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听罗太后提及顾美人,便想到了当初正是因为后者,罗贵妃才和他闹得近乎要决裂的,脸色立时不好看起来,但说这话的到底是自己的母亲,他也不好对她发脾气,只得勉强忍住了,问道:“母后怎么忽然想起顾氏了,她怎么了?”
罗太后焉能听不出皇上话里话外的不耐烦,虽也不高兴,却亦只能忍住,继续笑道:“也没什么,哀家前几日无意听得人说今儿个是她的生辰,哀家便想着,她孤身一人在宫里,一年一度的生辰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委实有些个可怜,所以想让皇帝瞧瞧她去……”
话没说完,皇上已冷笑道:“宫里这么多妃嫔,若个个儿生辰朕都要瞧瞧去,那朕成日里也别做其他事儿了!”
一边说,一边已站了起来,“不知母后可还有其他吩咐,若没有,儿子就先告退了,还有一大堆折子等着儿子批阅呢!”
见儿子当着满殿宫人的面儿,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这个做母亲的,罗太后也动了真怒,霍地站起来冷笑道:“哀家看你去乾元殿批阅奏折是假,是重华殿见你的眼珠子心尖子才是真罢!哀家今儿个把话撂在这里了,你要是现在敢踏出我这寿康殿一步,以后便休想再踏进来,哀家只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
这话就说得有些过了,一旁罗太后的贴身嬷嬷与高玉旺对视一眼,忙将满殿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他两个自己则随即跪下了,赔笑着各自劝各自的主子:“皇上,太后娘娘久病初愈,太医可说了,万万受不得刺激,您何妨将话说得软和一点?回头太后娘娘若是气出个什么好歹来,心疼的还不是您自个儿?”
“太后娘娘,皇上自来有多孝顺您又不是不知道,您何必说这样的气话呢,回头真将皇上气走了,您又该懊悔了不是?”
好说歹说,到底劝得皇上先让了一步,勉强堆出笑来向罗太后道:“都是儿子不好,惹母后生气了,还请母后别与儿子一般见识。”
罗太后见儿子先让了步,便也笑着说道:“也是我脾气越来越坏,皇帝别放在心上。”到底这个儿子不是普通的儿子,真惹急了他,历朝历代被儿孙“荣养”起来的皇太后难道还少了呢?
只是对顾美人罗太后也是真的怜惜,因笑着放缓了声音道:“哀家知道皇帝你忙,本不该拿这些后宫的琐事来烦你,但顾氏对哀家也是真的孝顺,素日哀家就不说了,只说这阵子哀家生病,若不是有她夜以继日衣不解带的服侍哀家,哀家也不可能这么快便好起来,不是哀家偏心,你后宫三千佳丽,所有人加起来也及不上她一个人对哀家的孝心!”
皇上闻言,约莫想起先前罗太后卧病时,自己几次来探望,好像都看见顾美人服侍在罗太后床前,却并不趁机向自己邀宠什么的,而是一见完礼便立刻退出去。
不由也有几分动容起来,因接着罗太后的话道:“听母后说来,顾氏的确难得,这样罢,朕才不是说了要大封六宫吗,本来朕是打算每人晋封不超过两级的,既然母后这般喜欢顾氏,便多晋封她两级又何妨,就抬举她做个贵嫔,居一宫正殿掌一宫事务罢,以后也算是个正经的主子了,未知母后以为如何?”
罗太后却嗔道:“若只是想晋她的位份,哀家又何必巴巴的与皇帝说这么多,哀家自己便可以下懿旨晋封她了。哀家的意思,晋位不晋位这些都是虚的,反正有哀家护着她,她是美人还是贵嫔,也没什么差别,可皇帝若能在她生辰之日去看看她,那对她来说,可比什么都要来得珍贵,就当是哀家求皇帝了,给哀家一个薄面罢,也省得哀家总觉得亏欠了她……当初若哀家没让她服侍皇帝,而是与她指了门婚事,让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指不定这会子她孩子都满地跑了!”
说到最后,已是满脸的唏嘘与感叹。
弄得皇上已到嘴边的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但仍不愿意去看顾美人,省得回头罗贵妃知道了,又与他怄气,不肯让他踏进她的寝殿半步。
罗太后见皇上神色间已有所松动了,忙再接再厉:“哀家知道你心里顾虑什么,不外乎怕回头你的心尖子知道了,又与你怄气,哀家又不是让你今晚留在顾美人处,只是让你去瞧瞧她而已,瞧过之后你想去哪里,难道还有谁敢拦你不成?”
