来了,片刻方干巴巴的道:“清如,话不是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女儿,我也是你爹,你说这般生分的话,岂不是……”

“老爷有话就直说,用不着与我拐弯抹角,我还赶着回去给督主煲汤呢。”施清如直接打断了他,“若老爷还不肯直说,那我就先失陪了。”

说完作势起身要走。

施延昌没法,只得开门见山了:“清如,是这样的,柳公公之前不是说好了,待你入选后,市舶司使的缺便是你大舅……便是伯爷的,我的官职,也会往上挪一挪,可为什么前几日市舶司使的位子却已经另有他人坐了,我、我这边也一直什么动静都没有?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你能帮我请问一下厂公,不问厂公也行,你能帮我问问柳公公吗?这样的小事,原也犯不着惊动厂公,呵呵……”

施清如笑得一脸的漫不经心,“没有弄错啊,这种事怎么可能弄错?何况督主事先还亲口问过我,就更不可能弄错了。”

韩公公亲口问过她?

也就是说,真是她坏了他们的好事了?!

施延昌简直气疯了,“你说什么?你!你这个孽女,我、我、我……”

猛地站起来,手扬得高高的,就向施清如冲去,他今儿不打死这个孽女,他再不活着!

却在手刚要挨上施清如洁白无瑕,花瓣一般的脸时,见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根本一丝一毫不怕他,瞬间冷静了下来,现在这孽女可不仅仅是他的女儿,更是韩公公的人了,这里也是都督府,是东厂的地界,哪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施延昌的手就在半空中,生生往回一收,抚上了自己的太阳穴,作势揉了几下后,方强笑道:“这起得猛了些,竟然头晕起来,果然是岁月不饶人啊……不过清如,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呢,厂公他、他……”

施清如冷冷打断了他,虽然她是坐着的,施延昌是站着的,却一点气势也没输给他,“就是老爷想的那个意思,督主亲口问过我,而我,亲口谢绝了督主要给老爷升官,给常宁伯补缺的好意。”

“你!”施延昌气得眼前一阵金星乱迸,又想打人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之前不是与爹爹说得好好儿的,大家互惠互利,合作愉快吗?”

施清如唇角一勾,“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不可以吗?”

施延昌气急败坏:“你这是过了河就想拆桥了?看来你是不想给你娘正名,不想给她死后哀荣,不想祝家的香火得以传承下去了?你可别忘了,这些事只有我才能办得到!何况你以为你已经进了都督府,就能自此万事大吉了?厂公可给不了你一儿半女,你也注定有人老珠黄那一日,届时厂公身边已有新人,再没有你的立足之地,除了娘家,除了我这个亲爹,你以为你还有地方可以去,还有人愿意给你一碗饭吃,一间房住,让你不至于三餐不继,流落街头吗?”

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他等着她将来跪在他脚下,哭着说她错了,求他给她一条活路那一日!

施清如掸了掸衣袖,缓缓站了起来,迎上施延昌满是怒火的双眼,冷冷道:“我的确过河拆桥了,怎么样,这不都是跟老爷您学的吗?您不也是靠着我娘和外祖家考上了举人后,便立时害死了我娘,把她和我外祖家对您的大恩大德,尽数忘到了脑后去吗?我还没您可恨呢,毕竟您对我可没有恩,不然您和张氏为什么不送陈嬿来都督府,不就是因为心里都很清楚,这不是什么好去处吗?您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指着您卖了我,我还得帮您数钱,对您感恩戴德,言听计从,您觉得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吗?”

顿了顿,当没看见施延昌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一样,继续道:“至于给我娘正名,给她死后哀荣之事,我如果能自己做到,当然就最好,如果做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了,人活着时都没享到福,死后再风光再荣耀又如何?不过是给活人看的而已,我相信我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在意这些虚名。”

“让祝家的香火得以传承下去亦是一样,我大可随便收养一个男孩儿,再不济了,还可以从施氏族中过继一个男孩儿,反正跟您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都一样,没任何差别,我相信施氏族人愿意的多的是,所以我为什么要指着您呢?我若真过继了您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继承祝家的香火,只怕我外祖父外祖母与娘在九泉之下,反倒不能瞑目了!”

施延昌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惟有胸脯剧烈起伏着,嘴里也直喘粗气。

好半晌,他方近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来:“所以,一开始你就是这样想的,压根儿没想过要跟我合作,一开始就想好了过了河即拆桥,是吗?”

他一个终日打鹰的,到头来竟然被鹰啄了眼,实在是大意了,也后悔死他了,早知道、早知道他就不该抱任何侥幸的希望,就不该与虎谋皮!

