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余舒混进祭祖的大部队从京城出发,前往华珍园。为了掩人耳目,大提点给她挂了一个监礼官的职务,就是不用干什么正事,专门挑刺儿的那种。
傍晚抵达,安排住宿的时候出了点麻烦,照说余舒是司天监官员,应该跟着几个同僚在一处下榻,但是司天监这回来的都是大老爷们,单就她一个女官,他们两两住在一起,于是她就被晾着了。等到大家伙儿都收拾好行囊准备吃晚饭了,也没人给她找个落脚的地方,园子里那么多贵人需要巴结伺候,谁会管她呢。
余舒心知再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只能去找大提点了,是他把她拎过来的,总不能让她打地铺吧。结果她在园子里没走出多远,居然就遇上了刘昙,哦对,应该现在称呼太子殿下。
回廊转角,太子被人簇拥着走过来,屋檐下一排灯笼照得人发白,余舒看清对面一身黄袍,连忙后退让过一旁的过道上,迟疑了一下,弯腰行礼。
太子起初没有留意到她,只是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看到她戴着一顶灰不溜秋的皮子帽,走过去后又突然停下来,回头去看,身后一群人都跟着停了下来。
“...余舒?”
余舒抿了下嘴,抬头道:“殿下,是微臣。”从前刘昙没当上太子的时候,可是一口一声莲房地叫她,平易近人的很,时隔不过三个月,就变成直呼其名了。是因为他今非昔比,也是因为薛睿失踪不见,不需要再拉拢她了吧。
太子的视线落在她素净的脸上,微微笑道:“孤差点没认出你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舒揣摩到他现在的心态,不失恭敬地回答道:“微臣是今年祭祖大典的监礼官。”
太子点点头,视线往下一扫,就看到她手臂上挂的包袱,嘴角笑容再度扬起:“是不是住的地方不够了?”
余舒只好尴尬地承认了,就见他转头吩咐身后一名管事的太监:“带余大人找个宽敞些的地方落脚。”那太监点头哈腰地应是,走出来给她带路。
“多谢殿下。”
太子摆手,转身带着人匆匆走了。今年祭祖大典兆庆帝不能出面,就由他代为主持,这样难得的机会他怎么能不好好把握,诸事缠身,他能停下来和余舒说两句话已经是格外给她脸面了。
余舒目送他被人簇拥着离开,神色没有丁点变化,扭头对着那个不知名的太监拱拱手:“有劳这位公公。”
“好说好说,余大人我给您提着东西吧。”
结果这位公公领着她在园子里兜了半个时辰,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能塞下她,最后还是余舒想起来去年她做捧器人的时候住过的那个小院子,一路寻了过去。
这是一座抱厦庭院,前庭加上后院一共只有六间房,余舒过来的时候,几个捧器人都挑好房间下榻了,辛六在这里见到她很是意外,惊喜地就要扑过来,被余舒一个眼神钉在原地,虎着脸对这一群少男少女道——
“本官是今年的监礼官,这几天我会和你们一同起居,督促你们的礼仪言表。你们最好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临了被我踢出去,我可不管你们是哪家的。”
余舒声名在外,太史书苑这几个人都认得她是哪一号人物,再者她身后有个大太监拎包,几句话就把他们都镇住了,再接下来她顺理成章地就让两个女孩子住到一间房去,给她单独腾出来一间屋,别问她为什么不干脆和辛六住在一起,那还有什么威严?
......
朱慕昭背着手从兆庆帝的寝殿走出来,独步下了台阶,沿途把守的宫婢内侍向他躬身送行,他目不斜视地走远,到了长门外,任奇鸣早已在此等候。
“太书,”任奇鸣低头跟到他身后,轻声问道:“圣上醒过来了吗?”