皇上一想,可不是这个道理,难道届时自己要走,还有谁敢拦自己不成?就当是给母后一个面子罢,也省得今日她没达到目的,下次见了自己,少不得还要说这事儿。
遂点头道:“那朕就去瞧瞧顾氏罢,时辰不早了,母后早些歇息,明儿个儿子再过来给母后请安。”
罗太后一张脸瞬间笑开了,道:“你日理万机,哪来的那么多时间日日过来哀家这里,只要你心里时时惦记着哀家也就够了,去罢。”
皇上于是由高玉旺领着人簇拥着,摆驾去了顾美人的宫室。
顾美人的宫室离寿康殿并不远,是个小小的一进的院子,不过正房五间带东西各三间厢房罢了。
高玉旺在顾美人宫室的门口高唱了一声:“皇上驾到——”却半天不见顾美人出来迎驾,也不见太监宫女们出来,不由暗骂,人都死哪里去了,是偷懒去了,还是见皇上从没来过他们这里,只当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正待再唱一声,皇上已道:“不必了,直接进去罢。”当先走进了院子里,一门心思早些见过了顾美人,好早些离开回重华殿去。
却见院子里没人也就罢了,照理正房门口该有宫女随时侍立的,也不见人影,皇上不由有几分动气了,顾美人再不受他待见,那也是他正式册封的妃嫔,几时轮到下人这般作践了?便是他不待见顾美人,她也还有太后护着呢,那些下人这般轻慢于她,岂不是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
皇上摆手令其他人都原地侍立,自己领着高玉旺进了顾美人的屋子,想看看顾美人现在在做什么,他方才的推测又是不是真的?
皇上护短得很,他的人他可以作践,却决不允许旁人作践,尤其这些旁人还是下人。
却见顾美人正坐在临窗的榻上,手执一卷什么书在看着,身上不过一身家常的豆绿褙子配水蓝罗裙,头发也只松松挽了个纂儿,斜簪了一只通体莹润的羊脂玉簪子,看起来虽不十分漂亮,却自有一股子书卷气,让人看了很是舒服。
只是许是看得太过专心,皇上都进来半晌了,顾美人也没有发现,高玉旺只得假意咳嗽了几声,随即说道:“顾美人,皇上来了,您还不快接驾?”
顾美人闻言,方一脸懵懂的抬起头来,然后脸上便盛满了惊喜,但这惊喜只持续了一瞬,已消失不见,只忙下了榻,低眉顺眼的上前屈膝见过皇上:“臣妾恭迎皇上,不知皇上这会子驾临,可是有什么话吩咐臣妾,其实皇上大可不必亲自过来,只消打发位御前的公公或是姑姑过来与臣妾说一声也就是了。”
皇上对顾美人的识趣很是满意,掸了掸衣襟坐到了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道:“起来罢。难道没什么吩咐,朕便不可以过来了?”
顾美人忙起身笑道:“皇上贵为天下之主,自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是臣妾失言了。还请皇上稍坐片刻,容臣妾去与皇上沏杯茶来。”
“不必了,朕说几句话就走。”皇上摆手,拧眉道:“怎么连沏个茶都要你亲自动手,你屋里的宫女太监们都哪里去了,这么半日下来,朕竟一个也没瞧见,他们是不是觉得在你这里当差不舒坦,想换去慎行司了?”
唬得顾美人忙复又跪下了:“皇上息怒,不是这样的,是臣妾嫌她们吵得慌,一早便已吩咐过她们无事或是不叫时,谁也不许到前面来……”说着脸上闪过一抹羞赧,“皇上也知道,臣妾原是宫女出身,早习惯了凡事亲力亲为,真让臣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臣妾反倒不自在。”
皇上闻言,这才面色稍缓,点头道:“这便罢了,朕才听太后说,今儿是你的生辰?内务府可已循例送了寿礼来?”
顾美人忙道:“一早便送来了,有太后娘娘护着臣妾,并没有谁敢怠慢臣妾,还请皇上放心。”
皇上又点点头,忽然不知道该与顾美人再说什么了,索性转头吩咐高玉旺:“传朕旨意,美人顾氏,温良淑德,孝心可嘉,现特晋为贵嫔,赐居宜兰殿,钦此!”