施清如讽笑道:“我不这样迷惑老爷,让您放松警惕,觉得利远远大于弊,您只怕早在通州那一夜,便已要了我的命吧?反正您心狠手辣,早做好了死后下地狱的准备,也不怕手上再多一条亲生女儿的性命了,不是吗?之后的三个月,我也不能过得那般自在了。”

施延昌怒不可遏,“你果然从头到尾就做着过河拆桥的准备,我真后悔当初没有、没有……”

施清如嗤笑一声,“可惜您再后悔也已经晚了,现在可不是您想要我的命,就能要的时候了,您哪怕动我一根毫毛,我都敢说您出不了提督府的大门,您信不信?”

施延昌将她得意洋洋的样子看在眼里,牙关都快要咬碎了,却的确不敢动她一根毫毛,半晌方道:“你不要得意,厂公今日能留下你,明日就能留下别的女人,你哭的日子且在后头,现在就把事情做绝了,不怕将来自己无路可走吗?我劝你一句,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施清如忽然压低了声音:“老爷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那般笃定督主会留下我,为什么督主见过我后,又果然留下了我吗?当日与我一起来待选的另外几家的小姐,可个个儿出挑,一点不比我差呢。”

施延昌就想到了她一直以来的胸有成竹,不由有些好奇了,阴着脸道:“你要说就说,不必再卖关子!”

施清如低笑道:“其实是我当初离魂见到我娘时,我娘告诉我的,说她生前曾对督主有恩,我又跟她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督主只要见了我,一定会想起曾经受过她的恩惠,也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让我这辈子都再无忧无愁的。我当初虽然相信我娘的话,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没底,不过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罢了,没想到督主见过我后,还真留下了我,而且对我好得不得了,还说将来要替我寻个好夫君,让我风光大嫁,终身有靠呢,可见我娘的话没错,这世上也不尽是忘恩负义之辈,也有受了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之人,老爷说是不是?”

施延昌听得是又惊又疑。

这怎么可能,死丫头说得也太悬乎了,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摆明了就是想活活气死他!

可从她年前大病一场以来,后面的事又的确都太匪夷所思了,当初在桃溪发生的一切他没亲见,只是耳闻便罢了,但她的谈吐学识气度却是他亲眼所见,都实打实存在的,她说自己一定会别韩公公选中,她也果然就被选中了。

再看她如今的衣着打扮,也样样儿都是精品,都督府的下人也都对她毕恭毕敬,可见韩公公对她是真好,若只是拿她当对食,说穿了只是一个解闷儿的玩意儿,何至于此?

所以,她不是在说谎糊弄他,而的确是祝氏曾对韩公公有恩,又告诉了她,她才能这般胸有成竹,如鱼得水了?

那他岂不是、岂不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施延昌简直快疯了。

若祝氏真曾对韩公公有恩,韩公公既有报恩之心,连祝氏的女儿都肯如此照拂,提拔提拔他这个恩人的丈夫,不也是理所当然,轻而易举吗?

施延昌忽然抓住了施请如的手,急声道:“清如,爹爹知道错了,刚才不该对你那么凶,也不该对你有那些话,父女之间没有隔夜仇,你别跟爹爹一般见识好不好?当初、当初我也不该……你放心,我回去后就重罚你祖母,狠狠为你娘出气,你就原谅爹爹好不好?”

见施清如只是讽笑着抽回了自己的手,一语不发,忙又道:“我也可以即日为你娘正名,让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才是我的原配嫡妻,我之所以能有今日,也都是靠的她和你外祖家,你就别与爹爹一般见识了好不好?到底是亲生的父女,唇齿相依,爹爹好了,你才能更好不是?”

祝氏已经不在了,如今他再后悔也是枉然了,他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抓紧清如,哄好清如,让她与他一条心,不然他别说擢升了,指不定连现在的官位,都要让死丫头给他弄没了。

施清如冷冷道:“重罚祖母做什么,到底谁才是当年害死我娘的罪魁祸首,老爷与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再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明白告诉老爷,趁早死了借着我升官发财的心,我不让你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已经是仁至义尽。所以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会再见你,我自此与施家,也再没有任何关系,你和张氏若是再打发人来都督府,或是你再亲自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顿了顿,“对了,还要告诉老爷一句话,督主已经知道当年我娘亡故的真相了,毕竟东厂想知道什么,还没有谁能瞒得住的,所以以后督主会不会收拾你为我娘出气,我可说不准,老爷自求多福吧。还有,别想着既然已经指望不上我了,你更得傍好常宁伯府的大腿,回去就把祖母他们都送走,我要助你成事可能不容易,但要坏你的事,却是轻而易举的,不信我们就尽管走着瞧。”

说完不再看施延昌,绕过他腰背笔挺的径自出了花厅,心里虽大是解气与痛快,却也不乏伤感,就算现在施延昌再痛苦,她娘也回不来了啊!

小杜子远远的看见施清如出了花厅,忙小跑迎了上来,“姑娘,没事儿吧?”

他刚隐约听见施延昌吼施姑娘,真是反了天了,施姑娘现在已是他干爹的人了,是他吼得起的吗?