朱慕昭摇头短叹,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前阵子每天尚有一时半刻的清醒,能同人说上几句话,这两天却连醒过来都难。他只能将行宫围得密不透风,暂时不让消息走漏出去,至少要挺过这次祭祖大典。
刘昙这回算是捡了天大的便宜,若非他被云华摆了一道,哪里轮得到他来做太子。
“方才太子来过,被我支开了,”朱慕昭不放心地叮嘱他:“这两天你看紧些,多给他找点儿事干,不要让他往这边来。”
任奇鸣点点头,又道:“派去宁冬城问罪的钦差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来,我昨晚卜了一卦,皆是凶兆。”
“要的正是凶兆,”朱慕昭自言自语:“薛凌南绝不会想到曾闵之是咱们的人。”兵部侍郎曾闵之正是太子亲自指派的钦差大臣。
说话间,两人回到湖畔的明宇楼,这里是大提点的下榻之处,也是整座华珍园观景最好的地方,相比起来,太子居住的锦绣苑虽然最为宽敞气派,却远不如这里舒适怡人。
用罢晚膳,朱慕昭才想起来余舒,遂问负责盯梢的黑衣卫戴强:“她人呢?”
戴强就将余舒进到园子后的一举一动汇报了,当朱慕昭听到她居然厚着脸皮跑去和捧器人抢屋子住,忍不住一声笑:“她倒是随遇而安的很呐。”他虽然派人看着她,却没有让人给她行方便,有意让她受一受磋磨,想不到她一点都不受难为。
这样不行,他得另找机会磨一磨她的脾气,总要让她求到他的头上。
* * *
白天,礼部来人教习六名捧器人基本礼仪,余舒就让人从花厅给她搬了一张躺椅放在走廊底下的阴凉地儿,沏了一壶茶,对比着不远处正捧着沉甸甸的铜具晒太阳的几个,不知有多惬意。
辛六幽怨的眼神不时地飘过来,余舒只当没看见。华珍园的空气好极了,尤其是早上,阳光明媚空气新鲜,呼吸几口就觉得心肺清凉,精神倍儿爽,难怪皇上要挪到这里来养病。
“余大人,”礼部的王大人晃到余舒这边,笑眯眯地冲她打招呼,去年这个时候,也是他负责教导捧器人。余舒和他有几分情面,这便起身让座,王大人摆摆手,就在一旁的石板上坐下了,同她一起望着那些世家子弟。
“日子过的真快啊,一晃眼又是一年。”
余舒点点头,也有些感慨:“那会儿我和他们一样,吃了不少苦头呢。”
王大人看看那些站了屁大一会儿就开始摇摇晃晃的年轻人,摇头道:“他们哪有你当初的稳重劲儿,唉,易学世家的后人,眼看着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余舒深表赞同,两人聊着聊着,一个上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把那几个世家子弟累地满头大汗,手都抬不起来。吃午饭的时候,大家都在一张桌子上,有个胆子大的少年就向余舒抱怨:“真搞不懂,不就是捧个东西,用得着这样苦练?王大人分明是故意刁难我们,您帮我们去说说情吧,下午别再让我们傻站了。”
“是啊是啊,您帮我们说说情嘛。”其他人一同附和,只有辛六埋头吃饭不瞎掺和。、
余舒横扫了他们一眼,放下碗筷对着他们道:“好,我帮你们说说情,都有谁嫌受罪不想练?”
“我!”“我我。”“还有我。”
一下子就站起四个人,两男两女,剩下辛六,还有一个犹犹豫豫没动的男孩子。只见余舒对着他们笑了笑,突然拉下脸,指着饭厅大门沉声道:“你们四个出去,不用吃饭了,都到院子里给我站着,等王大人来了,我就帮你们求情,让你们都回家去,不用受罪了。”
四个人一齐傻眼,辛六低头闷笑,心道这一群呆瓜,以为莲房是个好说话的人么。
“愣着干嘛,滚出去。”余舒皱眉一声喝斥,把他们几个都吓到了,推推搡搡地出了门,老老实实地到太阳底下去罚站了。不怪他们胆怯,实是余舒在坤翎局说一不二,这一年下来积蓄的威信,板起脸来谁不害怕?