高玉旺忙应了,皇上便与顾贵嫔说了一句:“朕还要去乾元殿看折子,等明儿得了闲再来瞧你。”起身欲举步离开。
适逢顾贵嫔的两个贴身宫女抬了个食盒进来,一边走一边还笑嘻嘻的说道:“小主,奴婢们凑份子请御膳房的大师傅给您做了几道彩头寓意都极好的菜,以贺您芳诞,待会儿您可得全都吃光了,才不枉奴婢们……”
一语未了,瞧得万万想不到会出现在她们主子宫里的皇上竟在屋里,都是大惊,忙放下食盒双双跪下,战战兢兢的说道:“奴婢们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嗯”了一声:“起来罢!”注意到二人手边的食盒,不知怎么的,竟鬼使神差问了顾贵嫔一句:“都这个时辰了,你还没用晚膳呢?”
顾贵嫔不好意思的应了一声:“是,臣妾宫里的宫女太监们知道今儿是臣妾的生辰,一早便与臣妾说好,要凑份子宴请臣妾……所以拖到了这会子。”
“凑份子?”皇上笑道:“这倒新鲜,朕在宫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儿呢。”
顾贵嫔的两个贴身宫女其中一个机灵些,闻言忙赔笑着插言道:“回皇上,小主素日待奴婢们极好,奴婢们也没旁的可以为小主做的,这才会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让皇上笑话儿了。不过今儿御膳房的大师傅几个菜都是用足了心的,皇上要不也留下来用些,如此既是我们小主的荣幸,更是奴婢们的荣幸。”
皇上面上便带出了几分踌躇,实在是他对顾贵嫔印象不错,觉得她不像自己后宫其他女人那样,一见了自己便搔首弄姿的变着法子邀宠,所幸他见她们的时候实在不多,不然心里还不定怎生的膈应。
高玉旺是察言观色的行家,一看皇上这样子,便知道他有几分动心了,忙笑向方才那说话的宫女:“那姑娘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摆碗筷去?”
说得顾贵嫔主仆几个都是喜出望外,顾贵嫔忙亲自领着人好一通忙活,才将皇上安置在了主位上,自己则在一旁陪侍。
皇上见状,因说道:“你也坐下罢,今儿你是寿星嘛,就不必拘这些个俗礼了。”
顾贵嫔忙谢了恩,斜签着身子坐了,素手执箸,给皇上布起菜来。
“……皇上留下陪顾美人一道用膳了?”寿康殿里罗太后闻得宫人来报,眼里就有了笑意,压低声音吩咐贴身的嬷嬷,“你去一趟顾美人哪里,给皇帝和她送一壶酒过去,如此良辰美景,光有菜没有酒怎么能行?”
贴身的嬷嬷忙笑着应了一声“是”,道:“顾美人有您这样为她殚精竭虑的筹谋,也算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福气?”罗太后叹一口气,“这算哪门子的福气?哀家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哀家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罢了,哀家比她强的,是哀家到底还有个儿子,她却什么都没有,试想一下,若当年哀家也跟她似的,素日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更不必说生儿育女了,这漫长的几十年哀家要怎么过?好了,别说这些了,趁现在皇帝还没离开,赶紧将酒送过去罢,万一皇帝走了,哀家的酒就算是灵丹妙药,也只能是白搭了!”
“是,奴婢这就去。”贴身的嬷嬷屈膝应了一声,却行退下自送酒去了。
余下罗太后看着她走远了,方摇头叹息起来,本来她也不想管儿子房中的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管得多了,没准儿反倒惹人嫌,尤其如今罗氏的儿子已封了太子。
可一想到顾美人素日对自己的百般孝顺,想到她人后的寂寞与无奈,还有她与贴身宫女压低了的感叹:“我才这么年轻,这样的日子,你说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若我能有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儿该有多好,我便日日守着她,日日带她过来承欢太后娘娘膝下,以后的日子便也有了盼头……只要上天能赐我个女儿,我宁愿折寿十年,不,二十年都成!”
罗太后又觉得自己此番不是在多事,旁的妃嫔她管不了,她们也不值得她管,顾美人却不是,那孩子是那般的孝顺体贴,她愿意对她好,哪怕事后皇帝会因此对她心生芥蒂,罗氏母子也会不满于她,她也顾不得了,自己总是太后,难道他们一个个的还真敢拿她怎么样不成!
