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帝就看向韩征,冷笑起来:“‘血浓于水’四个字放在寻常人家,当然分量很重,可放在天家,便一文不值了!一母同胞的姐弟又如何,哪怕就是亲生的母子又如何?只要朕不遂她们的意,只要朕不给她们想要的,圣躬安不安又有什么要紧,她们早巴不得朕龙驭宾天,好给她们的儿子和孙子腾位子了!”
显然比起韩征的说辞,他更信大小陈婕妤的,也更信自己的判断。
韩征忙道:“皇上千万息怒,也千万别说气话,臣还是觉着这当中一定有误会,若不然,圣躬也不能至今都安然无恙了,可见太后娘娘与长公主是万万没想过要让圣躬受损的……”
“她们当然不会一开始就下死手。”
话没说完,已被隆庆帝冷笑打断,“这要是朕有个什么好歹,她们的目的却还没有达到,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白为他人做嫁衣了?这毕竟是宇文家的天下,宗室那么多人也不是摆设,她们当然不会那么蠢!”
心里已是震怒至极。
他早就知道皇姐心比天大了,也早就知道母后对此其实也是乐见其成的,可他明明就还年富力强,她们难道不该盼着他能继续年富力强下去,能继续庇护她们,让她们尊贵无匹下去吗?
结果她们为了一己之私,却都一副等不及他龙驭宾天了的架势。
她们可一个是他的亲姐姐,一个是他的亲娘啊,别人这般想、这般迫不及待便罢了,竟连她们也这般想,他这些年还要待她们怎样好、怎样优渥?
尤其是母后,她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夫死从子”,不知道她母仪天下的尊贵与荣耀都是来自于他,而不是她那好女儿、好孙子吗!
可就算如此,他也万万没想到,她们原来不只等不及他龙驭宾天了,还真付诸于了实际行动,——可笑母后还口口声声那是他唯一的亲姐姐,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之一,那是亲姐姐和至亲干得出来的事儿,那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儿吗!
韩征见隆庆帝明显气狠了,小声道:“那要不,再传几位太医来给皇上请个脉,看有没有不同的看法?不管怎么说,圣躬安康才是第一要紧的,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说完看向大小陈婕妤,“两位婕妤小主,你们给皇上吃的那些个丸药如今春禧殿里还有吗?你们真一点儿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呢?”
大陈婕妤红着眼睛怯怯道:“每次都是长公主事先打发人送去给我们,一次至多三四粒,所以春禧殿里早没有了,我们也一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只约莫知道是……助兴的,让皇上更喜欢我们、离不开我们的……”
韩征便看向隆庆帝道:“皇上,也许……长公主并不是想有损圣躬,只是想、想皇上能更宠爱两位婕妤小主,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隆庆帝沉声道:“她不是不想有损圣躬,一是方才朕说的她还没达到目的,不会那么蠢;二是太医日日都要为朕请平安脉的,她不敢太冒进,只能循序渐进,蚕食吞鲸!”
指着大小陈婕妤道,“也就是这两个贱人入宫时日尚短,服侍朕时日尚短罢了,否则如今后果早就不堪设想了!不怪朕之前每每都觉得有瘾似的,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要往春禧殿跑,但这阵子没去了,也就罢了,没那个感觉了,原来都是贱人在作祟!”
天家从来无亲情,他可算是又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分明母后就纵容皇姐对他不仁在先了,怎么还有脸要求他对她仁义在后的,他没有那样的姐姐!
韩征半晌才低声问隆庆帝,“那皇上打算怎么办?”
大小陈婕妤忙都哀求起来,“求皇上能救救臣妾们的姑母,饶她一命,只要姑母能好好儿的,臣妾们便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不然长公主一定会要了她的命的,臣妾们死不足惜,却实在不忍再连累姑母,求求皇上了……”
隆庆帝这些日子有了新欢,对大小陈婕妤两个旧爱本就已淡了不少,这会儿又听得她们竟敢助纣为虐,帮着福宁长公主算计他,哪里还能忍受?
冷声吩咐韩征道:“把这两个贱人给朕拖去慎刑司,乱棍打死,然后扔去乱葬岗喂野狗!”
至于他那好皇姐跟前儿服侍的人,本就已该死的都死了,便也罢了,可母后纵然明儿真把自己饿死了,他也绝不会答应她的条件,绝不会妥协,至多他给她风光大葬,让她死后极尽哀荣便是!