施清如摇摇头:“没事儿,我们走吧。”

她都已经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施延昌若是识时务,以后应该不会再来烦她了,她也总算可以清净了。

小杜子应了“是”,出了门厅的穿堂后,却忽然道:“姑娘,您先回去吧,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立等着办,不能送您回撷芳阁了。”

施清如知道他忙,笑道:“那你忙你的去,我自己回去即可。”

小杜子却仍指了个小太监送她回去,看着她走远了,方冷笑一声,折回了花厅里。

就见施延昌还呆呆的坐着,脸上也不知是悔多些,还是恨多些。

“咳咳……”小杜子咳嗽了两声。

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立时让施延昌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来,见面前多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虽年纪小,却穿得极好,人也极有派头,立时便猜到了他应该就是韩公公那位唯一的干儿子杜公公了。

忙起身赔笑道:“可是杜公公?下官有礼了……”

话没说完,已让小杜子冷冷打断了,“施姑娘既已进了我们都督府的门,以后便是都督府的人,与施大人、与施家都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以后不必再打发人来请安送东西,都督府委屈了谁,也不会委屈了施姑娘。施大人自己也不要再登门,我干爹性子虽好,咱家却是个爆炭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毕生也最见不得那等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之徒,若施大人再敢登门,咱家也不知道自己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施大人若是想尝尝咱家的手段,想亲尝一下咱们东厂的厉害,就尽管再来!”

说完不待施延昌说话,已向外喝道:“来人,送客!”

施延昌让小杜子说得是又羞又怒。

他好歹也是个从五品,是天子门生,文人清流,却让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一个小阉竖,给当面这样辱骂,简直欺人太甚!

可他再羞愤再恼怒,这口气也只能忍下,谁让这个小太监小阉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唯一的干儿子,他打狗还得看主人,根本惹不起呢?

不但得忍下这口气,还得继续赔笑脸:“杜公公怕是对下官有什么误会,下官对小女向来疼爱有加,只不过……”

手也伸向了袖袋里,本来里面那个装了五百两银票的荷包,只是他以备不时之需的,如今却是不得不拿出来了。

奈何小杜子哪有那份闲心听他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越发大声向外喝起来:“人都死哪里去了,没听见我说送客吗?”

说完待慌慌张张跑了两个小太监进来后,便拂袖而去了。

施延昌只得忍气含恨,灰溜溜的在那两个小太监的皮笑肉不笑中,出了花厅,再一路出了都督府的角门,上了自家的马车。

待马车启动后,施延昌方重重一拳砸在了车上的黑漆小几上。

那个死丫头,竟真敢过河拆桥,还敢那样对他,他可是她的亲爹,她就不怕天打雷劈吗?真的,在通州那一晚,他就真该狠心送她下去与祝氏团聚,就该永绝后患的!

可现在他再后悔也已经迟了,当务之急,是要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

死丫头已是指望不上,甚至还得防着她在背后朝他放冷箭,那他就更不能与伯府生分了,更得哄好张氏了。

问题是,死丫头又不许他将一家子送走,他要怎么才能哄好张氏?除非他助张氏解了燃眉之急,让陈嬿与张慕白定亲,可他哪来的那个本事……话说回来,张氏满心只有陈嬿,难道只有陈嬿才是她的孩子,宝儿迁儿就不是了?

就知道为陈嬿考虑,为陈嬿着急,当初她要是肯送陈嬿去都督府,又怎么会牵出后面这么多事来,只要陈嬿入了韩公公的眼,她当亲娘的,还能少得了好处吗?不但她,伯府也势必少不了好处,不是皆大欢喜?

大不了将来他们再接了陈嬿回来,给她寻一门远些的好亲事便是,也影响不了她的后半辈子,——以区区几年的青春与忍耐,便能换来自己的所有亲人都受益,自己也受益无穷,张氏却仍是舍不得送陈嬿去,等他回家后,她知道了死丫头的态度,又凭什么怪他?

要怪也该怪她自己,怪陈嬿才是!

再者,就算他哄好了张氏,他那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大舅子又该怎么办?他这次连张氏都恼上了,自然更不会搭理他这个害他丢了市舶司使缺的罪魁祸首的亲爹了……真是烦死他了,怎么他想升个官儿就这么难,怎么人人都要跟他作对!

施延昌忽然撩开了车帘,沉声吩咐车夫:“先不回府了。”

车夫忙恭声问道:“那老爷想去哪里?”

施延昌想了一圈,竟然发现自己没有可去之地,只得烦躁道:“随便去哪里都成,只要不回府。”

心里越发恨死施清如了。

要是换了别家,别的地方,他还能仗着自己父亲的身份,以舆论来逼死丫头就范,可那是韩公公的府邸、东厂的地界儿,他除非不想要命,想家破人亡了,才敢再去,尤其如今连内阁都已是韩公公的天下,他成了大周名副其实的“立皇帝”,要捏死他,就更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了,——这下可真是进退都没有路了,可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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