彼时皇上正与顾贵嫔对坐着用膳,就有一个小太监进去跪下禀道:“回皇上,太后娘娘闻得皇上在顾贵嫔处用膳,特地打发人送了一瓶酒过来给皇上和贵嫔娘娘助兴。”
逗留了这么长时间,皇上本已生出了几分去意,闻得罗太后特地打发人过来送酒,倒是不好就走了,只得道:“呈上来罢。”
小太监应了一声,很快便领着托着个红漆托盘的罗太后的贴身嬷嬷进来了,屈膝行礼后,后者笑道:“太后娘娘听得皇上在顾美人处用膳,特地打发奴婢送酒过来给皇上和美人助兴。”
高玉旺在一旁忙笑道:“姑姑不知道,才皇上已晋顾美人为贵嫔了,如今姑姑该叫一声‘贵嫔娘娘’了。”
贴身嬷嬷忙笑着向顾贵嫔认错兼道喜,顾贵嫔少不得红着脸周旋了一回。
高玉旺便命人取了酒杯来斟酒,照例欲自己先喝一杯试毒。
皇上见状因说道:“太后送来的酒,怎么可能有问题,别试了,呈上来罢,朕吃完了还得去重……去乾元殿呢。”
高玉旺应了一声,替皇上和顾贵嫔斟好酒后,便亲自送了贴身嬷嬷出去。
不想去到外面后,贴身嬷嬷却并不就走,而是压低了声音与高玉旺道:“皇上今儿个怕是不会走了,高公公还是让大家伙儿趁早都散了罢。”
高玉旺是个聪明人,一听便知道定是方才那酒有问题,心里急得半死,回头皇上真宿在顾贵嫔处了,还不定贵妃娘娘会怎生与皇上怄气呢,到时候皇上一生气,倒霉的还不是他,总不能让皇上去问太后和顾贵嫔的罪罢?
可想起皇上如今酒已下肚了,指不定已与顾贵嫔在成就好事了也未可知,自己若在这当口将皇上弄走,就真是将太后得罪得死死的,回头一样没有好果子吃;且看皇上的意思,对顾贵嫔也不是就真一点怜惜都没有……到底还是强自将气忍住了,笑道:“姑姑说得有理,我这便命大家伙儿都散了,有劳姑姑了。”
然后果真冲院子里侍立的太监宫女们一摆手,压低了声音道:“都散了罢都散了罢,这里有咱家服侍即可,回去后一个个儿记得管好自己的嘴巴,谁若是敢多嘴多舌的,老子拔了他的舌头!”
众太监宫女便忙都无声的行了礼,鱼贯退出去各自散了。
罗太后的贴身嬷嬷方笑着冲高玉旺福了福,自回寿康殿向罗太后复命去了。
余下高玉旺一个人在外面等了半晌,不见里面皇上叫,倒是能隐约听到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细小声音,不由暗自庆幸,果然皇上对顾贵嫔不是没有怜惜的,幸好自己方才没有进去硬扫皇上的兴。
袖着手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高玉旺总算听得里面顾贵嫔叫自己了:“高公公,皇上请您进来呢!”
高玉旺忙“哎”了一声,小跑着进了顾贵嫔的内室,只见皇上倒是仅着一身明黄色的中衣躺在床上,顾贵嫔却仍是先前的装束,连头发丝儿都没乱一点,正坐在床头。
这是什么情况,顾贵嫔怎么这么快便收拾妥帖了,难道方才竟没有进幸?可那声音是怎么一回事……胡思乱想着,高玉旺听见顾贵嫔说道:“高公公,皇上已经累极睡着了,临睡着前,皇上让我告诉你,把这东西吃下去呢!”
说着摊开手心,就见其上放着一颗拇指头大小的黑色丸药,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高玉旺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几乎是立时便意识到了顾贵嫔有问题,自然不肯去吃她手中那不知来历的东西,只笑着应酬道:“敢问贵嫔娘娘,这是什么东西,皇上怎么会忽然想起赐奴才这样一枚丸药吃了?”
顾贵嫔似笑非笑道:“圣意难测,我怎么会知道皇上怎么会忽然想起赐公公这样一枚丸药吃了?横竖皇上临睡前的确是这么说的,莫非公公竟想抗旨不尊不成?”
高玉旺闻言,就越发肯定顾贵嫔有问题了,想也不想便转头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着:“来人哪,护驾——”
只可惜才走出没两步,已被顾贵嫔的两个贴身宫女堵了回来,后者们一扫方才满脸甜美谦卑的笑,惟余腾腾的杀气,其中一个只抬脚轻轻一踢,便踢得高玉旺重重趴倒在了地上,半天都再爬不去起来。
显然二人都是练家子。
顾贵嫔方笑道:“既然高公公有敬酒不吃,那就怪不得我上罚酒了。”说着朝两个宫女一使眼色。
二人便上前,一个掐嘴,一个捏鼻子,不由分说将那枚丸药给高玉旺硬灌了下去。
顾贵嫔才又笑道:“好了,可以去请皇后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