大小陈婕妤都哭喊起来,“皇上,我们姐妹死不足惜,也感念皇上这些日子以来待我们的恩宠,可我们的姑母却是无辜的,她这辈子真的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求皇上就饶她一命吧,求求皇上了……我们姐妹下辈子一定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报答皇上的大恩大德,求求皇上了……”
隆庆帝正在气头上,却怎么可能心软,自然更不可能理会大小陈婕妤姑母的死活了,草芥子一样的贱民,是死是活与他何干,喝命韩征,“没听见朕方才的话?”
韩征便拍手唤了小太监们进来,将大小陈婕妤拖了出去,很快便听不见她们的哭喊哀求声了。
隆庆帝这才又冷冷吩咐崔福祥:“你立刻去一趟仁寿殿,把方才的事告诉给太后知道,然后说朕的话‘母后若还坚持绝食,那便请便吧,儿子贵为皇帝,富有四海,一定会为您风光大葬,让您极尽哀荣的!就是皇姐的丧事,朕便只能从简了,谁让她死得那般不光彩呢,朕虽怕有损天家颜面,将她先贬为庶人再下葬,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置喙了。对了,还有母后的好外孙萧琅,朕也不知道会不会一个忍不住之下,便将他一贬到底,请母后自己看着办吧!’,快去,务必一字不漏都学会太后知道!”
崔福祥听得暗暗心惊,太后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再听得皇上这样一番狠话,万一……皇上不是摆明了要太后活不下去吗?
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在心里忙忙默记了一遍隆庆帝的话,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方小声与隆庆帝道:“都是臣不好,不但不能讨太后娘娘欢心,反而惹得太后娘娘对臣诸多误会,才会让皇上这般为难的,还请皇上降罪。”
隆庆帝这几日让太后的绝食逼得要说对韩征一点微辞都没有,自是不可能。
要说一次都没想过,要不干脆就如了太后所愿,毕竟没了韩征还能有张征李征,亲娘却只有一个,也是不可能。
甚至他还曾在心里过过二十四监所有排得上号的大太监、少监,想看能不能找一个立时能取代韩征的。
但此时此刻,隆庆帝不这样想了,皇姐生前为什么老是跟韩征过不去,母后又为什么一定要韩征死?不就是因为韩征挡了她们的路,让她们的非分之想至今都没能如愿吗?
那他偏就要韩征活着,偏就要无论她们是生是死,都只能看着韩征好好活着,好好效忠于他呢!
因摆手道:“爱卿何罪之有?到底谁对朕忠心无二,谁心里藏私,朕心里很清楚!”
韩征忙激动道:“只要皇上还信任臣,臣便能心安了,以后一定加倍效忠皇上,为皇上尽心尽力,让皇上没有后顾之忧!”
君臣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正说到嫣婕妤,韩征少不得又要表一回忠心,“嫣婕妤虽是臣荐给皇上的,但臣却绝无半点私心,自婕妤小主服侍皇上以来,也再没与其有过任何的联系,还请皇上明鉴。”
顿了顿,又道:“若不然,就请皇上将嫣婕妤送到行宫或是别处去安置,以保万无一失。”
隆庆帝引着大小陈婕妤,心里的确多少也疑上了嫣婕妤,不防韩征却先说了出来,可见心里并未藏私,因说道:“朕自然信得过爱卿,嫣婕妤也着实是个温柔的,就别送走了,仍留在朕身边服侍即可。”
大不了他以后少去碧水阁几次,雨露均沾也就是了。
就有小太监进来跪地恭声禀告:“启禀皇上,两位婕妤小主……罪人大、小陈氏俱已伏诛。”
隆庆帝才好转了几分的脸色霎时又难看起来。
韩征忙喝斥那小太监:“伏诛便伏诛了,还来禀报皇上,脏皇上的耳朵做什么,没的白平添晦气,还不快退下!”
小太监忙颤声应了“是”,却行快速退下了。
二更天,整个皇宫都已被黑色所笼罩,进入了沉睡中。
一辆马车粼粼的驶向了西华门,眼见已是越来越近。
守门的金吾卫忙上前拦住了马车,沉声喝道:“什么人?”