等人都出去了,辛六才哼哼出声:“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抢到了,得了便宜还要这样卖乖,该。”
剩下那一个男的侥幸逃过一劫,一句话都不敢争辩,学着辛六方才的样子埋头吃饭,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那四个人在外面站了一个晌午,好不容易等到王大人来了,反过来要王大人帮他们向余舒求情。
王大人哭笑不得地找到正在房里睡午觉的余舒,问明情况,又板着脸训了他们一顿,先让他们回房去喝水休息半个时辰,等到下午凉快些再让他们出来练习队形,再没一个吊儿郎当地不听话了。
就这样过去两天,到了第三天下午,大提点好像突然想起来还有余舒这么个人,派人过来找她。余舒整了整衣裳,被人带到明宇楼。
朱慕昭看到她穿着一身便服,微微皱眉:“怎么也不说换身衣裳,算了,来不及了,走吧。”
余舒稀里糊涂的跟着他走了,半道上才惊觉他这是要带她去见皇上。她连忙打起腹稿,想着等下面圣的时候该说什么话,该怎么解释《玄女六壬书》是假的,大提点没有特别叮嘱她,那就是要她实话实说了,可她照实说了,皇上不会迁怒她吗,还是说再给她脑门上来一下?
朱慕昭回过头看她一眼,察觉到她的紧张,就道:“不必怕,见到圣上,问你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了。”
余舒点点头,心里的不安去了一些。从南苑穿到北苑,来到行宫外,道路两旁有禁军把守,并排站在走廊上的宫女太监如同雕塑,四周暮气沉沉,余舒感到压抑,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她跟在朱慕昭身后畅通无阻地进到寝殿内,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她暗皱眉头,悄悄抬头看着不远处层层叠叠的帷幔,知道兆庆帝就在那后面。
“等着。”朱慕昭侧头对她说了一声,独自上前,面无表情的宫女捧起纱帘让他进到里面,不等余舒的视线探入其中,就又一层一层地放下来。
“圣上,是臣。”她听到朱慕昭低声说话,然后就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出来,她竖直了耳朵,才分辨出那是兆庆帝的声音,却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臣知道,您不必担心,都安排妥当了......对,臣把她带过来了。”朱慕昭轻声细语地回答,接着又是一阵窸窣,这回他沉默了少顷,才对着帘外传话:“余女御,圣上问你,断死奇术能否算出他大限之日。”
余舒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也没想就跪了下去,这事儿来的路上大提点可没有和她提啊,让她怎么回答?隔着几道帘子,她根本看不清幕后的人是什么脸色,该说能,还是不能。
“余女御,圣上问你话呢。”朱慕昭催促道。
余舒咬咬牙,俯身回答:“微臣无能,求圣上恕罪。”
幕后一阵死寂,就在余舒以为她答错话,兆庆帝会让人将她拖出去的时候,朱慕昭开口了:“圣上,您贵为天子,承载天命,她区区一个凡人,岂敢妄断您的寿数呢,您就不要难为她了。”
话毕,余舒仿佛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兆庆帝再没说什么,朱慕昭又在里面待了一会儿,静悄悄地倒退出来,回身就看到她跪在地上,正眼巴巴地瞅着他。他抬抬手,示意她跟着他出去。
余舒偷偷地拍胸顺气,暗暗纳闷,她原本想好的一肚子话都没处发挥,也不知道是兆庆帝病得糊涂了,还是大提点事先为她求过情,居然没有问她云华和《玄女六壬书》的下落。
“你方才还算机灵,”朱慕昭出了行宫,冷不丁地夸了她一声,不等余舒谦虚两句,就见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注视着她,幽幽地说道:“圣上大限,就在这几日了,你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呆了呆,张开嘴,听见的却是他的声音——
“先君亡,新君继。”
然后一朝天子,一朝臣。R1152( )