马车就应声停了下来,赶车的小太监忙赔笑道:“这位大人,马车里是我们司礼监的柳少监。”
随即车帘被撩起,露出了柳愚的脸,“咱家是司礼监的柳愚,奉韩厂公之命出宫有要紧公务,这是咱家的腰牌,还请这位大人放行。”
说完递上自己的腰牌。
那金吾卫小头目验过他的腰牌后,见马车里隐隐还有人,若是别人的马车,少不得要再验验,可司礼监第二号人物的马车,却是不便再验,毕竟自他们萧大人离京后,金吾卫便越发不敢掠司礼监的锋芒了。
遂笑嘻嘻把腰牌还给了柳愚,抬手让手下人开了宫门,放了柳愚的马车出宫去。
柳愚的马车出了宫后,却一直没有停下执行所谓的“公务”,而是一路粼粼的到了城门,又如法炮制,让城门护军开了门,出了城后,还在继续往前走。
直至走到东方现出了一抹鱼肚白,才终于在一片小树林前,停了下来。
柳愚待马车一停稳,便先跳下了车,随即扔下一句:“我们去旁边看看,你们抓紧时间换衣裳吧。”
便带着驾车的小太监,去了一旁。
等他们回来时,就见车上的人已经换好衣裳,下了马车了。
柳愚不由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微皱眉头道:“旁的都还罢了,就是这脸还是太白了些,得稍微设法儿掩饰一下才是。”
心里暗暗感叹,不怪能一度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眼前这对儿荆钗布裙也难掩其姿色的姐妹花儿,的确有那个资本!
原来面前的两人竟不是别个,而是之前已被隆庆帝盛怒之下,让人乱棍“打死”了的大小陈婕妤,不过如今该改口叫大小陈姑娘了。
大陈姑娘更有主见些,闻言忙道:“那我们要怎么掩饰,还请柳公……子教我们。”
柳愚想起二人才为韩征立了功,虽彼此此生都极有可能不会再打交道了,还是颇为客气,笑道:“也不必再着意掩饰,就是把脸稍稍抹得黄一些,哦,还有脖子和手,总之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抹得一致的黄,应当就不会太惹人注意了。”
不然这般漂亮的两个女子,还是这般难得的一对儿姐妹花,不管是接下来在路上,还是将来她们安顿了下来,怕是都少不得要惹麻烦,非得等到有了能支撑门户,能庇护她们的男人才成。
大陈姑娘也知道自己姐妹惹眼,忙拉着妹妹再次谢了柳愚的好意,“多谢柳公子提醒,我们一定会加倍注意的。”
待又客气了几句后,方试探着问道:“不知我们姑母什么时候能赶来与我们回合,这天儿眼看就要亮了,我有些担心天亮后,万一不慎露了马脚……”
虽事先韩厂公便答应了她们,一定会送她们姑母来与她们团聚,然后送她们姑侄三人一道离开,可一刻没见到人,她们姐妹便一刻不能安心。
小陈姑娘也道:“是啊柳公子,不知我们姑母什么时候能到,我们姐妹都好久没见过她了,心里着实记挂得紧。”
话音未落,忽见前方似是有人来了,忙道:“姐姐,是不是来了,你快看看。”
大陈姑娘便也踮脚看起前方来。
柳愚视力更好些,已笑道:“的确是来了,两位陈姑娘这下总可以安心了吧?”
很快便又有一辆马车靠近,待停稳后,下来了个四十余岁,瞧着有些苦相的妇人,待离得近了些后,便能看见她的眉眼与大小陈姑娘都颇有几分相似了。
大小陈姑娘已叫着:“姑母!”,激动的扑向了那妇人,“我们终于又见到您了,整整两年了啊,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不见你了,好在是……”
随即大陈姑娘又忙忙查看起陈氏全身来,见她除了瘦了些,苍老了些,精神其实还不错,最重要的是,十根手指头果真还都是齐全的,这才彻底信了韩征的话。
忙看向柳愚道:“柳公子,劳您回去转告韩……大人一句话,他的大恩大德,我们姐妹永世不忘,一定会为他立长生牌位,早晚上香,祈祷他长命百岁,福泽绵长,下辈子还会做牛做马相报的。”
柳愚淡笑道:“之前就与你们说了,我们大人言出必行,答应过的事,便绝不会食言,只要是忠心为他办事的人,他也绝不会亏待了,这下两位陈姑娘总信了吗?以后便好好过日子吧,该忘的也都忘了,相信如今你们对‘平淡是福’这四个字,势必有最深切的认知与体会了。”
那毕竟是这世上最富贵的地方,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最好的,那种最顶尖的尊荣与享受,真的没有几个人能抵抗得了,不然也不会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老话儿了。
他还真有些担心大小陈姑娘决定离开只是一时冲动,或是迫于形势,要不了多久便会后悔了,以致又跑回京城来,节外生枝。
可惜督主却觉得她们对姑母的一片孝心委实难得,不愿意一劳永逸,那他便只能再警告她们一次,以免她们后悔之下,做出什么害人害己的事儿来了。
大小陈姑娘在宫里也待了这么久了,岂能不明白柳愚的言外之意?
说心里话,哪怕现在已经确实站在这里,哪怕已经与姑母团聚了,她们依然有些不敢置信,怕这是她们在做梦,梦醒了便什么都没了,甚至她们和姑母都已经死了。
毕竟在那些个权势滔天的贵人们眼里,她们姑侄的几条命,真的没比几只蚂蚁高贵到哪里去。
这几个月以来那些个奢华至极和金奴银婢的日子,她们也因此一直都如踩在冰面上,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失脚掉下去一样,一点没觉得享受,反而只觉得害怕和恐惧。
总算如今她们重获了自由和新生,也和姑母团聚了,可以去过从小就期望的那种有一座自己的小院子,有一畦自己的菜地,有一个真正属于她们的、再不会有人赶她们走、再不会有人随时想着卖了她们的家,她们可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日子了。
她们怎么可能再有旁的想法,她们势必会把那些东西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
大陈姑娘因郑重道:“柳公子放心,我们姐妹不是现在才对‘平安是福’四个字有深切的认知与体会,而是一直以来,这都是我们毕生的心愿与追求,等马上与柳公子告别后,这世上便不会有陈氏姑侄三人了!”
柳愚很是满意,不怪督主对她们姐妹另眼相看,她们除了孝顺,还很通透,也的确有令人另眼相看的地方。
他笑道:“那我就不送几位了,告辞。”
说完上了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大小陈姑娘和陈姑母的视线当中。
陈姑母这才落下眼泪来,哽声道:“大妞、二妞,姑母这是真与你们团聚了,我们也真可以离开,好好过日子了吗?别不是我在做梦,梦醒了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关我那间屋子,或是我们又会被不知道哪个贵人给抓回去吧?”
大陈姑娘忙含泪笑道:“是真的,姑母,我们以后就苦尽甘来了,因为我们遇上了一位好心的贵人,他不但放了我们一条生路,还给了我和妹妹足够的银子,我们待会儿就雇一辆马车,远远的离开京城,这辈子都再也不回来了。”
虽说故土难离,可京城这个地方,这辈子给她们姑侄姐妹的只有伤心与痛苦,还留下来做什么,趁早远离了伤心地,开始新生活的好。
陈姑母眼泪就落得更凶了,“那就好,那就好……”
小陈姑娘一边给她拭泪,一边笑道:“姑母,姐姐与我已经商量过了,我们去江南,那里暖和不说,听说还可以立女户,以后您便是一家之主,我们也可以置田置地,以后再不用受任何人的气了。”
见陈姑母只是流泪,并不说话,只当她是舍不得那个狼心狗肺的姑父,因迟疑道:“姑母莫不是,舍不得离开,舍不得那一家子……”
陈姑母忙道:“怎么可能,从他拿了银子就立刻带着一家子享福去,独把我留下那一日起,我心里就当他已经死了,我只是仍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儿落到我们头上罢了。”
陈姑母只生过两个女儿,还先后都夭折了,那个所谓的丈夫若不是为了能有个人一直为自家做牛做马,早把她休了,但就算没休,也早花银子纳了个妾在家里,生了三个儿子,个个儿不拿她当人看。
她为了两个苦命的侄女能有一条活路,只能一直忍着,却不想最后丈夫还是把侄女们给卖了,也再不管她的死活,这样的丈夫,不当他死了,还舍不得他,她又不是疯了!
大小陈姑娘这才转急为喜起来,“但好事的确落到我们头上了,一定是老天爷见我们之前过得开苦,所以格外开恩,让我们苦尽甘来了?以后姑母就是我们的娘,我们一定会好生孝敬您的……我们找一个水乡,姑母不是爱吃鱼吗,到时候天天都能吃鱼,还有……”
姑侄三人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时间满心都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